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二婶家。
因为明天要大宴宾客,这天二婶家来了许多帮忙的乡亲们,她们做的都是些厨房活儿,我和子凯无从插手帮忙,于是
一人拿着个大碗,将所有的“山珍海味”逐个品尝后,便央求二婶带我们去看三哥的新娘子。
“新娘子还没过门呢,在娘家呢!今天怎么能过来?傻儿子!”二婶笑道。
“那我们没事就去割麦子哟,上次你不是说把‘鸡嘴头’那块自留地留着等我们回来割嘛。”
“小翻天货!亏你还记着,你妈妈都埋怨死我了,镰刀在仓头顶,割回来就晾稻床上,慢点,别割着手啊。”
于是子凯迫不及待地拿起两把镰刀,拉着我一起跳过院子门口半米高的栅栏,一路吹响着口哨,穿插于田埂的阡陌小
路上,向麦地挺进。稻田里已是第二次畜水,这是水稻在疯狂生长的时期,旱地里都插上了红薯苗,栽上了成片的棉
花。五月的地里已经很少见着麦子了,它们都已经成熟透,被收割回农民的粮仓里了。
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孕育新希望的季节。
我给子凯戴上手套,怕他第一次使用镰刀误伤了手指,我的左手指不知曾被割过多少次,而被这种弯月型的锯齿镰刀
割伤是极其疼痛且会血流不止的。我庖丁解牛般地传授他割麦的方法,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一定要将刀口朝下,免得他
割着手,到时候心疼的却另有其人。
也许对于没有做过农活的人来说,割麦是用来消遣且非常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事,如同他们梦想着打高尔夫球一样。
假如果真是这样,中国就没有“跳出农门”这一说法了,现阶段的中国农民,是最辛苦的人。
得益于子凯发达的运动细胞,他做什么活儿上手速度都极快,割起麦子来有鼻子有眼,只是他每割上一分钟,就要直
起腰来站在地里歇息一分钟,他的胳膊上、脸上被麦芒划出一道道血痕,以至于他不断地挠痒。
“哥,累吧?割麦比割稻舒服多了,割稻可正是三伏天,太阳晒得皮开肉绽,还有虫子咬。”
“干嘛不用收割机啊?”
“收割机?你当是在美国啊?你种几辈子田也不够买台收割机。”
“其实也不累,就是腰太酸了,受不了。”
“笨,干农活大部分就得靠腰力了,你看你还没割到一分地呢,就累成这样。是谁天天嘴里说着好听,以后要在农村
生活,那不把你累死啊?”
“哼,习惯就好。”
“那,那以后要是我就喜欢住农村里怎么办?”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累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白痴,我们先得工作,等赚够了钱,安置好了父母,再来瞎折腾吧。”
傍晚时分,我们将割完的麦子捆成了八小捆,挑到了二娘家的晒稻场。这时母亲也赶到了二婶家来帮忙,一见狼狈不
堪的我们,惊呼起来:“你们这两个活宝!电话都不打一个就偷偷摸摸跑来了!”
“妈,我们到河边去洗澡,热死人了。”
“就在家里面洗,你又要去划水,塘里水冷!”母亲瞪着我道。
“没事,我就在边上洗,不往中间游。”
不由母亲分说,我拉着子凯冲到屋里,拿起洗漱用品和一只大竹篮,便欢呼雀跃跑到村西头的池塘边,我推着箩筐下
水,将脚底踩到的大田螺和河蚌扔到篮子里,这些可以带回去给二婶喂鸭子,让它们多下蛋。
子凯站在岸边,直楞楞地看着我,却死活不肯下水,大约是被我嘲笑得斗志全无,再加上立夏未至,水温偏冷,他就
更不敢和我一起钻进河里摸河蚌了,于是他自得其乐,坐在大青石头上洗脚,羡慕地看着我在河里钻来钻去。我故意
钻进水底憋气,长时间不浮起来吓唬他,果真把他急得乱了方寸,双脚都已经站在水里了。
“你吓死我了!喊了半天都不冒个泡!”他吼道。
“我在水里怎么听得见你喊我?——摸到个大的,钻在泥里,真难抠。”我举着手里的大河蚌向他炫耀道。
“抠不动就别抠,要是在水里面起不来怎么办?”
“那你就救我呗。”
“我没那本事!”他一屁股又坐在花青石上,双脚踢着水花,气呼呼地说。
“好啦,笨!有你在,我怎么敢出事呢?”我轻盈地游向他,蹲在水里握住他的双脚,捞起水底的泥沙给他搓脚,他
痒得直打滚,我轻轻地把他的脚贴在脸上,亲吻着他的脚掌心,只见他立刻咬住了下嘴唇,全身颤抖了起来,痴痴地
望着我,面红耳赤地细声说道:“硬了,不行了……”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咕咕了。”
子凯惊得仰起头来望着河边的榆树,“什么叫?”
“咕咕了”又是一声。
“在天上!”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哈哈——”我大笑了起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么快就忘记了?是大杜鹃叫啦!”
“噢。”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布谷鸟叫声不是‘过了过过’四声吗,上次来你们家的时候根本不是这声啊。”
“清明节的时候,他们的叫声是‘布咕布咕、咕了咕咕’,是求偶生蛋,在农村里被译为‘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五一过后,天气热了,它们发情期过了,小鸟也出生了,它们就叫得比较低声‘咕咕了’,意思就是‘谷雨了,打油
了’。过了五月,它们就不叫了,躲在山上捉毛虫。”
“你怎么会知道它们叫的是啥意思?你也是布谷鸟啊?”
“是啊,我就是比你聪明,就是知道怎么着?”
“对了,为啥杜鹃又是花又是鸟啊?”
“大杜鹃就是布谷鸟,杜鹃花叫映山红,布谷鸟一叫它就开花,所以也叫杜鹃花,笨!”我放开子凯的双脚,和他一
起把扔在河边的河蚌放进篮里,“才半篮呢,水冷,都躲起来了,摸不到。”
“那就回去吧,天都黑了。”
路上,子凯背着我,我拎着半篮子河蚌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浆》,却被来寻我们的母亲撞见了,子凯慌了神,使劲把
我从背上拽下来,我朝母亲傻笑着。
“小砍头的!钻到水塘里就舍不得起来,天这么凉,万一在水里抽筋,怎么办?”
“没事,有子凯呢。”
“我儿别总欺负子凯,都是大小伙子了,路不好好走,还要子凯背。”
“咋会呢?我才不要他背呢,是他自己要背的。”我对子凯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
他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看我和母亲,要抢我的竹篮,我窃笑着跑开。
“恁大个子还害羞。”母亲笑着说。
“小媳妇!”我趁火打劫道。
“都回家吃饭了,饭都凉半天了,等你们两个呢,还罗哩罗嗦的。”
子凯已经无地自容了,赶紧冲过来夺过我的篮子,于是我和他一起抬着小跑着回家。
第二天清早,忙碌了一宿的二婶和母亲准备了两大箩“礼红”(用红手帕包住的红壳鸡蛋,大枣,喜糖等),吩咐刘
格和我还有子凯照着名单挨家挨户送礼,然后招呼他们中午过来吃喜宴。当我们仨做完这些活儿,喜庆的鞭炮声炸来
了迎亲车队,大哥作为男方的代表,从百里开外的地方接回了娇滴滴的弟媳妇——我的三嫂子。三哥促上前去,背着
媳妇赶紧往屋里跑,这时一群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全部在新娘子身上乱摸一气,令我大跌眼镜的是看似单薄的三嫂
子的婚纱里,居然藏满十几包“红塔山”;三嫂子的“娘家人”也没有逃过此劫,她的小弟连西装都被人剥了去,搜
得一干二净,连子凯也被人趁乱揩油了,急得他捂着口袋不停地喊“我身上没东西,我身上没烟”,他们大约不认识
子凯,误把他也当成三嫂子娘家人了。这些是乡下娶亲的风俗,女方来宾都要在身上塞些东西,给人摸去的,意为让
大伙一起沾沾喜气。
三嫂子被三哥背进了新房,他们坐在床檐边,二婶拿着大把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撒在床上,喻“早生贵子”;
母亲将新房里烛台上的两只大红蜡烛点燃,洞房之夜,烛火是必不可少的。至于拜天地、喝交杯酒这些步骤已经省去
了,母亲说她来刘家的时候,爷爷奶奶主持婚礼,可是一步不让省。
门外的酒席已经在大伯的安排下摆起,几个叔叔和哥哥们各自主持一桌,我的父亲也在内,于是我和子凯躲进了厨房
里帮忙,避免和他迎面撞见。但我终究没能躲过去,被大哥捉到了外面陪酒。
我是不胜酒力的,一杯下肚,已是龇牙咧嘴,而陪酒这差事,是容不得推托的,越是说自己不行,越是会被人穷追不
舍。敬完三桌酒后,轮到了父亲主持的那一桌,我的胃里已经在翻江倒海了。
“这是五爷(乡亲们对父亲的称呼)家的七公子吧?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听说你比几个哥哥还要聪明,本家叔叔都
是扣泥巴的,没什么好祝词,祝你呢,今年鲤鱼跳龙门,金榜题名!”
“谢谢刘瑞爷,我也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刘斌你那杯是水吧?陪酒怎么能喝水呢,换我这杯!”子凯在另一旁叫道。
好你个子凯,我都已经不行了,你居然还要给我扣上绿帽子!我委屈地叫道:“你尝尝这是酒还是水!”
子凯接过我的酒杯,轻轻尝了尝,鄙夷地说道:“你这还没半盅,喝我这个,满盅的!”说罢就递过他的杯子来。
“你有种,等我喝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紧瞪着他,默念着,抿着嘴唇将他的酒一饮而尽——结果令我大跌眼镜
,子凯的酒居然是杯白开水。我恍然大悟,忙说道:“这下没话说了吧?”
“好!”桌上的乡亲们喝彩道,“好酒量,再来一杯!”
我瞅着父亲的脸上挂着微笑,双目却在威逼着我赶紧离开,于是给自己找个台阶道:“我酒量不行,今天是我三哥结
婚,又不是我结,你们抓他去。”
“刘斌也快了,等你娶媳妇,喝酒就不能用盅子了,得用碗来喝!”父亲的一位同事醉醺醺地说道。
“好啊!轮到我还早呢,我五哥和小六哥还没结婚呢。”
“这不存在顺序问题,你爸爸呢,早就想抱孙子了!”
“他还小,还要过几年。”父亲和颜悦色地说道,好似已经乘时空飞船见过了他未来的孙子。
我趁机离开,绕到另一桌,继续和子凯逢场作戏,他拿着一瓶白开水专门给我“斟酒”,我则假装很痛苦地喝下每一
杯,走起路来,还歪歪倒到,跌跌撞撞。等我敬完一圈酒后,子凯笑着拉我去厨房吃菜,这时三哥正被几桌人围着罚
酒,其惨状令我目不忍视,这么喝得喝死人,我一辈子也不结婚摆酒席。
饭毕,已过正午,我和子凯收捡着东西,向二婶道别,要打道回府了:“婶,子凯和我要走了,晚上还要上课,可能
到高考前都没假了,我和子凯放暑假再来看你。”
“好,两个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考试啊!”二婶说罢拿出二百块钱,塞给我们一人一百,任我们百般推挠
,还是没能拗过她;接着她又去厨房,将撇掉鱼头的鲤鱼和炖鸡装了满满两饭盒,用塑料袋包好,塞进我们的书包里
,“晚上到学校吃,明天晚上之前一定要吃掉,不然就坏了。”
“好,婶婶,你别太累着了,要注意身体,别省吃俭用了,等我们出来了,再赚钱给你养老。”子凯轻声道,像在安
抚亲生母亲般。
二婶开心地笑着,抹了抹眼睛道:“这孩子话说得……”
我们回到城里,各自回家,准备好行囊后又相约一起坐车来到学校。我们将两大盒荤菜交给了马路对面的赵奶奶,让
她晚上热着吃,感动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房里取出我们晾晒在她院子里的衣物,招呼我们傍晚一起过来吃饭,我
们答应后,便抱着被奶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回宿舍。因为酒精的作用,又加上汽车的颠簸,一到住处,我便倒在子
凯温暖的怀抱里呼呼大睡。直到傍晚时分,李飞的敲门声将我们叫醒。
“劳动节,大扫除,两个猪!”
“啊?怎么不提早通知啊?”我迷迷糊糊地答道。
“明天市里突然要来人,班主任刚才到班上临时通知的。女的扫教室,男的打扫卫生区,才来三个人哪够?我就来喊
你们两只猪了。”
于是我们一起来到教室后面的卫生区,班主任坐镇指挥,拔杂草,捡纸团、碎玻璃,还要洗刷教学楼瓷砖上的“留言
本”,其中不泛有“美少女战士”之类的不干胶贴纸——这得用小刀一块一块地往下刮,这都是初中部小朋友们为非
作歹,但他们却又能逍遥事外,难怪高中部的“哥哥姐姐”对他们总不友好,我终于知道我在初中时是多么可恨了,
因为我曾经在教学楼后面贴了无数的《射雕英雄传》贴纸。
班主任上下巡视着,用他鹰隼般的眸子精确定位每一个被我们遗漏的碎纸片和杂草,直到晚餐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他
才跑到楼上验收女生们的战果去了。
“让开,让开,水来了!”子凯提来一大桶水,他托着桶底,欲往墙壁上泼着冲洗,就在这时桶柄忽然折断,一桶水
全部倒在我俩的脚上,塑料桶也摔裂开了。在大伙儿狂笑中,子凯气呼呼地一脚将桶踩得碎片横飞,骂道:“什么质
量!劣质品!”
我俩卷起裤角,脱下运动鞋晾在一边,赤着脚捡桶的塑料片,这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二班的郑有名提着两大满
袋垃圾穿过我们班的卫生区,朝垃圾坑走去,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袋子里撒漏了一些纸片,顿时我们刚刚清理
干净的地上又留下了几块刺眼的白色,被刚才打泼的水粘在了地上,当他回来时,大模大样地径直走过我们眼前,目
不斜视,还在纸片上踩了两脚。
我上前抓住他的衣角道:“嗨!我们刚刚扫干净的地,又被你丢了许多纸。”
他回头瞅了瞅我,又看看地上的纸,打开我湿漉漉的手,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往你们这丢了纸?”
“你刚才拉圾袋里掉出来的,麻烦你捡掉!”对于他的蛮横,我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谁掉的就该谁捡?那你们扫的纸都是你们自己掉的了?如果不是,你怎么不把扔纸的人都叫来捡纸?什么道理!这
是你们班的卫生区。”
“你是捡还是不捡?”仗着我们班的男生都在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我抖一抖副班长的威风,极其嚣张地用两个指头朝
上指着他的鼻子道。
他握住我的手腕,往我的肩膀上一折,再使劲向前一推,我向后踉跄两步,左脚正好踩中塑料桶的碎片,顿时脚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