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婶听见他们争吵,早就来了。这时见思迅望向她,不禁心虚地低头。
方君泽叹气:「这事我们一直不说,一是为了保全你妈的声誉;二是知道你很爱妈妈,不想你难受。但事到如今,也
不能隐瞒下去了。」
思迅转头望向卓远文,问:「这事你也知道?」
卓远文轻道:「那天在阁楼,你跟我说你母亲的死,事後我问过表姐……」
「原来你早就知道。」思迅点点头,目光掠过众人的脸,变得很冰冷,「好,你们都知道,就瞒我一人。」
「思迅……」卓远文还没说完,已被狠狠推开。
「我恨你们!」一股极度的愤怒涌上心头,好像被全世界背叛了,思迅疯了一般冲出门外。
◆◇◆◆◇◆◆◇◆
半个月後,思迅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屋,终日足不出户。
他谁也不想见,也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就连电话也不接。可是孤单的时候,却忍不住反覆地听卓远文的声音。
卓远文找不到他,但每天都打电话来。
「思迅,是我,你在哪里?接电话好吗?大家都很担心你。」哔!
「思迅,其实你是谁的儿子,我是谁的亲戚,都不重要,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其他的又有什麽关系?」哔!
「思迅,我很担心,整天四处找你,我快发疯了。你联络我好吗?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哔!
「思迅,真的不给我机会吗?难道我们的感情,不值你花几分钟时间,听听我的解释?」哔!
「思迅,你到底在哪儿?!难道你要躲起来一辈子?!……我爱你,思迅,不要这样对我……」哔!
男人的留言由担心、伤心、痛心,渐渐变得失望和绝望。
「思迅……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被黑社会抓走那天,我翻到你照片,当时第一个认出的人不是表姐夫,而是
你。
「在你九岁那年我们曾经见过,就在表姐的婚礼上,那天你闹别扭,推倒了结婚蛋糕,几乎破坏了整个婚礼。当时我
在想,你和我同病相怜,都是为这件婚事难过的人。
「但我不敢表达出来,你做了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让我觉得这孩子勇敢又可怜,印象非常深刻。所以当我认出你就
是当年那小孩的时候,我便想:我怎可以不理你呢。」哔!留言结束了。
埋藏在深处的记忆翻起,思迅记得那天大闹婚宴,被父亲责骂而躲起来哭。那时谁都没空哄他,他哭了很久,快要哭
昏过去的时候,有个大哥哥过来抱起他,而他就在那个很温暖的怀抱里睡著了。
那个大哥哥就是卓远文吗?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这时门铃响起,思迅擦乾眼泪去应门。
「是谁?」
「是爸爸。思迅,开门吧。」心力交瘁的父亲大力叩门。
「你怎会找来的?」思迅惊问。
「我们拜托了私家侦探。」方太太回答,又帮著丈夫劝道:「快点开门,我们很担心你。这里就只有我和你爸,假如
你讨厌我,我可以避开。」
「你们走吧,我谁都不见。」思迅咬著牙,死活不开。
「思迅!开门啊!你到底要怎样才原谅爸爸?」年迈的男人因心痛而红了眼睛。
方太太看不下去,狠狠踢门,大声叫:「方思迅!马上开门!你没脸见我吗?你这个胆小鬼!讨人厌的臭小孩!」
「你骂谁啊?」门应声而开,少年满脸怒容。
「就是骂你!」女人亳不退让。
夹在中间的男人连忙打圆场,道:「出来就好,思迅,爸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什麽也不想听。」思迅撇转脸。
「不想也要听!」方太太凶巴巴道。
「你凭什麽?」思迅竖起眉毛。
方太太挺胸说:「你冤枉我害你母亲,我含冤受屈十年,难道不该赔偿吗?」
「……」好像无法反驳。
「十年时间,换你好好听我说十分钟话。」外表柔弱的方太太露出凌厉目光。
好像女人不管多弱,在关键时候为了保护心爱的人,都会变得很有担当。
倔强少年终於屈服,道:「……进来吧,就你一个人。」
◆◇◆◆◇◆◆◇◆
继子与继母第一次单独相处。
思迅看著手表,摆明十分钟一到就赶人。方太太淡淡地坐在沙发上,点了根薄荷香菸。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不打算拐弯抹角,她一开始就坦白地说:「可是我不想君泽为难,前妻的孩子打
骂不得,只能好好侍候。偏你这小鬼超难讨好,事事跟我作对。
「你把你父亲送我的东西打破,在我喝的茶里洒盐,蛋糕里放蟑螂,又把我的裙子悄悄割破,让我亳不知情地穿著上
街……可恶!你又不是我生的,我为什麽要受你的气?!」
思迅小时候的顽皮事说三天也说不完,方太太叹了口气,神情突然变得温柔。
「说实话,若真要斗,你一个小孩哪里是我对手。但君泽那麽疼你,我又怎能跟你计较。」
思迅看看她,有点动容,又有点怀疑。
方太太笑道:「大家都认为我是为了钱才嫁你父亲,你也一样。但我真的很爱他,爱得可以爱屋及乌,为你这只惹人
厌的大乌鸦做牛做马。」
思迅哼道:「我该感激你吗?」
方太太脸色一黯,垂下眼皮说:「当年设计你和安泰分开,我的确做得很过分,但我以为那样安排对你是最好的。当
然,主要是你爸不希望你是同性恋。」
思迅默不作声,对这件事其实他已经不是很介怀了。
「我跟你爸是真心相爱才结婚的。虽然最初的时候,你爸是因为同情才帮助我,而我是因为感激,才去服侍他。可是
相处下来,我发现君泽是那麽温柔高尚,我深深爱上他。」方太太露出少女般腼腆的表情,柔声说:「爱情可以由怜
而生,也可以由敬而生,只要是真心,为什麽而爱并不重要。」
思迅泪盈於睫,哽咽道:「为什麽要跟我说这些?你不是希望我跟远文分开吗?」
「能分开最好,若不能的话便尽早复合吧,省得大家都受折腾,毕竟只有你快乐,你爸才会快乐啊。」方太太叹气。
思迅不语。这时电话忽然响起。
只有卓远文知道他的手机。思迅犹豫了一会,终於拿起电话,但铃声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怎麽?是不是远文打来?」方太太问。
思迅垂头不语。半晌,手机显示有留言,他忍不住立即收听。
「思迅,我在机场,还有三小时便上机。如果你愿意给我们一次机会,来机场找我。
「如果你不来……我也能理解。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回纽约。那边的公寓,我已经付了五年租金,希望你能回去
把大学课程完成。念书不是为了我或你父亲,而是为你自己。
「假如你讨厌我们,不想再受摆布,便先争取经济独立吧。希望在机场看见你,如不,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
哔!留言结束,男人的声音淡然,隐隐透著失望和决绝。
「远文说什麽?」方太太问。
「远文要走!」思迅满头汗,急道:「他说如果我不去机场找他,他以後就不理我了。」
「那你快去吧,远文这人很死心眼,向来说到做到。」方太太吓了一跳。
思迅疯了一般闯出去。方君泽跟儿子撞个满怀,吃惊问:「发生什麽事?」
「爸爸,你有开车来吧?把车子借我!」
方君泽听见儿子喊他「爸爸」,连忙交出车匙。
「爸爸……」思迅红了眼,他没想到父亲会爽快答应。
「以前你年幼,为了保护你,身为父亲的就算横蛮霸道,也不得不自作主张为你安排。
「但现在你长大了,应该知道自己该走的路。去吧,不管你要做什麽,爸爸都支持。」
父子二人拥抱了一下,思迅急急跳进车厢,驾著大型轿车绝尘而去。
◆◇◆◆◇◆◆◇◆
郊区至机场的路程大约两个小时。
思迅拚命加速。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突然跳出来,伸开双手挡在车子前面。
「吱──」可怕的煞车声。只差几寸,车子便会把男人撞倒。
思迅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男人冲上来攀住车门,脸色比差点成为杀人凶手的思迅更难看。
「先生,拜托,我太太要生小孩了。」男人指指一旁坏了的小车子,哭丧著脸求道:「请你送她到医院去。」
思迅看见车内的孕妇痛得脸容扭曲,内心一阵挣扎,最後硬著心肠道:「对不起,我赶时间,请你拜托别人吧。」
「可是这里偏僻,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你经过!」男人哭出来。
「我真的有要紧的事,你叫救护车吧。」
「我的电话没电……」男人抱著头,哭得像个小孩。
思迅想借出手机,却发现它留在小屋里。这下子他不知该怎麽办了,看著时间一秒一秒溜走,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这时男人突然抓住思迅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先生,求求你!我太太和小孩要死了!」
那绝望的表情和语气教人难过,思迅抱著头,失控尖叫。
「你太太小孩要死,关我什麽事啊?!」
尾声
五年後,纽约。
咖啡馆里的时间好像停止流逝,一切都维持五年前的样子。
「我的鲜奶咖啡好了吗?」
「还有我的蓝山和黑森林蛋糕,已经等了好久。」
「对不起,马上来了。」穿著浅色麻质休閒式西装,义大利薄底皮鞋,俊美的青年温和地安抚客人。
房东先生来到场中央,摇著陶瓷烧制的铃铛,叫道:「Last Order!Last Order!」
客人把握最後机会点餐,艾美热情友好地招待顾客。
「这里的咖啡还是一样好喝啊。」老顾客满意地说。
「简直比以前的更好喝。」邻桌的客人插话。
「喂,你俩给识相一点。」房东走过去,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岁月为他加添的只有优雅气质,「我们要打烊了,还
不结帐滚蛋,想白坐到什麽时候?」
「是是,知道了。」不管态度多嚣张,众人都甘心情愿卖他的帐。这就是房东特有的魅力。
「谢谢惠顾,请改天再来。」送走所有客人,青年开始清洁工作。
馆子每个角落都扫得纤尘不染,桌椅擦得晶亮,圾垃已分类,卖剩的食物包好,分发给流浪汉,还要替野猫准备夜宵
……青年累得一身汗,乾脆脱掉西装外套和衬衫,露出上身瘦削但优美的线条,还有背後斑斓的纹身。
荆棘与火焰,还有展开翅膀的女神。
房东叫道:「思迅,休息一会吧。这些工作不用你来做。」
「我是侍应生啊。」
「你早上在建筑公司上班,晚上来咖啡店兼职,身体都快累垮了。」
「没问题,这几年不都应付过来了吗?」思迅一笑,停下来,为自己和房东泡一杯咖啡。
「难为你了,工作忙的话,别勉强来帮忙。」房东很怜惜道。
思迅笑而不语。房东知道再劝他也不会听。
「有後悔过救人的事吗?」那天思迅先把孕妇送到医院,再赶到机场时已经迟了。
「有,每天一百次。但若时光倒流,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咖啡泡好了,是玛奇朵。思迅爱得著魔的咖啡,一日不可无此物。
房东嚐了一口,笑道:「很好喝呢!远文以前说过,Macchiato是爱情般的咖啡。」
「是吗?他这样说?」思迅第一次听见。
「嗯,很久以前说的,那时你们还没相遇呢。」
「爱情般的咖啡……因为Macchiato是烙印的意思吗?」思迅说著有点心酸。每一段爱情都为他带来烙印,第一次是烙
在身上,第二次烙在心上。
「不。」房东摇头,道:「远文说,Macchiato是染色,相爱的人会渐渐染上彼此的颜色,最後融为一体。」
思迅呆住了。房东笑道:「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相爱的人会有夫妻脸吧?看你,不是越来越像远文了吗?一样的固执
,一样的道学,一样的古怪。」
「我固执?我道学?我古怪?」思迅不愿承认。
房东理直气壮道:「当然,所以你才会亳无止境地等一个也许永不回来的人。男人天生不擅长等待,就算心里爱死一
个人,身体也能同时拥有其他人。所以啊,你可以试试一边等,一边留意身边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一心二用,难度太高了,我做不到。」思迅惊叹。
「笨!就算你要专心等,至少也给自己一个限期啊,而且要在你的青春消耗尽之前。」说到青春,房东忽然想起自己
也是望三的人了,不由得泄气,「算了,我有什麽资格说你呢?我自己也活得一塌糊涂,再说下去要惹你笑话了。」
「凯!别这样说!」思迅拥抱沮丧的男子,叫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感激你。」
「感激我什麽呢?我这人只会耍嘴皮子。」房东牵牵嘴角。
「感激你把咖啡馆经营下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思迅说。
卓远文离开後,房东曾想把店子租给别人,但见思迅难过不舍,便出资让咖啡馆继续营业。虽然思迅下课便来顾店,
全主要仍靠房东出钱出力。
「我是投资啦,咖啡馆有赚到钱啊。」房东谦虚地说。
「对啊,说起来,你从不给我分红,又没加过人工。」思迅想起来,有点不爽,「五年了,都不加人工。」
「耶?我也不是赚很多啊。而且你得体谅我一把年纪,又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靠这点收入过活啊。」拭泪状。
「少装穷了你这超级包租公。这街上所有物业都是你的,收租够吃三辈子,再少赚也一点没关系。」
「喂喂,若人人都像你这样想,我还能收到租吗?」
◆◇◆◆◇◆◆◇◆
凌晨两点,思迅完成所有工作,拖著疲乏的身躯回家。
他依然住在咖啡馆上层,那里一切保持不变,跟卓远文在的时候一模一样。思迅放下公事包,软瘫在床上。双人床对
他来说有点大,公寓也是,一个人住太宽敞了,宽敞得有点凄清。
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思迅没心情接听,任由它响了七、八下,然後转到留言信箱。
「思迅,是爸爸啊。」
是方君泽的声音。虽然父子二人已经和好,但今天思迅很累,没力气应付父亲。
「你还没下班啊?工作很忙吗?我看报知道你最近的设计又得奖了……」
方君泽显然非常高兴,思迅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作品不多,但从毕业设计起,差不多每件都拿到或大或小的奖项。他一直以得奖,受媒体追捧为目标。旁人以为
方思迅爱出锋头,其实,他只想某人能透过媒体知道他的情况。
他有完成大学课程,有好好工作,没有做伤害自己的事。
「对了,方氏建筑正要在上海大展拳脚,兴建亚洲最高的商业大厦。思迅,你不如回来帮爸爸吧。为外人打工,不如
替自家出力,一切条件都可以依你,你考虑一下……」
上海的大型建设?亚洲最高商业大厦?媒体会大肆宣传吧?思迅心动。
这时电话传来一些杂音,好像有人在争夺发言权。
「思迅,是我。」继母争赢了,她照例向思迅汇报,「还是没有远文的消息,我有向卓家人打听,但他们一向不喜欢
我,不肯透露给我知道。思迅……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留言录满了,电话自动挂断。
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每个人都这样问。
每个人都觉得他应该忘记。
每个人都觉得他在浪费生命。
每个人都觉得他再痴痴地等下去,简直是个傻瓜。
思迅在黑暗中轻轻地笑。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不能自拔啊。有时候思迅也觉得自己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