楔子
楼兰古国,它位於西域必经之要道,追溯起源,早在百代前已立根於此,虽言国,但事实上是由诸城邦构合而成,彼此分庭抗礼,不分高低,其每四年推举一位城主作为国主,对外代表楼兰,对内干旋於城邦间的纠纷,因其独特的历史制度背景,少有征战,即便土壤贫瘠、耕作不易,倒也不失为一方乐土。
碧城,三千多人大小的城邦,地处楼兰南方边境,居民多以务农为生,又有群丘围绕,往来困顿,一向自成天地,也因如此,外来面孔也就特别引人注目。
「大哥哥你在做什麽?」绑著冲天炮的顽童不畏生的靠近坐在街角的绿衣男子,乌溜溜的大眼望著那新奇的玩意。
「我在做竹蜻蜓。」灵巧的操著小刀刨削竹木,男子抬头一笑。
「竹蜻蜓?」哗,能飞上天呢!
「想玩吗?」他瞧见他眼中的渴望与兴奋。
「嗯!」大哥哥好厉害!男童闪烁著崇拜的光芒。
「大宝!讲过多少次了!不可随便跟陌生人攀谈,要是给抓去卖掉怎麽办!」一名气急败坏的妇人由对街走来,拉起男孩就往回拖。
「娘,大哥哥不是坏人。」男孩倔脾气,想要玩具,赖在地上不走。
「坏人会跟你说他是坏人吗!咱快点回家!」最近城里出入份子复杂,一些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四处闹事,官差也不管,居民哪个不是惶惶不安。
「这位大娘,小弟弟不过想要这个而已,您若觉得我危险,在下离去便是。」将精致竹蜻蜓递给哭闹的男童,他拍拍衣袍上的风尘,爽朗说道。
妇人这才看清他面貌,原来是个半大不小的清秀少年,虽是外人口音,但与那些闹事的粗劣鲁汉可有云泥之别,至少看起来无害多了。
「追了一年,还不死心。」他嘴里喃喃碎念,一只破旧包袱搁在肩头,十足的流浪旅人扮像,才往前跨一步,突然啊一声吓得妇人反射性紧抱住孩子,以为他转眼凶姓大发,却听其懊恼说道:「又断了。」视线往下瞄去,少年穿著一双草鞋,右脚的编绳已经迸裂,一片乾扁的鞋底孤伶伶留在地上,完全没跟上主人的步伐。
「噗。」妇人不禁松懈了防备,直觉得这少年确实不是坏人,哪一个坏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掏出莎绳就地修补坏掉的鞋?她刚刚瞥了一眼,那包袱里莫说刀呀剑的,连个御寒衣物都寒伧的紧。
「让您见笑了。」他不好意思的加紧手上的动作,三两下就把断掉的部分从新连接,似十分熟练。
「你是外地来的吧,没地方住,要不要来大娘家里借宿几宿?」想也知少年穷得连客栈的柴房都睡不起,她乾脆做个好事。
「在下支付不起任何费用,况且…也不方便。」作妻子的带个男人回家住,丈夫不想歪都难。
「大娘我孤儿寡母的,没啥不方便,正巧还欠个有力气的汉子干事,你帮我劈些柴火,就算抵去食宿如何?」死鬼丈夫几年前嚷著要谋一官半职,风光还乡,她不从,他便连夜搜刮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不告而别,一去就没个信儿,八成死在外头。
「既然如此就不客气叨扰了。」连月露宿之後,能有一房屋顶舒服,他自然感激。
「你叫什麽名?」
「在下…姓莫,单名寒。」
1
碧城人守望相助了几十代,彼此间都熟悉得很,城北的周大娘家里住了一个手巧心好的少年,邻人好奇,纷纷前来探看。这周大娘排外是出了名的,就算没拿棍杆儿驱人,也是防备重重、不假辞色,今竟容一个外地人住进她家,怎不稀奇。
「莫小哥,我前日定的草鞋你编好了没呀?」娇滴滴的姑娘穿什麽草鞋,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她眼眉媚著朝心上人扇呀扇,可惜呆头鹅仍是一副不解风情的平朗笑容,把红粉佳人与七老八十的老伯大婶一视同仁。
「有有有,在这儿呢,一共三钱。」莫寒眉开眼笑的接过铜板,这钱不是为自己挣的,他原本借宿一晚,劈几叠薪材就好告辞了,可周大娘的儿子三更半夜突然高烧、上吐下泻,妇道人家慌了手脚,全靠他临危抱孩子去敲大夫房,病况是控制了,但诊治费加价格不斐的药材钱,林林总总积欠了四十几两银,周大娘也是辛苦人家,哪里付得出来,偏偏那恶德大夫语出恐吓,如果不能清偿便要告官,碧城法令规定欠债不还,将被贬为人奴,他怎能眼睁睁看著这对母子受此磨难,只得驻足脚步,想方设法为她们攒钱。
「莫小哥…」姑娘等著他开口再说些什麽,偏偏他不懂,只知低头编花样。
「怎麽?姑娘还要定些什麽家用吗?」看她欲言又止。
「那…那我再要个草席好了。」脸蛋儿不争气,一看莫寒的俊笑,便噗噗发红,无法克制的尽买一些家里用不上的玩意,只为了有藉口多亲近他几回。
「好的,三日後取货。」他会的活儿都是一些粗碎琐事,虽赚不得大钱,倒也不无小补。
莫寒看时辰已届未时,收了屋前凌乱,背把弓到附近的林里打猎,事实上他根本使不上弓,带著不过掩人耳目,周大娘以为他是寻常浪人,殊不知他身怀绝技,一双骑龙脚踏步如飞,行於绝崖峭壁如履平地,此是天生异能,与江湖轻功不同,不过无人知其奥妙,只当他是逃跑的功夫练得卓越。
眼角瞥见有黑影微动,足上功夫一施展,连瞪著三四根树干借力,转瞬已立於目标物之前,它还不清楚状况,仍朝前方横冲,莫寒轻轻肘击,野猪即成囊中之物。
仲秋还好,一旦入冬,林里也狩猎不到什麽东西了,趁现在多做些腌制食品吧。
「莫爷,怎麽好意思又让你费力。」周大娘瞧见他肩上五花大绑的畜生,又喜又歉,孩儿病了,她连一顿营养也供不起,全赖莫爷相助,不然一个穷苦人哪有肉可食。
话说当她知道莫寒的真实年龄之後,足足楞了半天没醒过来,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居然人生已经渡三十几寒暑,果真…人不可貌相。
「哪里,我切一半留著,另一半趁天还没暗,我拿到市集里换些现款。」野猪肉比草鞋草席价格好,一斤可以卖二十钱。他俐落用净布包裹好现宰的肉品,抱至城西拣个好位置,席地坐下,把布摊开让往来客人检视,但不吆喝叫卖。
旁边的小贩也都习惯了莫小哥的作风,他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也不懂行情,第一次卖时,还差点给人讹诈,市值一斤十多钱的野味,客人开价五钱竟然也说好!让其他卖肉的商家猛槌心肝,直呼肉的价值被糟蹋了去,自此便时时刻刻紧盯莫小哥,要是有人出价太离谱,便跳出来仗义护卫一番,这是浑话了,说到底还不是觉得莫小哥人好,不想让他给坏人欺负。
「咦,生面孔啊。」一名衣饰不斐,身後还跟著两名家丁的男子,停在摊子前,打量莫寒。
「城主大人,你好久没来了呢!」菜贩大婶鲁直大嗓一喊,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贵客光临。
「城主大人好!」
「城主好!」欢喜招呼声此起彼落,足见碧城城主的声望。
这代碧城城主碧衍年纪轻轻即承父接位,以平易亲民、清廉公正著称,很得爱戴,他时常在街井市集走动,以了解庶民作息,但其打娘胎就带有心疾,体虚气弱,也是碧城人心中最大憾恨。
「大家好,最近生活都还好吧?」碧衍讲话明显中气不足,但笑容可掬,态度亲切,莫寒一见就有好感。
「托城主大人的福,大夥还过的去,只是…可不可以请城主派人赶走那些外地人,他们在碧城胡作非为已经好一阵子了。」蔬果摊老板率先说出众人的心声,看见莫寒又想想不对,打击太广,连忙补了一句:「小的是指在酒楼里的野蛮外地人,那十几个大汉不知打哪来的,天天在酒楼附近盘旋,不但会狰狞勒索,还会轻薄姑娘,咱都不敢经过那里了。」
「有这等事,你们没上报城衙吗?」奇了,碧城出现一个外地人已属难得,竟然一会儿涌进十几人,这是怎麽回事?
「有报,可是…衙里说那些人是您叔父的亲朋,都是良民,把邻长给轰了出来。」大夥苦著脸,城主的叔父碧肆是前城主所倚重的左右手,碧衍卧病之时,一向也是由辈份最高的他代行视事,可此人不若碧衍亲民,相反的,他长期主张碧城应该对外开放,开建一条由碧城通往西域干道的通路,以活络商业经济,增加往还,与城主意见相左已久。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碧氏一族当初选在此地建城,就是不想沾染外界纷扰,期望能平静度日,他绝对不会任叔父破坏这一切的,经济虽重要,但比不上安稳。
「公子咱今日就别逛吧,外头转凉了。」家丁瞧碧衍下唇泛白,心知这样下去非犯心痛不可,忠心提醒他。
「嗯…」碧衍也了解自己身体不容逞能,只得暂且打道回府,一转头,看见莫寒正切下一块瘦肉,以细绳扎好,递了过来。
「给你补补身子。」友善笑道。
碧衍微微吃惊,只因对方的閒适,既没有因为他是城主而尊敬谄媚,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外地人而卑躬屈膝,态度好似对待多年好友般自然。
「谢谢,多少钱?」碧衍对他起了兴趣,目不转睛。
「友谊是不喊价的。」这话若是别人开口,碧衍都要觉得是肉麻兼攀权附贵,可从眼前的少年口中说出,他却只感到受真诚,实在不可思议。
「我叫碧衍,你呢?」友谊之芽悄悄探头,来的莫名其妙,却叫他期待不已。
「莫寒。」
碧衍事後想来,这个家伙除了最会用娃娃脸骗人之外,最大的本事便是他那难得的气质,如树林中的空气新洁清澈,纯净而毫不浑浊,让每个人第一眼见到都不由得心生好感,为他敞开心房,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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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日楼,两排桧木制宽座太师椅排排摆置,左边一群人马老神在在、睥睨高傲,右边一群人马愤恨不平,却隐忍不发。气氛暗潮汹涌。
「城主。」
看到一城之长现身,不论服不服气众人皆起身恭迎以示礼数,唯独左方最前的老者却漠然不动,眼眉半敛,似修道人僧入定般恬然自适。
「叔父。」他人还未开口招呼,反倒是碧衍以城主之尊先行问候,碧肆的地位确实不容小觑,现今碧城里有半数以上的要职都是前城主指派的老长辈,这些人多半与碧肆交好,与碧衍任命的新一代官员格格不入,冲突也早非一二日的事情。
「世侄,这麽急匆匆的召开议会,是为了什麽啊?听说你心脏又有微恙,怎不好好休息。」他端起清茶啜饮一口,老眼和善。
「听说城内来了一群叔父的亲友?可有此事?」碧衍直问。
「年轻人稳重点,叔父是请了些外地朋友来碧城作客,犯得著让你这样大小声吗,还是你不欢迎叔父的朋友?」他不苟同的数落,轻描淡写。
「既然是叔父的朋友,小侄怎会不欢迎,只是请叔父转告您的朋友,入境随俗,人在碧城,就要遵守碧城的规矩,若是他们触了什麽法,小侄也不好不秉公处理。」丑话在前头,碧衍可是说白了。
「世侄没其他事的话,叔父先走了,人老了,坐不得太久,这个腰啊…」不正面回答,脸色却沈了,似是不悦,碧氏一族他的辈份最高,却让个後生小辈当众警告,颜面荡然无存。
碧肆搥搥後腰,老态龙锺的样貌,他儿子碧彦连忙过来搀扶。
「不送。」
待他们鱼贯离开,剩下的人再也忍不住不满的情绪爆发开来。
「城主!您歹想法子治治他们,碧城只有你一个主子,不能让别人爬到头上去,瞧那个碧肆,长者归长者,论公事,他顶多就是个暂时的代城主,见到您不行礼,走人了更大牌,这成何体统!」
这样下去,正主儿都要被架空成影子了,前几日碧肆巡视衙门那个得意姿态,碧衍没看见,旁人看了没一个不气的,他俨然把自己当城主,不仅大大方方的数落衙役,竟然当场将其免职,安插自己人出任,岂有此理!
「城主,属下觉得碧肆最近动向不寻常,有守夜的巡逻员回报,看到碧彦三更半夜在城边放信鸽…加上那些外地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家…」
事情会是那想的那样吗…?事关重大,他无法妄下定论,叛城之罪要五马分尸,诬陷人叛城,同叛城罪论处,语带保留,就是谨慎。
「我想…叔父应该不至於到那种地步,但为求保险起见,还是派人去查探清楚的好。」
碧城人虽穷,但有碧城人的骄傲,绝不出卖同胞!
「对了,属下听说还有一个外地人住在城西,是不是也顺便清查一下背景?」
「不必,他不是什麽可疑人士。」
说起莫寒,碧衍掩不住脸上欢喜,他时常到周大娘家里走动,两人越聊越投缘,一时胡来,还强拉著人家歃血为盟,烧黄纸祭天地,这回儿莫朋友已经成了莫兄弟,让独生子的碧衍兴奋得晚上都睡不著了,身体一好点就往他那跑,
说要帮他还债,兄弟抵死不肯,还祭出绝招,说还清了债款就要走人,碧衍只得从他,另外私底下狠狠教训了恶大夫,不准他再高价剥削百姓。
下属看城主笑得那个傻样,差点以为城西的外地人是娇滴滴的美人儿,方惹得主子情窦初开,心海生波。
这厢碧日楼上说说笑笑,那厢碧肆府上却是诡影幢幢。
「下定决心了吗?」
「老夫豁出去了!」
「很好,这个是最新的指示,您老过目一下。」
「这点小事没问题,那您答应老夫的…」
「只要您有足够的诚意,我们自然言而有信。」
「好!」
老声愤恨恨,心头刺扎了三十年,定非拔去不可,他再也忍无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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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周大娘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难得的猪肉舍不得大块切,撕得细细掺在汤汤水水的稀稀里,小火慢煮,想著等回儿喂一碗给孩子吃,留一份给未归的莫爷,忽闻门外二三脚步踩踏,有人在大小声呼喊。
「老婆子!老婆子你快出来啊!」
唉呀,这一听,她两耳可灵敏竖起,这声音不正是她家的死鬼麽!还知道要回来!周大娘怒气冲冲的抄了把菜刀,拎起脏兮兮的裙摆,冲出门外大吼:「死老鬼!回来做什麽!不是不要我和孩子了麽!滚远点你!」
「臭婆子,你娴淑点,你现在可是大官的夫人了。」周禾生得四肢细长、单单薄薄,身体不厚实,庄稼汉的活他总干不了多久便气喘吁吁的撒懒,也不肯吃苦,仗著识字、懂几分圣贤书,一直想著有一天能千里马遇到伯乐,有贵人封个几品官做做,老婆嫌他白日梦,没料真有一天美梦成真!?
「死鬼,你…你这…」她楞楞的看著他紫衣胸前的那幅白鹤龟龄图,这可不是百姓能穿的装呀!後面还有两个随从打扮的仆役,恭恭敬敬的提著大包小包。
「早说了你丈夫是人中龙凤,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的!算命的也这麽说,就你不信,我这不就来接你和孩子享福了麽!」周禾搂著妻子,得意洋洋。街坊听到风声都来凑热闹,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趋前巴结。
「你当了是哪门子官?」周大娘难以相信,难道这死鬼真有才华?
「五品呐!是昆城大老爷赏识的。」昆城距离碧城不过往东南百里,同属楼兰国,但不若碧城封闭自绝,它的商旅往还交流量乃楼兰数一数二,经济实力也强,城主多次受推举而成楼兰国主,地位备极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