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脸色一变,道:“上人怎么了?”顾峋风道:“具体怎么病的我还没细问。”当即把官兵奉朝廷密旨来请他回中
土,上人师徒避居山洞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说话间两船到岸,陈湘背上药箱,顾峋风直接抱了他飞身下船。皇甫骏扶着阿衡沿梯而下,那参将抬头看见阿衡,一
声惊呼,奔过来道:“驸,驸,您也来了。”当即跪倒行礼,参见上使。皇甫骏道:“你说什么?”阿衡心细,道:
“不必多礼,你上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那参将道:“上次见上使,是,是二十天以前。”这时皇甫骏几人也已明白过来,原来这京中来的密使是雒纬——想
想却也应该,他是当今天子的姐夫,圆兴上人的女婿,皇帝要寻找生父,当然是派他秘密前来。
陈湘关心圆兴上人身体,道:“这些慢慢再说,咱们先去看看上人。”顾峋风接过他的药箱,一行人急奔后山。皇甫
骏看着黑乎乎的洞口,惊道:“上人在这里面?”顾峋风道:“里头地方不大,我和陈湘先进去,你们在外边等等。
”
(十二)
阿衡道:“这里头这么黑,先生怎么看病?干吗不回住处?”顾峋风是刚才急得忘了,点点头道:“也是”,他到圆
兴上人精舍看过,里面并未被扰乱——反正现在官兵也不敢怎么着,倒不如仍将上人送回精舍,于是吩咐那参将——
“你派人去找一张软榻过来。”
陈湘担心上人身体,叫道:“上人,湘儿来了。”扶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顾峋风怕他看不见路,拉着他一起进去;
皇甫峻天性好奇爱探险,也跟着进来,走几步踢在转角一块石头上,“哎哟”一声,差点跌倒。就听里头道:“把蜡
烛点起来吧。”
烛光照亮山洞深处,皇甫骏松了口气道:“这就看得见了。”陈湘见圆兴上人箕坐在地,高大的身形已经消瘦成一幅
骨头架子,心头酸痛之极,抢上去拜倒身前,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圆兴上人微微一笑,扶住了他。陈湘强自镇定心神,给圆兴上人诊脉——洞里人多气闷,那大弟子便吩咐三个师弟出
去等候。诊治片刻,陈湘声音都颤了:“上人,是谁伤了您?还用这兵刃喂毒的歹毒法子?”
顾峋风大吃一惊,道:“什么?”上人拍了拍陈湘的手,并不言语,他身边弟子恨声道:“那恶毒妇人存心要置师父
于死地!”
圆兴上人道:“真正修行人,不见他人过。”那弟子道声“是”,不敢再言语。顾峋风也看出圆兴上人眉心一团黑气
,那是毒气深入骨髓之相,见陈湘脸色惨淡,急道:“难道连你也没法子?哪来的妇人要害上人?这是哪天中的毒?
”
陈湘找出一粒护心保元丹喂给圆兴上人,垂泪道:“您这是何苦?”顾峋风看他低头施针,那师徒俩默然不语,便走
出山洞,在洞口盘驳其余三名弟子——那三名弟子在洞口看到阿衡,也自惊骇——阿衡倒没瞒他们,说自己与上人的
女婿是同胞兄弟——那三名弟子本来见顾陈二人和师父故旧情深,再见到阿衡和他们一起,也就坦然相告。
原来一个月之前,上人的女儿女婿来岛上看望父亲,要接上人回京城;圆兴上人执意不肯。哪知就在雒纬夫妇带人走
后的第三日,一个定期给精舍送米送菜的渔妇就用一把鱼叉刺伤了上人。
皇甫骏原以为是什么魔头巫女之类,禁不住道:“渔妇?一个渔妇为什么要害上人?”——众弟子当时将那渔妇围住
了,才知三天前她送菜过来时恰好听到上人和女儿说话,知道上人的儿子做了皇帝,要接上人去京城享福——这渔妇
本是广东惠州人,四年前暴乱之中她的丈夫父母兄弟都死于官军之手,她恨煞了朝廷中人,这才拿涂了药的鱼叉刺杀
上人报仇。
顾峋风道:“那妇人呢?她手里有没有解药?”那弟子黯然摇头道:“师父听那妇人说了原委,便让将她放了——那
毒药也寻常,可是师父却说自己一生杀孽太重,合该与人偿命,一直不肯好好喝药治伤——昨天更一个人离开精舍躲
到这洞里!这里是先师大智上人坐化之处,师父来这里不光是躲避官军,是准备要坐化的——几位与师父渊缘极深,
能不能劝劝师父?”
顾峋风和皇甫骏、阿衡相顾骇然——没想到是圆兴上人自己不想活了,才耽延至这剧毒入骨攻心的地步!
这时那参将已吩咐军士找了个软榻抬来,顾峋风既知圆兴上人准备在此坐化,也拿不准他肯不肯回去,当即带着皇甫
骏和阿衡一起进洞来,大家相机劝解。
陈湘正执着圆兴上人的手黯然垂泪——他从脉象上便看出圆兴上人有心了脱生死,上人身边那弟子也将经过跟他简单
说了,他心中正乱成一团,抬头见三人进来,忙道:“上人,我跟您介绍两个人。”
这时圆兴上人也看到了阿衡,只当自己女婿又来了,微微一笑,也不言语。陈湘道:“上人,这不是纬儿,是纬儿的
同胞兄弟,叫作雒衡!”圆兴上人服了护心保元丹精神好多了,细细看着他道:“你们兄弟俩生得真是一模一样,老
衲都认错了。”
阿衡早听说这位王爷大名,当年是威震边关的大将军,如今更是天子生父、伤病后不求生反求死,不知是怎样一位个
性人物?见了面却是一位形销骨立的枯瘦僧人,说起话来更是和蔼可亲,如话家常,倒不知怎么应对,赶紧上前磕头
道:“晚辈拜见上人。”
圆兴上人笑道:“都是一家人,别多礼了——替我拜上你爹娘,云儿那丫头一向顽劣,请他们两位千万担待些。”阿
衡连声称是,旋即想到这样似乎默认了长公主的“顽劣”,忙道:“碧云公主天性率真,家母很喜欢她的。”
陈湘又指着皇甫骏道:“这一位,论起来是上人俗家的侄儿,”俯身到圆兴上人耳边,将皇甫骏的真实身份相告——
皇甫骏进进出出了几回,圆兴上人师徒只当他是顾峋风的朋友,也就没加在意,万没想到竟是大行皇帝“死而复生”
!
皇甫骏见身边几人都跪在地下,他不拘小节,也就跟在阿衡身边拜倒。圆兴上人忙合十为礼,道:“阿弥陀佛!和尚
不敢当此大礼,施主快快请起。”
顾峋风见圆兴上人还要挣扎着坐起来,忙摁住道:“上人,今日只序家礼——他是您的嫡亲侄儿,又是阿衡的恋人—
—您受他一礼也受得起。”
(十三)
圆兴上人当初离开皇宫就藩时皇甫骏还是个奶娃娃,还没等他登基又诈死埋名到了海外,没想到在这里遇上这位皇帝
侄儿,上下打量着他道:“你,你今年也就刚满三十岁吧?怎么好好的也诈死逊位?”
皇甫骏脸一红,道:“让皇叔见笑了——我性好冶游,顽皮胡闹,实在不适合作皇帝——我看小睿稳重好学,由他执
掌朝政于国于民都好,所以请峋风帮我传位给他,免得闹出大笑话来,对不起社稷和祖宗。”
圆兴上人到暹罗吴哥等地参与法会时倒也听人说过明帝风流之极,看看他和阿衡,再看看顾峋风和陈湘,心知这几个
都是特立独行之人,说不定皇帝“不爱江山爱美人”,所以和心爱的人一起逍遥江湖——他出家多年,富贵功名早看
得淡了,道:“大家坐下说话吧——阿弥陀佛,近日先师托梦,有“神龙蹈沧海,再世喜相逢”之语,原来是应在今
日!”
几个人都盘腿坐下,顾峋风心念电转,忽道:“上人,您不会是因为大智上人托梦赋诗,是约您地下相见,这才一心
求死,不肯治伤吧?”
陈湘也想到此节——圆兴上人本是皇族出身,若以为这“神龙”指的是自己,以为先师约他“再世喜相逢”而欣然赴
死,这可是个绝好的转机,忙拉着皇甫骏道:“他不喜拘束,所以逊位给小睿,自己逍遥江湖——他是再世为人,您
当初不也是诈死脱身,再世为人么?如今海外相逢,皆大欢喜——大智上人的偈子应该是指的是这个。”
圆兴上人一笑,道:“说得是。”顾峋风道:“那,那,陈湘,”——陈湘知他心意,是问上人还有没有救——如今
毒入骨髓,实在没什么把握,只好道:“我尽力而为。”
趁着上人高兴,顾峋风和几名弟子趁机劝上人先回精舍疗伤。上人看了陈湘一眼,摇了摇头,苦笑道:“好吧。”
一行人回到精舍,那参将见状又求顾峋风劝劝上人同回中土。顾峋风想到上人身份已泻露,难免没有屑小之辈有所图
谋,打扰上人清修,也就答应一试——但上人回中土可以,肯不肯回京就另当别论。
午后皇甫骏和阿衡到岛上四处转转,登临览胜;顾峋风和陈湘问起云儿夫妇前来经过——原来小睿孝顺,登基之后念
及生父飘泊海外,所以让姐姐姐夫南来接他回京。顾峋风正要以此相劝,遂道:“这也是小睿一片孝心,上人何不成
全了他?”
圆兴上人眉头一皱,道:“小孩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璐王十几年前就死了,所以小睿才能继承大统——我又突然
回去可算什么?”
顾峋风道:“王爷当初诈死也是为朝廷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孤身飘泊海外委屈了十几年,好容易小睿作了皇帝,
也该享享福了——就说出来咱们也不理亏!要是想避人耳目呢,只说是将南海高僧迎归古刹,有何不可?”
圆兴上人越听他说脸色越沉,斥道:“你给我跪下!”
顾峋风一愣,圆兴上人出家之后修行精进,以前峻急的脾气差不多全没了,待人一向春风和煦——这也是顾峋风全心
敬重他的原因;没想到十年后又受申斥——顾峋风苦笑一声,屈膝跪下听训。
圆兴上人看了他半晌,道:“怪道云儿和小睿那么胆大妄为,原来全是你教出来的——我还指望你能辅助小睿!你这
样子,让我怎能放心?”
顾峋风听他还是这交待遗言一般说话,心头大骇,忙道:“峋风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辅佐朝政?小睿年幼,还是上人
耳提面命,亲自教导他才好!”
陈湘在一边看着夫君罚跪,本来禁不住心疼,听他直愣愣又说出这番话来,等于把圆兴上人噎了回去,赶紧跪下打圆
场,道:“上人别生气,峋风只是性子直!辅助小睿我们自然责无旁贷——不过上人也要体念小睿为人子的心思,他
身为九五至尊,遗生父于海外,又如何能心安?”
顾峋风心说反正话说开了头,索性全说出来,接着道:“是啊——峋风斗胆再说一句冒犯的话,一会儿我出去领一顿
板子给上人出气——您的身份已经泄漏,再留在这里不免给屑小之辈留下可乘之机!若是被人挟持了以国事相要挟,
叫小睿答不答应?答应是不忠于国,不答应是不孝于父!这不是叫小睿为难吗?您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圆兴上人一笑,道:“你放心,这一点我想过了——我这个做爹爹的,从小睿生下来就没好好疼惜过他,决不能再让
他为难。”
陈湘想起上人一心求死,还不就是为了这个?登时吓白了脸,一把抱住他道:“不行,上人,您千万别动这个念头!
我,我,”他本想求上人别再撇下自己,想想夫君在此,这话终究说不出口,眼中泪滚滚而落。
圆兴上人伸手抚着他的头发,脸上露出爱怜之色,缓缓道:“湘儿,风儿,你们也都修行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抛不开
这些执念?那一日那妇人刺了我一叉,一下子点醒了我——我少年时杀业甚重,这笔债是迟早要还的!就像先君对我
虽颇有猜忌之心,但这皇位最终又传到小睿身上——先君父子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又何必回去彰先君之失?为
善为恶,报应不爽——我这一身血债早早还清了,岂不大家两便?”
(十四)
陈湘和顾峋风没想到说来说去,他还是宁死不回中土。圆兴上人看陈湘抱着自己大哭,知道他对自己一片痴心,便不
劝止。顾峋风心中一酸,道:“上人若执意不肯回中土,那我和陈湘在这里伺候您吧。”
陈湘哽咽半晌,知道夫君退而求其次,是要在这里保护上人,怕他拒绝,忙敲钉转角道:“是啊——反正朝廷里能臣
甚多,小睿那里有二师哥一家,也不缺我们俩——上人佛学修为深厚,皇甫骏他们俩对此也很有兴趣,您不妨给我们
讲讲经书的微言大义。”
圆兴上人以弘法度人为己任,对此自然不会拒绝——于是自第二日起上人一边由陈湘诊治排毒,上午下午还各宣讲佛
法半个时辰。
阿衡本性好学,自不必提;而皇甫骏自当日阿衡被皇后“杖杀”,为了追寻他的转世之身便皈依了佛教密宗——他本
性聪明,又不似其余三人或是关心则乱,或是担忧分心,于佛法上的悟性竟是极高,兴致来了便与圆兴上人探究置辩
,叔侄俩竟因此结下厚缘,令人赞叹不已。
顾峋风告诉那参将上人宁死不回中土之心,让他带人回去,别在这里惹眼——如是十来天过去,这日又一艘官船过来
,却是云儿和雒纬又上岛来。
原来月前小夫妇俩被上人赶走后,云儿因劝不动父亲上岸后急得生了一场病,所以耽搁未走——地方官不知上人身份
,为拍长公主的马屁才派那参将来强请上人,因撞上顾峋风他们,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去——这回听说师父义父都来了
,云儿等不及病好就赶来拜望。
一家人父女兄弟师徒相见,自有一番悲喜——陈湘和雒纬师徒商量怎么给上人解毒;顾峋风和云儿本性热络,大家都
为圆兴上人不肯回中土发愁,只有他二人左说一个法子右说一个主意,明的暗的都有——夹杂着互相埋怨,时不时吵
架拌嘴,阿衡只好在中间和稀泥——好在圆兴上人被皇甫骏缠着置辩佛理,也无暇理会他们。
结果到了第三天,却听海上枪炮炸响,却是十几艘海盗船要强行靠岸,跟官船打了起来;顾峋风的炮船虽也跟着挡住
两艘海盗船,却仍有两艘船上的海盗绕到另一边冲上岛来。
众海盗的目的明显是要擒拿圆兴上人,无奈岛上众人能抵挡的只有顾峋风和雒纬两个——云儿本来病就没全好,皇甫
骏身份贵重,大家当然也不会让他们兄妹出手——而对方有备而来,前头数十名火铳手等均是远距离攻击,顾峋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