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管我啊!」红著眼睛跑掉。
「思迅……」卓远文愣住,对冲口而出的话後悔不迭。
「远文,太过分了。」房东先生刚回来,目睹这一幕,「你一直努力,不就是希望思迅改好吗?待他改了,你又给他
贴上标签。」
卓远文惭愧低头。他都不明白自己哪儿来的火气。
也许是夏天吧,灼热的高温令人浮燥,心头莫名骚动。纽约的夏天,从未像今天这麽热……
「你还不去道歉?」
「现、现在吗?」不好吧,天气那麽热,胸口的骚动还没平复,万一、万一、万一……卓远文不知自己在万一什麽,
只好先找藉口,「思迅不该教唆艾美纹身。」
「老板……」娇怯的女声响起,送上迟来的解释,「这纹身是假的,思迅用油彩替我画著好玩,酒精一洗就掉色了。
」
卓远文想撞墙。
◆◇◆◆◇◆◆◇◆
阁楼,一缕轻烟袅袅上升。
思迅细长的手指夹著菸,深深地抽了几口,又狠狠的按熄,胸口一股郁闷的气无处发泄,亦同时感到淡淡的哀伤。
「思迅……」卓远文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他叫了几声,思迅都不理睬。
过了一会,地板的暗门缓缓推起,一颗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上来。
喔?卓远文有後备锁匙。锐利的眼睛眯起,思迅霍地抢过墙角的扫帚,像玩打地鼠游戏般,朝某人脑袋狠狠地拍去。
「哇!」地鼠及时缩回地洞。
「可恶!」居然打不中。
「思迅,冷静些,我们谈谈吧。」卓远文捏一把汗,若被打中肯定头破血流。
「好,你上来再说。」举起扫帚,准备。
男人沉默了一会,倏地推开暗门。
「去死!」思迅连忙下手,但扫帚突然在半空凝住。
卓远文把一只泰迪熊高举过头,它的主人怎舍得打下去。
「混蛋!」思迅抢过母亲的遗物,珍惜地替它拍拍灰尘。卓远文趁机爬上来。
「思迅,我做了你爱喝的咖啡。」男人带来伴手礼,是加了很多奶油和焦糖的特大冰冻玛奇朵,但少年看也不看。
卓远文把咖啡放在小茶几上,吸了吸鼻子。
「你在抽菸?」空气中有淡淡的薄荷菸味。
「不行吗?」思迅挑衅地点了一根,狠狠吞吐,「我成年了,难不成抽口菸也要你管?」
「我知道我无权管你。」卓远文温和地一笑。
「哼。」知道就好。
「可是,抽菸对身体不好哦。」
温柔体贴的语气戳中了少年的软肋,思迅撇转睑。
「对不起,我为刚才的恶劣态度道歉。」卓远文已收拾情绪,回复平和亲切,「我不是故意针对你,但看见你糟蹋自
己,便觉得很生气。」
「……」
「还有,你说得对,纹身是艺术,价值不在绘画之下。因为一下针便无法修改,所以处理构图、布局和色彩,都得非
常严谨,是一门认真的学问。你的纹身那麽漂亮,绝对是艺术品。」男人笑著摸摸少年的头,顺手抽走他的菸,「可
是,刺上去的时候很痛吧?」
思迅忽然鼻酸。他的纹身是刚到纽约时刺上的。那时他被关起来,整天被保镳监视,好不容易逃走了,但没护照没钱
没朋友,少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十六岁的方思迅走进了一家纹身店。
那天,他没有吃止痛药,在过程中几乎痛得昏厥。
老师傅的手艺一流,可是不注重卫生,思迅事後高烧昏迷。店员害怕出事,於是联络他的家人。
思迅被保镳带回家,老父看见他身上斑斓的图案气得发狂,乔律师因为无法向老板交代而抱怨;後来一起混的不良少
年们认为纹身威风又时尚,其他人看见不是害怕便是认为他很酷……只有卓远文……这男人问他痛不痛。
「刚才的事,我原谅你吧。」凌厉的表情柔和下来,猫般的少年收起利爪。
卓远文放心了,这才打量起少年住的地方。他意外地发现阁楼纤尘不染,收拾得井井有条。
「很整洁呢,我本来担心你一个人住会把地方弄得乱七八糟。」
「别小看我。」思迅挑眉。
「没想过娇生惯养的少爷这麽能干嘛。」卓远文微笑称赞。
方思迅落寞一笑,道:「我才不娇生惯养。我曾经在便利店、超市、餐厅和酒吧打过工,假如咖啡馆兼卖酒精饮料,
我可以做酒保,我懂得调酒。」
「真的?」卓远文很意外。想不到思迅已有打工经验,难怪在咖啡馆工作那麽久,从没怨过一句苦,喊过一声累。
「骗你干嘛?卖酒利润不错,客人给小费也阔绰些。要卖吗?」
「不,我们不卖酒。」
少年扁扁嘴,期望的丰厚小费落空了。相处了一段日子,思迅知道卓远文很固执,决定的事不会改变,也懒得说服他
。
「你是方家大少爷,怎麽会去打工?」卓远文问。
「两年多前我和男朋友私奔。那时我们都没钱,只能租住人家的阁楼。
「那里很旧,有很多跳蚤,还有一股霉味。房间放了床,便放不下衣柜。」
回忆起又苦又甜的日子,思迅语气很温柔,「那里没有独立浴室和厨房,平日只能吃泡面,发薪那天才能买肉和蔬菜
,用小电炉煮火锅吃,那火锅很好吃,是我男朋友煮的。」
「火锅不是都一样吗?」卓远文微微一笑。
「他煮的就是特别好吃!」思迅坚持,并惆怅地说:「以後我再没吃到那麽好吃的火锅。」
那是心情的问题,思迅一辈子都不会再吃到他记忆中的美味火锅了。卓远文怜惜,轻轻问道:「你父亲不能接受同性
恋,把你赶出家门?」
「是我自己离开的,才不是被臭老头和死女人赶走!」瞪眼。
卓远文一怔。臭老头应该是指思迅他父亲,那麽……
「谁是死女人?」
「臭老头的姘妇。」
卓远文沉下了脸,道:「不要说得那麽难听,她是你後母吧。」
「我讨厌那对奸夫淫妇!」
「思迅!就算你不愿父亲再婚,说话也不能这样刻薄。」
「他们就是一对奸夫淫妇啊!」少年仰起小脸,毫不退让。
「思迅!」生气。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为什麽就认定是我不对?!」眼睛红了,泪痕犹未乾透的小脸委屈又倔强。
「先别说这个吧。」卓远文心软,回到本来的话题:「离开家里,日子那麽清苦,你能习惯吗?」
「没有能不能,只有愿不愿意。」少年牵牵嘴角。由豪华别墅搬到贫民窟,环境污秽不堪,邻居都是三教九流的痞子
,他也有委屈到哭的时候。
那时最怕恋人出外打工。从清早到深夜,只有自己一人留在贫乏的家。
陌生的环境,没有熟悉的人,连电视和收音机都没有,孤寂得很可怕,他心情抑郁得想自杀。
「不要出去,不要留下我一人!」抱著恋人的大腿,任性地哭著要求。
「思迅,我们要吃饭,要吃饭就得工作。」
「我不要吃饭,我要你在我身边!」
最後两个少年一起抱头痛哭。
不过,只要愿意,什麽生活都能适应,骄纵少爷很快学会做家务,学会精打细算,学会放下骄傲,勤力工作,看老板
脸色,向客人陪笑脸赚小费。
因为愿意,所以不苦,也不後悔。可是……
「你没告诉我你是天才学生,去年已经考到大学。」恋人的声音充满倦意。
「我根本不喜欢念大学,那是为了离开家里才用功考上的。可是现在用不著啊,我们在一起,我再也不回方家了。」
「这麽说,假如当初你没有认识我,你已经去美国升学了。」
「……」
「你去吧,还来得及。」
「不!我不要跟你分开!」
「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什麽?!」
「我不想继续下去!我受不了!所以请你走吧。」
「为什麽?我没有拖累你啊,我有认真工作赚生活费。」
「我就是讨厌你去工作,讨厌你为赚钱在酒吧对醉客陪笑!」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
「思迅,回家去。」
「我不要!」
对话演变为争吵,最後打起来,纤细少年连著行李被扫出门。
「开门啊!让我进去!不要赶我走!求求你!」
少年拚命敲打木门,直至双手流血,但那扇薄门始终没有打开。恋人打电话把方家的人叫来,被抓走的少年拚命挣扎
,回头大叫。
「我不会原谅你的!安泰!我恨你──!」
第五章
「思迅,别哭,那些事已经过去了。」陷入回忆的少年泪流满面,卓远文看著不忍。
「我没哭!」思迅连忙举起袖子狠狠擦眼睛。
卓远文轻轻问:「你还是很想念以前的恋人吗?」
思迅垂头,红著眼睛,轻轻说:「已经两年了,但想起来的时候胸口还是很痛。每次痛得受不了,我便跑去穿环。身
体被刺穿的瞬间很有快感,痛苦好像会从伤口流走……我很傻吧?」
看见思迅的耳洞打得密密麻麻,连肚脐也穿了环,身上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伤。卓远文心痛道:「我知道想念
一个人是很苦的,可是,你还年轻,终有一天你会忘记伤痛,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思迅摇摇头,「我不要,爱一个人太苦了,我永远不会再爱。」
「不要轻易说永远。」卓远文莞尔。少年人总以为永远是很简单的事,却不知永远的爱和永远的恨都很难。
「爱一个人,苦多於乐。」思迅垂低头,牵牵嘴角道:「生命已经够多痛苦了,连爱情也令人失望,活著真没意思。
」
卓远文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咖啡是甘苦的,但只要恰当地加上糖的甜蜜,奶的香滑,苦便会得甘香,令咖啡的味
道升华。单纯的苦和单纯的甜都很乏味,只有互相融合,才是极致的美味──就好像生活。要品尝生活中极致的甜,
便要先学会欣赏生活的苦。
「相信我,今天的苦,在明天会成回甘的味道,令你悠长地回味。」
思迅不语,啜了一口男人带来的玛奇朵。细细品味甘甜掺杂的味道,也细细地咀嚼那番说话。
「这是你泡咖啡泡出来的哲学吗?」有点感动呢。
卓远文温柔地笑道:「是我一个远房表姐说的。因为这番话,我爱上了咖啡。」
「你表姐?」思迅叫起来,「难道她就是传说中那个你深爱但得不到的女人?」
卓远文吓了一跳,道:「什麽传说?你哪儿听来的流言?」
「嘿,别否认了,你开咖啡馆就是为了纪念她!」
「没有这种事,开咖啡馆是为了生计。」
思迅不肯相信,扁嘴道:「我什麽都告诉你了,你不可以瞒我喔。」
看见精致小脸露出「你要给我负责任」的表情,卓远文哑然失笑,只好满足他。
「我以前是大学助教,因为某些缘故而请辞,然後开了这家店……」
「原来你真是教书的,怪不得超爱说教。」思迅嗤一声笑出来。
「我不说了。」卓远文板著脸。
「啊,不要,继续说嘛,我给你泡茶。」思迅撒娇,拿廉价茶包泡了一杯红茶给卓远文,求道:「我不打岔了,你快
说你跟你表姐怎样相恋吧?」
卓远文呷了一口,淡淡道:「我们不是恋人,只是我单方面的感情,她不知道的,而且她已经结婚了。」
「暗恋?!」动容。
「是。」卓远文叹了口气,道:「表姐比我年长六岁,是个温柔的女孩,我自小喜欢她。」
「六岁?那她十八,你才十二。」可怜的卓远文,这注定是无望的爱。
「年纪是相差满多的,可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立志长大後要照顾她,保护她。」卓远文苦涩地笑,自嘲道:「不过
那只是空想,我来不及长大,在危急关头,保护她照顾她的人不是我。」
「发生什麽事了?」
「十二年前的夏天,姨丈生意失败,来向我父亲借贷,我父亲拒绝了,还落井下石,吞并了姨丈的公司。」卓远文永
远记得那炎热的下午。
姨丈一家上门求助不成,反而受到羞辱。
姨丈不堪刺激当场昏厥,温柔的阿姨哭成泪人。年轻的表姐浑身颤抖,但仍然努力地挺直腰背。
「我劝过,也求过父亲,但他一意孤行。那时我十五岁,没有经济能力,根本无法帮忙。」
思迅同情地问:「後来怎样了?」
卓远文含蓄地答:「後来,她跟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那人本是姨丈的债主之一。在她环境最窘迫的时候,他愿意照
顾她。」
思迅大惊,叫道:「那是卖……」消音。考虑到卓远文的心情,他把话吞回去。
「事情表面上是这样。」卓远文微微一笑,淡然道:「但我相信表姐的眼光,那男人想必有过人之处。他们婚後一直
相敬如宾,可见当年的事也不全然是错。」
「你真的这麽想?」思迅扁了扁嘴。
平常卓远文对道德的要求很高,但事情摊上心爱的女人,就立即失去立场。哼,偏心。
「表姐有困难时我只能袖手旁观,哪有资格在事後批评她的做法。而且感情的事,不足为外人道。」长长地吁了口气
,卓远文轻松地说:「说完了。」
思迅看著男人故作淡然的脸,肯定地下判断:「你还爱著她。」
卓远文笑笑说:「没有这种事,她都嫁人了。参加表姐的婚礼後,我就来到美国升学,大学毕业後申请了助教职位,
兼继续进修,在两年前开了这店,做了咖啡馆老板。这麽多年来,我们都没有通讯,最多偶尔寄圣诞卡。」
少年盯著他,清澈眼睛彷佛看穿了一切。「你照顾我,是因为她吧。」
卓远文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溅出,脸上却露出沉稳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反问:「这话怎麽讲?」
「那是一种心理补偿,当年你表姐被迫嫁给老头子,你无力救她,心里一定很难受。所以当你有能力的时候,便拼命
去救其他人。」思迅垂头,黯然说:「你不忍我被黑社会卖掉,所以救下我,其实你真正想救的人,是你当年心爱的
女人。」
「你想像力太丰富了。」卓远文乾笑。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嘟嘴。
「至少有两点错了。」男人拍拍少年的肩,笑道:「第一,思迅就是思迅,不是任何人的替身。第二,我没有救你,
我救不了你的,我最多能轻轻扶你一下。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思迅一震,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口酝酿。卓远文忽然轻拥著他,像个亲切的兄长。
「好好对待方思迅吧,只有你能主宰他的命运。假如你伤害他,喜欢他的人会很难过。」
「你也会难过吗?」方思迅低声问。
「嗯,我也会难过。」
少年笑了,笑容带著淡淡的幸福。
◆◇◆◆◇◆◆◇◆
阁楼详谈後,二人打破冰墙。卓远文俨然成为思迅的监护人,负起照顾少年成长的责任。
「思迅,不要光吃肉,多吃点蔬菜,青椒也要吃掉。」男人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妈子,但若不盯紧一点,任性的小孩
就乘机挑食,「汤也要喝,对身体有益的。」
「我讨厌青椒。」咕噜咕噜地喝汤,方思迅不客气地吩咐:「下次做牛排,别煮青椒炒牛柳。」
「讨厌也得吃掉。」知道思迅爱吃牛肉,他才用上等牛柳来炒青椒,还刻意把青椒切成幼丝,但思迅还是一条不漏的
挑出来,「你太偏食了。」
「罗嗦小老头。」扁扁嘴,勉强把青椒吃掉。卓远文又给他茄子和西芹菜,思迅脸都绿了。
那家伙专挑他不吃的东西煮给他吃,还美其名曰:饮食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