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仓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咬紧了嘴唇。
「佳实也微微地发现到我在困惑了。他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像哭着求我回来,缠着我重新开始这样的事情,他是绝
对做不出来的。也许,我正是了解了佳实这样的性格,才为既不会弄得哭哭啼啼,又不会弄得不可收拾而松了一口气
吧。」
纯也并没有见过生前的稻叶,自然不会了解,但透却能想象得到当时的状况。
很明显,稻叶并不是个会直率地哭着求他不要分手那种类型的人。
与其在他面前露出那种难看的丑态的话——
「他答应了,说希望能一起来做最后的旅行。正好毕业生会邀请了我们,我们就来到了曾经一起度过学生时代的京都
。说想住在寺庙里的是佳实。我没想到,没想到他在想这样的事情……」
佐仓的声音哽咽了。
同情地看着他,透也垂下了头。
「对不起。刚才我是撒谎的。」
「啊?」
「我说我听卢卡斯说了,那是撒谎。就算我问他,他也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吧。他是个非常重视规矩的人,我想他一
定会遵守约定的。」
望着为了卢卡斯的名誉而自行坦白的透,佐仓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完全被你骗了。」
「在日光究竟发生了什么?今年春天的时候。」
「……是旅馆。他走错了房间,进了我们住的房间里。虽然有门锁,但我不小心忘记锁门了。至于他都看到了什么,
就任凭你想象吧。」
佐仓自嘲道。
「去华严瀑布的时候,佳实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这里是自杀的名处呢。如果对什么绝望了的时候,我也从这里跳
下去死掉好了。听说尸体很难打捞上来的。』可是在接连发生很多自杀事件后,那里都被栏杆严密地拦起来了,实际
上是根本不可能在那里自杀的吧。
现在想起来,那正是我开始为自己和佳实的将来烦恼的时候,佳实的直觉很好,说不定,他是产生了什么预感吧。」
「……原来如此。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回忆,他才会留下那篇诗来的。因为只有你才明白那是遗书才对。」
「这么说起来,夏目漱石的妻子也曾经意图投水自杀过。漱石本人也有神经衰弱的症状,为此也曾经参过禅的。」
纯也忽然回忆起了这些事情。
到底是偶然的一致呢,还是对自己尊敬的先人的模仿呢。
「当我看到血字『卍』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对我的报复了。他不只是自杀,也要让我背上杀人罪的罪名。可是如果这
就是惩罚的话——如果这样就能让佳实瞑目的话,我就是进监狱也无所谓。不,该说我更希望能变成这样才对。我希
望警察把我抓起来,给我惩罚……」
向着遗憾的佐仓,透摇了摇头。
「那您为什么不去自首?当然,警察也不是笨蛋,就算您自首了,调查后也会马上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自首的话,不是会让罪行减轻的吗?」
佐仓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这句话。
「我想要被判死刑。如果被捕了的话,我就要对律师这么说。我其实一点也不需要律师,但是刑事案件里必须要请一
个的吧?这样的话,我至少要拜托他,请他不要做多余的辩护就好。」
看着以自暴自弃的口吻这样说着的佐仓,透失笑起来。
「真遗憾,就算您被以杀人罪起诉了,也是无法满足您的愿望的。」
「为什么?」
「如果不具有残虐性的话,杀死一个人是不会被判决死刑的。虽然这关系到生命重量的问题,也关系到死者家属的情
绪问题,但至少到如今为止的判例都遵守了这样的不成文条例。」
「…………」
透淡淡地如此宣告后,佐仓哑然了。透把话静静地继续了下去。
「佐仓先生。您认为稻叶先生是真心想要陷害您的吗?」
「啊?」。
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佐仓看向透。
「如果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定会在事前收集知识的。如今有很多针对普通人讲解法医知识的书,只要稍微调
查一下,就会知道防卫伤之类的事情了。为了看起来更像是他杀,稻叶先生至少会留下类似于争斗的痕迹的。」
「那是说……」
「稻叶先生一定是想借着一死来发泄郁愤吧。所以他为了向你报复,做出了捉弄警察的事情,但是到了最后,还是显
示出了这是自杀,你是无罪的真相。也正是因为这样,才造成了如今这种混乱的状况的。」
「可是——可是不是还有吃下了安眠药,无法做出抵抗的可能吗?」
「是啊。最初让我想到这个事实的,就是这里了。」
见佐仓陷入了混乱,透微笑了起来。
「非法购买到的规制药物。在服用这么危险的东西的时候,会掉在地上也想不到去捡,就任它那么摆在那里吗?这就
好像在明示着自己使用了这种药一样啊。」
「嗯。换了是我的话,就是在房间里爬上一圈也要找到的。」
脑海中浮出三浦的脸孔后,纯也表示了赞同。
「……你是说,佳实本来知道可以伪装,却故意犯了这个错误?」
没有试探伤,衣服也是故意弄乱的,可是却没有防卫伤。
留下示意着佐仓的记号,看来似乎被人灌下了安眠药。可是却留下了暗示着自杀的遗书,药品方面也出现了不自然的
要素。
陷害他,让他背上不实之罪,但却在无可挽回之前又伸出了拯救之手。
「为什么会这样……」
佐仓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他会恨我也是应该的,无论他做出什么,我都已经做好了觉悟。既然恨我的话,那么彻底嫁祸给我不就好了吗!为
什么还要手下留情啊!」
由于过度惊愕,佐仓忘记了之前的郑重的口气,他激动地大叫了起来。
「那还用说吗。您会连这一点都不清楚吗?」
透将率直的眼神投向了佐仓。
「那是因为稻叶先生还喜欢着你。他爱你,所以会恨你;而正因为恨着你,又爱着你。恐怕,这是他的一个赌博吧。
」
「赌博……?」
「就是那首漱石的诗。警方一定会为这里怎么会提到藤村操而有所怀疑吧。而且单从诗句上虽然看不出漱石的真正用
意,但那却是好像情书一样的文章。
那除了是稻叶先生的遗书之外,什么也不是。但是,佐仓先生为了让大家明白这一点——他的死亡是自杀,诗歌是留
给您的遗书,就必须要说出日光之旅的事情来。这样一来,您就必须把一直拼命隐瞒到现在的与稻叶先生的关系公之
于众了。」
「……这样吗。那个人只是想得到承认而已。比起任何人来,他更想让佐仓先生承认自己与佐仓先生的关系。他不想
让这段感情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希望佐仓先生能够亲口告白出来,所以才带着这种心情留下了这篇诗歌的。」
稻叶预期到佐仓一定会拼命地证实自己的无辜,但是要证明这一点,就必须亲口说明与自己的关系才能办到。
这是他赌上生命的期望,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博。
「如果您就这样接受了不白之冤,认为就是死刑也没什么的话,那么还不如趁着那个人在生的时候,和他一起选择破
灭之路来得好些。」
「破灭——」
「您如果选择了与稻叶先生的关系,就必须推翻婚约,撕破家族与上司的体面,面对众多的流言,甚至可能会难以在
家乡立足。当然,连工作也必须辞掉了。这对您来说,就跟破灭没什么两样了吧?
那么以你的基准看来,比起杀人罪来,还是同性爱的罪行更重了?与其现在后悔到了觉得被当成杀人犯判决也无所谓
的程度,那还不如早点切断那么多的顾虑,与稻叶先生两个人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的好吧……!」
「喂,透,你别说了。」
吓了一跳的纯也慌忙拉住了向着佐仓迫近过去的透。
「……所谓的后悔,就是在事后才知道追悔吧。」
但是被激动地责问的佐仓却只是微微地笑了起来。
「也就是说不是在事后,就根本不会知道。而处身在漩涡里的时候,是根本看不到的。」
「佐仓先生……」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到底要做什么才好,不到事情终结,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吧。可是知道了的时候也已经迟了,一
切都再也无法挽回了——」
中断了的语尾变成了呜咽。
「……佳实,是你赢了。我与你之间的事情并没有任何过错。我从来没有想过去责备那段过去。因为我一辈子也忘不
了的啊……」
佐仓抬起手来,抹去了终于爆发出来的泪滴。
「自从他死了之后,我的泪腺就好像坏掉了一样。一个大男人,这样很难看吧。」
「喜欢的人死去了,自然会觉得悲伤痛苦的啊。换了是我的话,一定会大声地痛哭号叫的。这跟是男是女并没有关系
。像会阻碍一个人自然的感情的自尊心什么的,那种东西根本不要也罢。」
被比自己年轻的纯也劝说之后,佐仓老实地点了点头。
「在拘泥什么是男是女之前,首先要想到自己是一个人就好。就算不是作为两个男人,只要想到两个人都是人的话…
…」
佐仓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站起了身。
「……真是多谢你们了。我要去和警方说,可能的话,请务必把佳实的遗体交给我。我想把他埋葬在我们度过最幸福
的时代的京都。」
然后他向着透与纯也微笑了起来。
「为了将来不会后悔,你们也要好好努力啊。」
「唉?」
向着愕然的两人,佐仓轻轻眨了眨一只眼睛。
「辛苦你们了。这样事情就暂告一段落了。」
「……果然是你啊。」
佐仓要去向刑警们说明全部的事情,纯也陪同他一起去了。
向着暂时又变成了一个人的透搭话的,是三浦。
在与佐仓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透就感觉到门外有谁在听了,看来他的直觉果然是正确的。
「对不起。我本来不是想偷听的。我是想就稻叶先生的遗体与佐仓先生商量一下,却发现已经有先客在这里了。」
「稻叶先生的遗体?」
「是啊。这样运回青森的话太费周章了,所以我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如果能在这里火化的话,我们可以为稻叶先生办
个简单的葬礼,并为他准备戒名(注:僧侣出家后舍弃本名得到的称呼叫「戒名」,后引申为在人死后另取的佛教名
称)与灵位的。」
当然不需要任何费用,三浦微笑了一下。
「可是真是让人吃惊啊。我没想到你会对别人的恋情纠纷那么感情用事呢。」
「……因为是一样的。」
透低声地说道。
「嗯?」
「稻叶先生是孤儿,这佐仓先生也说过的吧。我也是个孑然一身的人。父母过世了,我又没有兄弟姐妹,虽然有亲戚
在,但就跟断绝了关系没什么两样。所以我是自由的,无沦是在哪里生活,怎样去生活,一切都由我自己的意志决定
。
可是我喜欢的人却有着从事严肃事业的双亲,还有没结婚的姐妹。他是不能像我一样自由地活下去的。如果他传出不
好的流言的话,会给很多的人造成影响。所以我的立场是和稻叶先生完全相同的啊。」
「哦。这就是说,你也爱上了一个不能把事情公之于众的人了?」
这个问题让透猛然回过神来,闭上了口。
「……请忘掉我刚才说过的话吧。我只要面对着你就会粗心大意。」
「我可以这么想吗?那是因为你只对我打开心扉而已?」
被三浦一捉弄,透撅起了嘴巴,哼地背过头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啦。」
一边安慰着闹起别扭的透,三浦一边考虑着。
虽然说对谁也不会说,但却有件事情,必须要向当事者本人确定才行。
「草薙君,能打扰你一下吗?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瞅着透与松方他们去了浴室的空当,三浦向纯也出声招呼道。
虽然纯也超想和透一起去洗澡的,可是看到了所爱的人的裸体,出现了糟糕的反应就坏了。纯也也没有能控制住自己
不变成那样的自信,于是与透分开,等他洗完之后再去洗。
「什么事啊?」
见三浦向自己招手,纯也带着笑容向他走了过去。
搞不好的话,他就是自己的情敌,所以纯也在警戒着他,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很尊敬三浦,绝对没有任何讨厌他的意思
。
「你说你的妹妹是K大的学生吧?她休假的时候也不回去,一直留在京都,所以你担心她,来这里看她。」
「是啊。她是法学部的大一学生,比我小两岁,但是也重考了一年。她想成为律师,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在准备司法考
试了。」
向着三浦说出了同样的理由的纯也,忙不迭地点着头。
「是吗。那的确是没有游玩的时间啊。可是她才大一而已,就有了这么清楚的目标,而且还在努力。真是很了不起啊
。」
三浦感叹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呢?」
「我姐姐比我大五岁,在神户的地方检察厅工作。虽然还是末席的检察官就是了。」
「哇,女性检察官啊。抱歉我问一句,她还是独身吗?」
「如今她脑子里只有工作而已。」
可以的话,介绍给三浦先生如何?纯也笑道。
「你的父亲是山梨县的县警吧。」
「是的。」
「原来如此。果然是在说你,的确真是没有比这更严肃的工作了啊。」
「啊?」
见三浦一个人明白了什么的样子,纯也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不,我只是觉得很了不起。你也是立志成为刑警的吧。你姐姐是检察官,妹妹是律师,父亲和你又是警官,真是个
司法家庭呢。」
三浦模糊其词,纯也的脑袋歪得更厉害了。
「真是的,都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因果呢。我是衷心祈祷将来我老姐老妹不要到东京来。特别是我姐姐,不知道什
么时候就会调任,如果她真来了东京地检的话,那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是啊,会很难处理的吧。」
三浦带着同情色彩说出来的这句话,既是向着纯也说的,同时也是向着透说的。
恋人的家人做的全都是一旦传出丑闻的话,会比别人更难做的职业,将来一定会很辛苦吧。虽然这并不是犯罪,但还
是会被如今的世间用苛刻的眼光来看的。
「为了将来不会后悔,请你好好努力吧。」
「啥啊?」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被这句话鼓励了。
一边被三浦啪啪地拍打着肩膀,纯也一边以狐疑的表情打量着三浦。
第十章
翌日,二十四日的早晨。
寺内为了不把事件拖到明年,进行了迅速的事后处理。
结果透他们也没能开成学习会,之后就自由解散了,三浦把他们送到了附近的公共汽车站。
「如果耍去四条京阪或者河原町方向的话,就在这里坐207路。如果去京都车站的话,在对面的车站坐205路。还有什
么其他想去的地方的话,跟我说,我告诉你们怎么走,好比岚山啦,太秦电影村啦,金阁寺银阁寺啦——」
在三浦列举着观光胜地的时候,纯也向透问道:
「回去之前,我有个地方想去看看,能陪我一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