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过犯自己心里有数!把左臂的袖子挽上,该打多少你自己来!”
云儿道一声“是”,伸手一把将眼泪抹干,自己将衣袖捋到肩头,露出白生生嫩藕一般的左臂,右手接过荆圈便向臂
上抽下。
雒纬本想无论多少责罚自己替妻子领受,想来两位师长都是男人,女孩儿家当众受责总是不雅,自己也就好出头替妻
子认下——万没想到陈湘竟让她自己打!眼看着每抽一下那玉藕般的手臂上就添两道鲜红的鞭痕,云儿悔恨至深,虽
然疼得浑身乱颤,仍是下了狠手往下打,仿佛打得不是自己一样!
那红白相间的玉臂越来越艳丽,雒纬却看了一会儿就透不过气来,扑到陈湘跟前叩头道:“先生,先生,云儿只是心
直口快,都怪纬儿料事不周,没有做好防范——云儿她知道错了,您饶了她吧!剩下的责罚我来领!求先生开恩!”
陈湘淡淡道:“死的是她的父亲,我何必不饶她?只看她自己能否饶过自己。”说着向舍利拜了三拜,起身自去。顾
峋风叹了口气,也跟着他出门。
云儿心中一寒,素知义父忠于父亲,为了他可以舍弃一切,这一回自己累得父亲身死,显然是伤透了义父的心。雒纬
见两位师长都走了,爱妻兀自不放过自己,冷着脸一鞭接一鞭的抽下,终于看不过眼,知道劝她也无用,挽起袖子将
手臂覆在她臂上。
云儿心中又悔又怕——悔的是自己鲁莽,怕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义父居然言语如冰,看来是真的恼了自己——顾峋风
心肠软,所以她在师父面前尽可以撒娇任性,有了事还能混过去;义父素来不爱生气,她心里可就没底了!何况这一
回自己累死生父,祸也闯得实在太大——也罢,反正你们谁都不管我,我索性打死自己罢了!
云儿少年失怙,从八岁就离开了家,性子素来倔强,心底越牺惶无助,一鞭一鞭越发下得狠——直到一鞭抽下自己却
没觉得疼,才看到另一只手臂挡在上头,抬起头看到丈夫心疼回护的神情,想起毕竟还有丈夫全心疼爱,这委屈劲儿
一下子上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雒纬揽住了妻子肩头,柔声道:“你觉得还该打多少,尽管接着打吧。”云儿听得丈夫如此体贴,扑在他怀里放声大
哭。雒纬拍着她背心轻轻抚慰,却不再言语,由得她尽情发泄。
好半晌云儿止住悲声,抽噎道:“师哥,我这一回——我不孝之极,你,你还要我么?”雒纬道:“我答应过上人,
一辈子全心全意疼惜你,爱护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有事一起扛,有过一起担!”
云儿点了点头,道:“可是,我义父和师父真的生气了——你不知道我师父,平时嘻嘻哈哈的,真遇上正事,他眼里
可不揉沙子!我义父就更是,连我师父都从不违拗他的——说来我也是罪有应得!别说旁人,自己也难以原谅自己!
”
云儿说着,将左臂抬了抬,自己挥鞭又抽了下去。雒纬也不拦阻,只是一抬手又将她遮在下头。云儿道:“师哥,我
知道你对我好。可这次,你还是别拦着了——义父动了真气,我是一定要受重罚的。没有一百鞭,这件事怎么也过不
去。”
雒纬见她脸色惨淡,揽住她道:“好,一百鞭就一百鞭——咱俩一人五十!”说着从地上另取一根荆条,也将两头一
折握在手里,便向自己左臂击下。
云儿怔怔看着丈夫,叫道:“师哥!”。雒纬也不言语,只是一五一十的挥鞭打向自己。云儿一咬牙,也开始挥鞭自
责。雒纬鞭子下得飞快,直至五十下打完,喝道:“住手吧——你比我打得早,早超过五十了。”
云儿也分不清臂上和心里哪个更疼,噎声道:“师哥,我以后都听你话,再也不胡闹了。”雒纬点头一笑,道:“没
关系,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我是你丈夫,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承当。”
云儿眼中泪水长流,倚在他怀里道:“我以后一定好好的,一定好好的。”雒纬抱着她一起跪了半晌,看看爱妻神情
萎顿,扶住她道:“你再撑一会儿,我去看看陈先生和顾师叔他们。”
云儿点了点头,跪直了身子。雒纬起身出来,想想陈先生冷面冷心,还是先去找顾师叔讨个主意——哪知出去转了一
圈却找不见人,遇到哥哥一问才知,顾师叔是去联络附近寺院僧众,好为圆兴上人作一场法事。
(十八)
这几日一直是陈湘和上人几名弟子轮番念佛诵持,助亡魂往生西方极乐。雒纬虽不是特别明白,不过朝廷密使的身份
在此,出去吩咐一番,很快有熟知当地风俗的人选帮他联络几位高僧,准备水陆道场,为上人做满七七四十九日法事
。
到晚上诸事安排好了,雒纬才悄悄跟顾峋风求情——说云儿自责百鞭,至今仍在长跪请罪,没有义父的话不敢起来,
请他劝劝陈先生。
顾峋风捞起他手臂,将袖子往上一捋,指着他臂上鞭痕道:“这一百鞭是她捱的,还是你捱的?”雒纬低下头,歉然
道:“什么也瞒不过师叔——我说替她担一半,云儿却不肯——我这里是五十鞭,她捱了绝不下八十鞭——不信师叔
可以去验伤!”
顾峋风道:“这丫头自幼就仗着小聪明任性胡闹,我知道你一向护着她,无可无不可的我也不愿意跟她计较,可这回
累得上人身死,可把陈湘伤心坏了——你没见他前几天?不吃不喝一跪就是一天!这两天开始念经持咒才好了些——
云儿这死丫头才跪了多久?也该让她受点教训!让她跪着去,定了更再让她起来。”
雒纬不敢多言,只能转去安慰妻子。云儿听说了叹道:“我义父他,唉,他从十几岁就跟着我爹爹,这世上没有人比
他们两个感情更深厚——义父的性子外冷内热,我爹爹这一死,我就怕他为难他自己——他果然是这样!”
陈湘每日跟着诸位高僧念经持咒,倒平静了好些。顾峋风让人飞鸽传书江南,说知圆兴上人身故诸事,这几个月暂不
回去,让顾七告知诸弟子不必担心。
直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做完;顾峋风有意让陈湘散散心,加上皇甫骏本好冶游,初次南来至此,正好趁机好好看一看
岭南风光,到各处山水古迹走一走以广见闻。
陈湘虽话少了些,日常登山临水倒也尽量配合大家,只是脾胃虚弱,经常吃不下东西,若是强吃往往吃完了就吐——
开始大家只当他哀上人之死吃不下饭;可是做法事这两个月每日念经茹素毫无异样,如今虽离了广州,几人又不缺钱
,走到哪里食宿都是最精洁雅致的地方,没想到他还是水土不服。
皇甫骏爱开玩笑,这日看到陈湘半天连小半碗饭也没吃下就说饱了,禁不住看着顾峋风道:“上午才在河上多久,陈
湘不是晕船吧?这要是云儿,一定是有喜了——你说你怎么把陈湘也搞成这样呢?”
阿衡推了他一把道:“先生伤心之际,谁像你没心没肺的!”顾峋风一路挂心四人安全,诸事操持忙碌,此刻眼瞅着
陈湘这两个月瘦了十几斤,整个人皮包骨头一般,越觉心疼不已,遂道:“你别胡说八道了——陈湘精神不济,我们
先回去了,你和阿衡继续去逛吧。”
两人回到客栈,顾峋风端了碗汤给陈湘拿进去,问道:“怎么了,从到岛上开始,你胃口好像一直不好?”陈湘低下
头道:“我素有苦夏的毛病,这边潮湿闷热得跟咱们那夏天似的,所以吃不下东西。”
顾峋风道:“这汤挺鲜的,你好歹吃一碗。晚上我让厨下做些健脾开胃的小菜。”陈湘点了点头,接过碗勉强喝了两
口便放下。在顾峋风劝说下终于把一碗汤喝了,没多久便一阵恶心,冲向后院又吐了出来。
顾峋风每日和厨子商量,变着花样给陈湘弄些酸甜香辣、刺激食欲的菜品——陈湘也不是不吃,可是再可口的东西也
不过吃两口,多了便恶心要吐——他见顾峋风担心,吐完了回来接着再吃,吃了又再吐——几乎每顿饭都吃得眼泪汪
汪。
顾峋风也略通医术,探着他脾胃二经并无大碍。看陈湘言行也无异,只是如此水土不服,他实在心疼不过,于是调了
赵龙赵虎来保护皇甫骏二人,辞别众人先带了陈湘回江南。
顾七听说二人回来,将徐州银楼的事委给魏义雄和当地一位大朝奉负责,也就赶了过来——反正徐州银楼开张数月,
各种关系也基本理顺了。见陈湘骨瘦如柴,顾七也吓了一跳,好生慰问了一番!范臻和梁成学也将回春堂和义学这几
个月的事务禀告顾峋风——各处都井井有条,请二人放心。
顾峋风因陈湘身体缠绵不愈,原本无心跟顾七欢好。陈湘却念着二人分别数月,而且自圆兴上人坐化自己身体不好,
夫君三个月来一直禁欲,未免觉得对他不住——便只说自己需要清静,无论如何赶了他去顾七房里住。
顾七呆了几天,杭州回春堂又有变故——郑嵘说其余三名师兄弟联合起来跟他为难,气得不想干了,派人来请先生出
马——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上次因陈湘未归,范臻去信劝解几位师兄弟少安毋躁;如今听说陈顾二人从南边回来,郑
嵘不肯再耽搁,执意要交卸了堂主之职。
顾峋风兄弟问清了是人事变故而非医治之事,也就不烦扰陈湘,由顾七出马去解决。这几天陈湘的厌食症似乎好了些
,听说《唐诗三百》等入门课已教完,等着阿衡讲五经,他每日还去义学代课半个时辰。
顾峋风见陈湘精神好多了,心头也是一宽。哪知午后接了陈湘回来,随口跟他说了顾七去杭州的事,陈湘眉头一紧,
道:“嵘儿这书呆子果然不会管人!”两人说了回儿话,晚饭时陈湘没吃几口,却又一次吐了出来!
(十九)
顾峋风吓了一跳,服侍他漱了口道:“陈湘,你这究竟是怎么了?”陈湘苦笑一声,道:“看来真是落下毛病了。”
顾峋风愁得没办法,道:“这是什么鬼毛病啊?在外边水土不服,怎么回家来了还这样?老吃不下东西,铁打的人也
受不住啊!”
陈湘道:“你也别太担心——想来在南边吃素斋习惯了,这些荤腥之物肠胃不受,大不了以后改吃长素就好。”顾峋
风叹了口气道:“那岂不苦了你。”陈湘道:“这有什么?要想不杀生,最究竟的做法就是吃素,正好趁着这机缘断
了荤腥,岂不更好?”
顾峋风道:“可你身体本来就虚弱,一味吃素不是更调养不过来?我觉得你这厌食症跟荤素也没多大关系——这几天
中午你都在义学里跟小梁小廷他们一处吃东西,菜里不是一样有肉,你不也吃得挺好——我看你这个是心病!”
陈湘一呆,道:“心病?”
顾峋风越想越有道理,道:“你看啊,你是从到了大智岛上跟着上人开始吃素,后来上人坐化,你伤心得一连几天不
想吃东西,回广州的船上就开始晕船,从那时候开始吃了就吐的——可你在咱们去大智岛的海船上就没这毛病,可见
并不是晕船!在广州做法事那两个月一直吃素也没事;从做完法事在岭南四处游玩你就又开始厌食——回到家这几天
本来没事了,可今天阿七一走你又不行了——这大冬天的可不是苦夏吧?陈湘,你心底是不是有什么事觉得害怕?”
陈湘沉吟道:“我心里有什么惧怕的事?我就有什么事你也都给我解决了,还能有什么事?”顾峋风道:“说的是啊
,你有什么事咱们不能商量着解决呢?你看你吃素的时候就不至于厌食,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像这几天不吃素也没事。
”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陈湘道:“算了,从明儿开始我还是吃素吧——我本来也不喜荤腥油腻,再怎么也比吃进去就吐
强。”顾峋风无奈之下只好答应,苦笑道:“看来你天生就是佛门中人。”
当晚二人依旧分床而居——顾峋风因圆兴上人亡故,这几个月体贴陈湘心意,一直克制着自己欲望并不碰他。如今虽
回到家里,看他病歪歪的没兴致,顾峋风前两天又跟顾七干柴烈火尽了兴,也就并不扰他。
翌日陈湘依旧去义学代课,在学里吃了午饭才回来。晚饭时顾峋风特地吩咐厨子做了精致素斋,自己陪他一块儿吃。
吃的时候两个人说说笑笑的还好,没过一刻钟却又一阵恶心吐了出来。
顾峋风扶着他坐下,捏着他瘦削的肩头,禁不住眉头紧皱,道:“这可怎么好?怎么吃素斋也不行了?你看看你瘦成
什么样了?这要老这么着,你的身体不全毁了?”陈湘吁了口气,倚在他臂弯里道:“峋风,你别太担心,我中午在
义学里好歹还吃了一顿呢!”
顾峋风道:“在义学里吃就没事,跟我一起吃就不行——可见跟荤素并没有关系!陈湘,咱们也算老夫老妻了,我也
不会跟你拈酸吃醋——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因为上人身故,你心底里有些后悔这些年没有陪在他身边?你是不是因为
心底有罪孽感,所以才会这样,这样子伤害自己?”
陈湘身子一颤,默然半晌,闭上双眼道:“你说得不错,上人这么多年飘泊海外,我哪怕每年去看他一回,也不至于
让他一个人,我,我,”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难出,泪水直滚了下来。
顾峋风道:“你是因为我才发誓不再见上人的——你恨我么?”陈湘连忙摇头道:“不,峋风,你对我很好,你一直
对我很好!”顾峋风道:“我对你很好,你不能恨我,所以,你恨你自己——陈湘,你心底里恨你自己,这话你又没
法说出口,所以,你才会自虐自伤,得了厌食症,是不是?”
陈湘一阵茫然,道:“我,我自虐自伤?”顾峋风道:“陈湘,你觉得对不住上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可你不
能这样毁自己的身体啊——你才三十来岁,你想活活饿死自己给上人陪葬么?”
陈湘看见夫君担心焦灼的神情,急道:“我没有,我没有这么想!峋风,我要是欺瞒你,让我天打雷劈!”顾峋风一
把捂住他的嘴道:“你胡说什么?我没说你欺瞒我!陈湘,我想这个心思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心底的罪孽感才
没个出口,搞成了厌食症!要不然就跟七叔公去世时一样,直接让我打你一顿不就完了?”
陈湘看着他半晌,道:“峋风,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七叔公去世时,我可以坦然告诉你我的负罪感,让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