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匆匆地赶到天音阁,弘远的侍女小艾儿便笑盈盈的迎了上来,招呼道:“瑾姑姑,您怎么来了,瞧您神色可是有
什么急事?”
“怎么,十三爷不在宫里头么?”周瑾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又忙问道:“小艾儿,十三爷身边的贴身侍女小妮儿或
琰儿在么?”
“这不,就快到八爷和十二爷大婚的日子了,”小艾儿奉上一盏香茗,微笑道:“小妮儿和琰儿都随着十三爷陪那两
位阿哥爷出城去法华寺还愿去了,怕是要一个时辰以后才得回来呢。”
“啊!”周瑾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失望,缓缓放下茶盅,步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又将信笺细细地用烛泪封了口,
这才返身交到小艾儿手中,面色凝重的道:“小艾儿,此信至关重要,务必等十三爷一回宫便亲手交给他,万万不能
误事,明白么?”
“呃......艾儿明白了。”小艾儿捏着薄薄的信笺被瑾姑姑的神色唬得一怔,忙应了一声,还待再问时,周瑾却已是
匆匆的离去了。
止静庵。
殷红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染上了一层又一层或淡蓝或微褐或绛红或铅灰的颜色,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
在摧动着,交替重叠着袅袅升腾,已遮掩了半边蓝天,只刹那间,已将大地宫殿园亭都笼罩在这晦暗的暮色中。乌云
中闪电时隐时现,但雷声却不甚响亮,像车轮子辗过石桥般,愈滚愈近。
胤顼一步入止静堂便闻到了那淡而熟悉的檀香气味,一室轻烟袅袅不散,沉静如水的氛围恍忽让人有一种置身世外之
感。
屋内一袭淡烟色布袍的慧妃正和贴身侍女蓝儿摆开了棋盘对弈,抬头望见进来的居然是胤顼,不由得心头大震,一枚
白色的棋子从凝脂般的纤纤玉指中悄然滑落。
天空中突然被撕裂似地划过几道闪电,大雨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夹带着冰冷雨点的狂风吹得室内的烛光忽明忽暗。
“皇上!”蓝儿忙离座跪伏于地,慧妃深吸一口气,稍摄心神盈盈站起身来,转头向着蓝儿道:“蓝儿,你先下去吧
,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打扰。”
蓝儿怔怔的望着面无表情的皇上,心中不无惊疑,多年来皇上向来只在月洞门外静静的停留片刻,今日却是第一次踏
进止静庵,带着一丝莫名的心慌蓝儿望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慧妃,无奈悄然退了下去。
院外唰唰的雨声不绝于耳,间或滚动的雷声,震得人一阵阵心悸,冰冷的雨水打在窗前,伴随著呼啸而过的风声,听
起来就令人几乎感觉的到窗外刺骨的寒冷。
胤顼和慧妃十几年来第一次面对面站着,彼此心底有着千言万语,却都默默不语,屋外风雨交加,屋子里头却静得仿
佛已经脱离了尘世。
慧妃侧首滟滟对着皇上婉然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道:“皇上不必为难,您的来意,慧伦已是了然于心。”她
的声音依旧如空谷幽兰般悦耳天籁,平静中带着一种沁着兰芝清芳的淡淡的温柔,连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弥漫着一份
闲适与安逸。
听到这句话,胤顼并无太多的诧异,毕竟十三阿哥弘啸的聪颖就是源自慧妃那颗冰雪玲珑心。墨黑的眸子中有些波澜
起伏,声音也带着一丝暗哑,胤顼静静的问道:“你心中会怨我么?”
慧妃回以黯然一笑,从容道:“这是我的命,也是上苍排定的数......皇上一直待我很好,前日里还让我见着了我那
苦命的孩子,了了我这十四年来的心愿,我心中只有欢喜,又怎会对皇上有怨怼之心。”
“如此甚好......”胤顼嘴中尽是苦涩,缓缓的道:“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待的么?”
“皇上能够器重啸儿,我这一世也没有别的牵挂了,”慧妃明澈的眼眸中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苦笑道:“唯有
一事,肯求皇上应允。”
“你说......”
“我那另一个苦命的孩儿,求皇上放他一条生路。”慧妃微颤着身子缓缓下跪,“我这一生亏欠他们父子已是太多,
纵然这十几年的虔心向佛仍不能赎我的罪,求皇上了我这最后一个心愿。”
胤顼心头如遇狠狠一锤,痛得深入骨髓,就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个人和那个人的儿子!不由得
望向慧妃的眼光愈来愈冷,咬着牙狠心道:“他如今并不是普通人,而是朝廷钦犯,恕朕不能应允!”
慧妃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的伤心、她的失望,化成了一片浓浓的散不去的哀愁,重重的压迫在胤顼的心上,
让他胸口一阵阵发紧,那双曾经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里如今是一片死灰。
突然,慧妃一把扯下自己贴身带着的纯金护身佛,惨笑道:“也罢,这也是他的命!这金佛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
就让我带了去......”说罢,张口噙了,强噎着咽了下去。
“慧伦!”胤顼猛扑了过去,双手抱住她的肩头,嘶吼道:“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我?慧儿!告诉我!!
”
这是胤顼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没有自称“朕”,慧妃从来没有听过他那样低沉伤感的语气,茫然而脆弱,唾手可得世间
万物的至尊如今却只渴求她的一份真情。
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伴随着不得不亲手逼死自己最爱之人那入骨的绝望与痛悔,瞬间勾起了慧妃心底的哀伤与痛惜
。
“胤顼......我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慧妃轻声叹息着......我挚爱的夫君,你我之间的缘分,绕得过千山万
水,却绕不过生死轮回。岁月叹息而过,这十四年的青灯古佛并未如我所愿削弱哪怕一分我对你的爱,这份爱只有越
来越深,深的让我的罪孽更加深重。但在我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故我的坚定,这一辈子,我真心爱过的
人唯有你啊。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可是你终究是性情中人,对我用情那么深,深得难以放下,而难以放下又
必然招致心痛不已,胤顼,我并不希望你能够明白,我今日之死不想让你有任何的负担与内疚......
“忘了我......不值得......”慧妃气息微弱,听得胤顼心痛如绞,神情沮丧到了极处,茫然站起身来。
“砰”地一声巨响,屋门被撞了开来,胤顼回头望时却见弘啸僵直地站在门口,像一座没有活气的雕像,面若死灰,
嘴唇青白,雨水顺着面颊一直流,脸色更白,眼眸更黑,里面仿佛有着黑色的风暴与漩涡在汹涌激荡。
“弘啸!”胤顼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惊醒过来,瞳孔瞬间紧缩,锁在浓眉之下,冷然怒喝道:“未经我准许,你怎敢
擅然闯入此间禁地!”
弘啸只当充耳不闻,怔怔的瞧着慧妃,脸色从死灰变到苍白,从苍白变到紫青,满眼都是震惊,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到
极度扭曲的痛苦。
弘啸缓缓跨前一步“咚”的一声跌跪在慧妃的身旁,颤抖的发出近乎于哭泣又是窒息的呜咽,那种想大声哭喊却又叫
不出来如泣血般的声音让胤顼心底顿时闪过一丝尖锐的刺痛,不由自主的连退了好几步,似乎想要逃开这残忍的一幕
。
已被腹中剧烈的痛楚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慧妃努力睁开双眼,一缕微笑在她唇角温柔的漾开.仿佛日月星辰在刹那间突然
的绽放,才有着如此绝美的绚丽光华,“啸儿......真的是你吗......我的孩子......”
“额娘......额娘!”弘啸将慧妃紧紧的拥入怀中,心里头是沉重的悲哀与痛楚,满心的希望如今瞬间已成绝望让他
几乎快要崩溃,“额娘......是啸儿,是您的儿子啊,额娘......是儿子来迟一步!”
“我的儿啊......我能得再看你一眼......也可以安心的去了......”慧妃颤抖的伸出手抚上弘啸泪流满面的脸颊,
哽咽道:“这些年......为娘没能给你半分呵护与照顾......是娘对不起你......你阿玛......”话未说完,疼痛如
蛇一样开始在身体中肆意蔓延,生命的气息开始一点一滴从体内慢慢流失。
“我阿玛......”弘啸心中某处仿佛被突然唤醒,不由得浑身激伶伶的打了一个寒颤,附在慧妃的耳边颤着声儿问道
:“额娘,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是谁?”
“唉...傻孩子......”慧妃苦笑着摇了摇头,蓦然间心血倒涌,仿佛身在虚空缥缈之中,整个屋子、椅案榻几都在轻
烟似的微霭中旋转漂浮起来,转眼又见西方白亮白亮的放光,隐隐有音乐之声在天际响起,无数玄鸟凤凰孔雀都在瑞
光中盘旋起舞。
慧妃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凝聚自己最后的力量,紧紧地抓着弘啸的双臂,气若游丝,声若蚊吟的道:“你阿玛......
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已是对不住他......你不可怨......”话还未说完,手一松身子已是软软的垂了下去。
偎在弘啸怀中的慧妃无限留恋地望了胤顼一眼,呼出最后一口温热的气息,慢慢闭合了双眼,象一只停飞的倦鸟,终
于找到了安身的巢,宁静安祥的含笑而去。
弘啸缓缓将手中余温尚存的身体小心翼翼的安置在春藤之上,转过身来凝视着胤顼,那双宛如黑夜星辰一般的眼睛,
如今充满著地狱般的火焰,压抑的低喊道:“告诉我,为什么?”
“混帐!你这是在跟你阿玛说话吗?”胤顼心底有那么一瞬的失望与薄怒,自己所做的一切为了谁,逼着自己不得不出
此下策为了谁!然而弘啸接下来的一句更是让胤顼所有的自制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心中的怒气象是屋外的暴风雨一
样聚集着要咆啸开来。
弘啸望着眼前这个曾被自己引以为傲的男人,冷冰冰的道:“你不是我的阿玛......”
话音未落,一只粗暴的手掌便已打在他的脸上,那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瞬间凝固的空气里不停回响,震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
瞧着最心爱的儿子那苍白的脸上那五个指印异样的红肿,胤顼心中不由得一软,缓缓走到春榻边坐了下来,凝视着如
同入睡般神情恬静的慧妃,暗哑着嗓音道:“弘啸,朕知你现在心情不好,朕不计较你刚才帝前失仪之罪,你先跪安
吧,待日后朕再给你解释此事。”
论实在话,为父为君胤顼此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强按耐着性子自退了一大步给弘啸找台阶下,怎耐弘啸起了
性子,昂着头倔强的只是站着不动。
用眼角瞟了弘啸一眼,瞧见他仍纹丝不动着站着,胤顼心中虽恼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色与傲骨,叹了口气沉声道:
“天地君亲师,君还排在亲的前头,你就现在不把朕当作阿玛,朕还是一国之君,难道你想抗旨?嗯!”
弘啸死死的咬着唇,薄薄的唇角已是流出了一道细细的血丝,突然双膝下跪垂着眼平静的道:“我只恳求皇上妥善安
葬我额娘。”
“弘啸,你额娘对朕无情,但朕却仍会将她安葬在马陵裕,而且体制规格全按皇贵妃的仪仗安排,日后还有恩旨。”
胤顼的声音已是显得相当疲乏,摆手道:“这会子让我静一静,你先回宫吧。”
弘啸望向胤顼的眼眸墨黑无澜,突然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九个响头,直磕得额角头破血流,然后,决然转身打开门走
了出去。
屋外风雨如磐,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又一道阴深的闪电,间或滚动的雷声不知疲倦般一个劲地还在咆哮,震得人一阵
阵心悸,大雨如倾盆之水,被狂风吹得四处狂飙,在黑幕中扯出一丝丝惨白的线条。
肃杀的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唰唰的雨水密密的打在他的身上,额角温热的鲜血和着冰冷的雨水在脸颊上交叉流淌
着,弘啸却都浑然不顾,脑子里响起无数个声音,轰隆隆如同这天上的阵雷,催得心中亦是一片大雨滂沱。独自在这
泥泞中踯躅独行,发泄般叫喊着狂吼着,苍茫天地,却无人回应。弘远......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弘啸踉踉跄跄地不知在雨中走了有多久,额娘惨死带给他的极度悲伤和自己身世带给他的强烈震撼一波又一波反反复
复冲击着他的心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脚失去站立的力气而颓然倒地。
一路尾随在弘啸身后的一个身影立即冲了上来,脸上一片水渍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哽咽着将他扶了起来,暗
自懊恼道:“早知如此,我实在不该让你去啊......”
天音阁。
周瑾好不容易扶持着弘啸回到了天音阁,两人都已是快要虚脱了,弘啸那狼狈样儿可把宫里头的侍女们吓了一大跳,
忙将两人都扶进了屋,请太医煮姜汤打热水忙得团团转。
周瑾喝了一碗热姜茶已是缓了过来,默默的坐在弘啸床边望着他那青紫的额头,红肿的脸颊心中悔恨不已,正叹着气
,弘远的贴身侍女小艾儿推门进来道:“瑾姑姑,外头有我不认识的一个宫女来找你呢,你想见么,还是我帮你先挡
回去?”
“呃?”周瑾略一迟疑便道:“小艾儿,不用挡你让她进来吧。”
来的却是慧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蓝儿,周瑾忙站了进来,“咦”了一声道:“蓝儿,你怎么来了?慧妃娘娘现在怎样了
?”
蓝儿冷冷一笑道:“皇上逼死娘娘不就是要堵宫中的是非流言么,自然是将娘娘遗体送到宫外头连夜运往马陵裕安葬
去了。”说罢,解下背上的月琴,递到了周瑾手中,又道:“这把月琴是娘娘生前心爱之物,娘娘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吩咐我待她去后将此物呈给皇上,我不愿见他,就烦请瑾姑姑代劳吧。”
周瑾接过琴一把拉住欲转身离去的蓝儿,问道:“蓝儿,你要去哪里,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
蓝儿淡淡的道:“我是慧妃娘娘的人,这辈子都跟定了娘娘,我还能到哪儿去,自然是去娘娘身边了,请瑾姑姑放心
,我并不是要寻死。”
周瑾心念一转已是明白了蓝儿的意思,便温言求道:“蓝儿,你瞧十三爷他这副样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可是皇上现
在说不定已是回宫了,我也得赶回去伺候,求求你就看在娘娘的面上留在十三爷的身边,他身边的几个丫头都不知此
事首尾,若有你陪着他,只怕还能帮他解开这心结,我也能稍稍安心些。”
蓝儿向躺在床上的弘啸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便微微点了点头。
见蓝儿允了此事,周瑾这才放下心来,又叫过小妮儿琰儿等几个弘啸身边的贴身侍女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那把月琴
匆匆离去。
天已将近子时了,风呼雨啸整整三个多时辰,雨势终于渐渐弱了下来,细细疏疏的拍打着宫殿的缕朱纱窗,穿窗而进
的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噼噼卟卟”爆着灯花。
蓝儿拿帕子帮弘啸拭去了额头沁出的汗,便缓缓走向窗前的烛台,抬手剪去烛内燃尽的灯芯。
悠悠转醒的弘啸转头便瞧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迎窗而立,月白色素衣小袄滚边绣着淡雅的百合花,配着雨过天青色
的里子,七分袖纱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浅荷长裙曳地无风自动,仿佛一枝婷婷玉立的君子兰,不由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