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爽过劲来!”
直把振君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你还真狠!”
“怕了吧?”彦青笑道。
“不怕不怕!”振君搂住他的肩朝门外走,“随你怎么欺负,我绝对不说个‘不’字!”
嘻笑一阵,振君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往彦青手里一塞:“它是你救命恩人,以后可不许乱丢了!”
竟是那银饰!
彦青呆呆地望着,道:“我真把它扔到你手心里啦?”
振君笑道:“你把它扔在祥叔脑袋上了!还好我正挨门挨户地找你,就站在十米开外——阿弥陀佛!巧啊!”
彦青把那银饰握紧了,想起关在谷仓时它给自己带来的安慰,真觉着仿佛一切已在冥冥之中有了安排……
*** *** *** *** *** ***
警察也很快到了,按振君的话说,那是“古里的警察一大半都是靠凌家养活的,他们能不赶紧着嘛”。等他们把那一
干人等铐了起来,排成一列走过彦青身旁时,彦青依旧不死心地问:“到底是谁雇了你们?”
答案仍然是:“死都不会告诉你!我们的命都是他的!”
“那刘先生呢?”
“不过是个中间人!他的死活与我们无关!”
再问刘先生回去给谁通风报信,众人也都是咬牙不说。终于没再问出些什么来。
振君倒没多想,只骂那刘先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让警察先行一步回去抓他。彦青虽然对凌振邦有过怀疑,毕竟只
是没有证据的胡猜,况且振君对大哥一向敬重,一番思量下,也就没再提。
振君本想连夜赶回镇上,又怕彦青身子弱,再者还未和真正的大户们谈过,归期只得顺延了几日。
这次振君万分谨慎,让祥叔亲自去将他们一个个地请来了。开始众人只支支吾吾地说是时局让人心里没底,不定什么
时候要拖家带口避战乱去。不过大家也都是跟着凌老爷子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的,不会真同凌家过不去,一旦当着面
把话都说开了,最终也都归到了“钱”字上。振君当下拍了板:“只要你们家的佃农来年一开春就将罂粟种子都给播
了,加多少好处不成呢?”
众人皆点头称好。
彦青休养了两日,精神已好了许多,又惦记着刘先生的事,镇上也没消息,不晓得抓到他没有,还有凤莲也不知怎样
了,心里总有些惴惴,只待振君将事务作个了结,便要踏上归途了。却不料这边还未出发,家里已派了人来报信,说
是小姐只剩了一口气,请姑爷赶紧着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听是“最后一面”,彦青和振君都呆住了,匆忙上了船,一路上彼此无语。到岸时,互相搀扶着,握到对方的手——
冰冷。却有汗。
这个时候谁还敢拍着胸膛说自己从未想过,若没有凤莲的存在,两人的未来会否更加明朗?!可等这一天真实地到来
了,彼此都为曾在心底最为隐密的角落留存的一丝恶毒而感到了愧疚与恐惧——那个美丽而无辜的少女就要死了!
他的妻子!他的妹妹!
远远望见凌府的大门上方已挂上了一排惨白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端端正正地贴着一个大字——
“奠”。
彦青几乎哆嗦起来。竟,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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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已设好了灵堂,有道士嗡嗡地念着超度的经文。
振邦见两人进门,忙迎上去,叹道:“唉!晚了一步呀!可怜的小妹,走的时候还说要等妹夫回来……”说着,垂下
了两行泪。
彦青腿一软,跪在灵台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振君将他扶起来,低声道:“我见不得这种场面,先回房去了,你
和大哥多担待些吧。”
彦青点点头,拍了拍他扶住自己肩头的手:“歇着去吧。”
待振君去了,彦青问起凤莲的后事。
振邦道:“家里接二连三地办丧事,终是不吉利的,她这一去更不好大张旗鼓,所以只通知了些亲眷来祭拜。”
彦青又问:“那么,何时大殓呢?”
振邦道:“昨日已落葬了。”
“葬了?!”彦青大惊,“这么急?”
“我是怕你见了伤心!小夫小妻的,新婚不过数月……”振邦道,“唉!这事真对不住妹夫了!”
彦青垂下头,摆了摆手:“不怪大哥,只怪我急着去乡下,也不顾她当时病得那么重……”
振邦还想说什么,彦青站起身来:“这经文太吵,我到外头透透气去。”
避到园子里也不得安宁,姨太太们聚在一起抹着眼泪:“她算是有福的了。本以为会走在她爹前头,总算多撑了些时
日,在下面也有老爷子照应着了。”
众人都叹道:“是啊,算是有福的人了。”
有福?谁?是在说凤莲吗?不愿再听下去,回屋关上了门。
看到凤莲的床有点凌乱,彦青走过去整理起来,把枕巾捋平了,上头还有几根枯黄的头发,捡起来望着,想起她曾凄
然地微笑,对他说自己也有过一头美丽的长发。
心被抽痛了,有泪珠滚落。
手按在枕头上时,才发现下面有本书,《古里掌故》?像是自己曾读过的那一本。不知何时从他屋里拿来的,竟藏在
枕下了。
少女的心事啊。彦青怅惘起来,方知她是真的恋慕自己的。
翻动着书页,有张纸从里头掉了出来,捡起来一看,是凤莲娟秀的小字。
“犹豫了很久,是否要把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告诉你,若是我活着的时候说不出口,写下来也是一样的。倒也不怕别人
看见,这本书除了你还有谁会看呢?彦青,你快走吧,快点离开凌家吧!把我爹给你的家产换了钱财带走吧,我不怨
你。你知道我的病是由罂粟面而起的,五年前,我爬进大管家房中的缸子玩,听见有人争吵,还有搏斗挣扎的响声。
我怕得很,直到四周完全静下来才敢探头望,却看见大哥正拖起管家的尸身,把他吊在了窗口的房梁上。我当时就昏
厥了过去,被花面埋住了头。第二天大哥还来问我看到了些什么,我则答刚进缸子就晕过去了,终于没再怀疑我。”
原来——原来是凌振邦!震惊着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喉咙口涌起一股恶心的味道,不禁干呕了几声。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彦青忙把信塞进了衣袖,回头——原来是振君!
“青,你脸色不好。”振君坐到他身旁,伸手轻抚着他的面庞。
彦青咬着唇,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谁比谁呢?你还不是无精打采的。”
振君望着他:“呵。会说笑了,那大概是没事了。”
彦青避开他的眼光,心里慌乱着,好几次话已到了口边,又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振君见他目光闪烁不定,道:“我们都对不起凤莲,你别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她总会有这么一步,这不是你的错
!”
彦青喃喃道:“不是我的错……”
振君又道:“她的命不好,若是身子骨强一些,早嫁了好人家,还不定有了儿女,哪等得到你来娶她?”
彦青正要点头,忽然回过神,见振君一脸坏笑:“你!”
振君一把将他拥住了,低声道:“好些没有?其实我的心里也不舒服,对她满是愧疚,她到死都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虽然对她来说很不公平,但兴许是好的,少了很多痛苦。她喜欢你,真心希望你好,我们若是要赎罪,就让自己更幸
福一些,好不好?”
彦青把脸埋在振君的胸口,沉醉在那一片温厚与宽广中,似乎他的怀抱在那一瞬间将自己与世上的一切肮脏丑陋隔绝
开来了。
他多想说“好”,可如何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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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凤莲的后事终于告以段落,才想起刘先生的事还未了结。
也到警察局去问过,只说是找遍了古里镇角角落落,也未逮住他,这姓刘的倒真像是化作空气溜走了。振君听了火得
很,说寻不着人,主谋就揪不出来,叫凌家的人哪能安心!警察局的人点头哈腰,保证说一定会尽力。
不料等了好几日依旧没有消息。
彦青早就对振邦起过疑心,如今又知道了尹振秋之死的真相,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连在一块儿想——五年前振邦究竟是
为了什么要杀振秋?这次的主谋是不是他?如何证明?若真的是,如今他为什么也要除了自己?
正坐在房里冥思苦想,阿福敲门进来:“二公子说见您午饭吃得少,叫小的端些糯米粥来。”
彦青道:“放着吧。”
忽然想到了什么,把阿福叫住了:“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是因家乡发大水才到凌家的,对不对?”
“是呀,您的记性可真好!那时小的才五六岁,水性倒好得很,在大水里泡了几天都没事,可惜爹妈全死了。”
彦青问:“那你还想得起来自己是如何获救的吗?”
阿福道:“当然啦!那时全靠大少爷,他派了好些船过来呢!”
果然是振邦!这就与老三他们对“恩公”的描绘吻合了!
正在这时,忽闻园子里一阵慌乱,有人惊叫起来:“真的?!”
彦青开了窗,问:“出什么事了?”
二管家急匆匆地他跑到跟前,抹了把汗道:“姑爷,他,他给找着了!”
“谁?谁给找着了?”
“刘先生!”
“人呢?”
“死了!就在镇口的那河里给发现的,刚浮起来!”
彦青一怔,浑身颤抖起来:“死了?死了!”
“姑爷,您没事吧?”
彦青喘了口气:“六子,给我带路,我瞧瞧去!”又对阿福说:“你快去把这事告诉振君,让他在房里等着我,呆会
儿我有话要和他说!”
出了门,二管家还劝他:“姑爷,刘先生都死了好几天了,被水泡得不见人形,您就不要去了吧!”
彦青没有搭理,径自快步往前走,忽然拐进了一条弄堂,二管家忙叫他:“姑爷,不是这条路啊!”
彦青道:“你跟着来就是了。”
待他也进了弄堂,彦青停住脚步道:“我不是真的想去看刘先生的尸体,我只是有话要问你!”
二管家局促地笑着:“姑爷有话要问,在府里知会一声不就行了,出来做什么?”
彦青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隔墙有耳。”
二管家一愣:“究竟是什么事啊?”
“你跟我说过,我们都是外乡人,自然亲着些。这是不是实话?”彦青道。
“这是真心话。”二管家道,“府里的其他主子都朝我哼三喝四的,唯有姑爷一人常帮我的忙,还将我那宝贝锦鲤放
在心上。将心比心啊!”
“那好,我希望接下来无论问你什么,都能说实话!”
二管家点点头。
“你常跟踪振君,是不是?”
“是。”
“谁让你跟着的?”
“这……是大少爷。”
“从前我和振君都以为是老爷子,没想到会是他!”
“大少爷说他行事怪异,说不定会丢凌家的脸,让我时常注意着他与哪些人来往,一一上报。”
“我在乡下的那些日子里,刘先生回来过没有?”
“这倒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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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里,振君已等着了:“青,你胆子可真不小,竟跑去看那混蛋的尸体!”
彦青走到他身旁:“振君,我——”
“怎么支支吾吾的?”振君拉着他坐下,“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彦青将凤莲的那封信递与他:“尹振秋不是自杀的!”
振君呆呆地看完:“我不信!”又抬起头来望着彦青,“我不信!我不信!”
彦青握住他的手:“振君,原本我不想说的,他毕竟是你大哥!可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怀疑这次在乡下碰到的事也
与他有关!”
振君惊诧道:“不!不可能!”
“你听我说,办事的那些人都受过你大哥的恩惠,所以即使失败了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将他供出来;刘先生是回镇上报
信的,却死了,显然是杀人灭口!”
振君道:“证据呢?为什么非要杀振秋和你?他和你们有什么仇?”
彦青道:“因为你。我问过六子,常派他跟着你的不是你爹,而是你大哥!他定是瞧不惯我们和你的关系……”
振君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会是他?他是我大哥啊!”
彦青轻轻搂住了他的肩:“振君,我受不了了!这里有太多的秘密,太多肮脏而恐怖的秘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吧!
去天津,好不好?那里会有我们自己的事业!或者,去巴黎?我带你去游遍整个法国!”
振君的身子像是僵住了,许久缓不过神来,任彦青摇着,没再应一句话。
第九章
沈彦青出逃的那天突然起了大雾,桂花树上凝结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把袍子淋湿了,紧贴着皮肤有点凉。
彦青站在码头上,瑟缩着朝宅子的方向望,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古里镇就像是个空壳子,只剩下了厚重的水汽笼在
上头。
阿福候在一边,劝他先进船舱,不定二公子是有事担搁了。他没听,依旧执拗地等着。早就说好了,今天上午有班船
去上海,再从那儿搭火车去天津的,他不会不来。
那天把凤莲的信给振君看了,见他震惊非常。想想也是,自己的亲大哥竟杀害了曾经的情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
鼓里了,那会儿他的心里不知是恨还是哀。后来又发狂似地奔出屋子,说要向振邦问个清楚,被彦青拉住了:“这几
天大家都在忙着,人多口杂的,再说你大哥知道了能放我们走吗?”
虽被劝住了,人还是怔怔的,彦青有点紧张,就怕振邦看出来了,想着要尽快离开才行。几天后正好是冬至,古里镇
家家户户都要祭祖的,凌家也不例外。振邦忙着张罗,彦青悄悄去订了船票,与振君约好了在码头上见。可,都这么
晚了——
“阿福,你回宅子瞧瞧去,让你主子动作快点,船可不等人。”彦青道,见阿福小跑着往远处去了,舒了口气。
“先生,雾大,衫子湿了要染风寒的,还是进船舱坐着等吧。”船夫站在甲板上冲他喊。彦青摸摸湿透的长衫,点了
点头。
舱里暖得多了,有几个早到的乘客在打牌,一旁的船娘蹲在地上刮着鱼鳞,有点腥臭,不禁把脸别开了。靠在窗前,
头很沉,大约是昨晚没睡好吧,人也迷迷糊糊的。
好像有人在哭,挣扎着把眼睁开了,见是二管家抱着个白色的纸盒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