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哪里?」
「是个很有名的寺庙,应该就在附近不远。」
「清水寺吗?还是知恩院?」
「不是。虽然这个寺庙在京都挺有名的,而且又相当大,但是因为宣传并不多,我想你可能不知道的。」
「……好啊。」
听说是个很大的寺庙,透就觉得这也是研究历史的一环,反正再怎么说也不会有奇怪的目的,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次的事件能够得到解决,纯也有着相当大的功劳。所以透也大发善心,觉得陪陪他也是应该的。
「那个——」
「要去那里的话,从这里坐206路或者207路都行,然后坐到祇园换203路,在冈崎道下车就到了。」
纯也在三浦耳边小声说了目的地后,三浦迅速地回答了他。
「谢谢。」
「不过你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呢,虽然我自己是不觉得那里是观光地啦。啊,对了,你是学历史的,那对幕末也很有
研究吧?」
「嗯,差不多啦。」
见三浦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纯也暧昧地笑了笑,糊弄了过去。
就在他们像这样闲闲地等着巴士的时候。
「——水、水城。」
「那个……」
是有话必须要抢在巴士到来之前说出口吧,从刚才起就一直探头探脑、寻找着说话的机会的松方与毛利,终于忍不住
同时开了口。
「什么事?」
这两个被透以一贯的冰山表情看着的人,在别别扭扭地磨蹭了一下子之后,忽然一起说着「谢谢你」向透深深地弯下
了腰。
「啊?」
「是你找到了真相,才说服了佐仓先生的。」
「我也并不是说服了他……」
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们打断了透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就结果而言,是你洗清了我们的嫌疑的。」
「你帮了我们大忙。」
平时不管做个什么,他们总是不是挖苦就是讽刺的,但现在却直率地向自己道了谢。透的脸顿时僵成了一块石头。
不过纯也与三浦却知道,那张僵硬的面孔其实只是害羞的表现而已。他们彼此对看一眼,露出了一个微笑。
下了公共汽车,他们来到了通称「黑谷」的金戒光明寺。这是佛教中最大的净土宗的寺庙,在广阔的占地里,分散着
许多个支院。
在幕末的时候,担任京都守护职(注:江户幕府于1862年设置的职位,相当干京都地区的治安司令部,闻名遐迩的新
选组就是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的部下)的会津藩的根据地就设在这里。在这个寺庙的墓地中,长眠着一百五十余名的
会津藩士。
「这里到底有什么呢?」
在两人走在上坡道上的时候,透很诧异地问纯也道。
「也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啦。」
纯也言语含糊。
「我只是想好不容易来京都一道,既然来了,就来拜一下好了。」
「……你是净土宗(注:又名莲宗,源于晋代慧运大师的佛教宗派,广泛流行,8世纪传入日本,12世纪创立日本净土
宗)的信徒吗?」
「怎么可能是啊。不过我老家有佛坛,到了爷爷或者奶奶的忌日,就会请和尚们来诵经。可是我连他们是什么宗派都
不知道。」
「那你又为什么到这里来?」
「嗯、嗯,因为这里和历史有关系,我想来调查一下。」
「……你看起来好奇怪。」
被这么一说,纯也顿时眼光飘摇,面部僵硬,而且似乎还带上了一丝歉意的样子。
现在是工作日,又是白天,很少有人来这里。打量了一下闲散的周围,透皱起了眉头。
「不管怎么样,请你不要做出奇怪的事情来就好。」
「你把人当野兽啊!就算是我,也不会在这种圣域里做该遭天罚的事情嘛!」
纯也愤愤地叫道。透向他耸了耸肩。
「圣域吗?我听说过去僧侣之间可是曾经盛行众道的哟。」
「也是,室町时代的时候就有《秋夜长物语》、《鸟部山物语》之类,以恋稚儿为题材的小说了。」
而这些书里的主要演员就是僧侣们。书中描写了佛门中发生的抗爭,其中夹杂着大量的同性爱的情节。
「可是比起这种地方来,你更该去河原院那边看看吧?」
「河原院?……啊,你说源融的宅邸遗迹是吧。」
源融是嵯峨天皇的皇子,曾任左大臣。
他盖起了河原院这所豪华的宅邸,进行着优雅的生活,世间都称他为「河原左大臣」,是一位翩翩贵公子。当时的在
原业平(注:825-880,平安初期的歌人,六歌仙之一)与纪贯之(注:?-945,平安时代最著名的歌人,著有《古
今和歌集》)等著名文人与歌人们经常登门拜访他。
他在宇治也有一间别墅。就是后来的平等院了。
「我跟源融又有什么关系啊?」
纯也大惑不解,透恶作剧似地笑了起来。
「他死之后,河原院就成了宇多上皇的产业了,不过却留下了奇怪的传说哦。《江谈抄》里也有记载,你不知道吗?
」
「不知道。」
纯也呆呆地眨着眼睛,透说了句「我是从一彰先生那里听来的」做前置,苦笑着说道:
「有一天晚上,融的幽灵出现了——」
说到这里,透的表情变得很别扭,他连忙咳嗽了一声做掩饰。因为虽然汉字写起来不一样,但是「融」的发音和「透
」是一样的。
「融的幽灵出现,向与上皇同寝的御息所(注:女御,更衣的别号)要求把身体借给他。她拒绝了,融就忽然抱住了
上皇的腰。」
所以这段故事有个名号叫「融大臣之灵抱宽平法皇御腰之事」。
宇多天皇以提拔了菅原道真(注:845-903,日本很难得的以才学者之身就右大臣宝座的人物,上任之后振兴了日本
文化,在他死后,经过几度神化与妖化,如今被视为学问与考生之神)的事情而广为人知。他在让位成为太上皇之后
不久就出家了,后人以他的治世年号称他为「宽平法皇」。
「……那就是说,融想借御息所的身体向上皇求欢吗?」
「这故事似乎很可笑,又似乎很恶心,好像什么也没说出来是吧。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源融这个人和你很像
啊。」
「你什么意思嘛。」
「因为你这人就是变成幽灵也会突然抱上来啊。而且你的烦恼又多,一下也成不了佛。所以你要是先死了,我肯定连
觉都睡不好了。」
「你这个人……」
所以,我可不许你比我先死哦——其实,透是绕着圈子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就是没法老实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来。
「话说回来,这么多的庙,你到底是要去看哪一个?你不会说想全都拜一遍吧?」
透张望着参观路线图,忽然改换了话题。
「不,我只看一处而已。嗯……」
纯也找到了目的地的所在,先行走了起来。
可是按地图上标记的,两个人在上坡道上走了好一会儿,还是看不到要找的地方。见怕冷的透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
,纯也慌了手脚。
「真奇怪啊,到底在哪儿啊?应该就是这条路的……啊,抱歉打扰您一下,请问『熊谷堂』是在这边吗?」
这时正好有个年轻的僧侣在池塘边拔草,纯也连忙向他问路。
「是啊,就在那里。」
他手指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庵堂。原来刚才没有看到,是误以为目标是很大的建筑物,这才走过了的。
「谢谢您。」
纯也道了谢,有点不好意思地带着透走过了架在池塘上的桥梁。
「……咦?」
这座通称熊谷堂,正式名称是「莲池院」的寺院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样子,也没有布施箱。
就在这庙堂的旁边,还有着另一扇门,上面有个门铃,挂着「有事的话请按门铃」的牌子,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
民宅。
「这要从哪儿进去啊?」
难道这只是后门,大门在别的方向吗?
纯也这么想着,就想围着庙堂走一圈看看,可是路在前面封住了,走不到里面去。见旁边也没有別的路可走,只得返
身回来,看周围草木茂盛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进去。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也许是平时不对外开放吧。要不就是这里只有个空庙而已,里头没有任何文化财产了。」
纯也很沮丧的样子。
「我还以为是个普通的寺院呢,可以拜拜,可以抽签,还可以买绘马许愿,买护身符什么的。」
但是在大自然中静悄悄地仁立着的破落庙堂,却与纯也的想象相去甚远。
「我们回去吧。」
「……嗯……」
虽然点了头,但纯也还是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这时可能是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吧,有位中年女性从旁边的民宅走了出
来。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啊,不,我们是来熊谷堂观光的,可是却关闭了。」
「您是来参拜的?」
她交替打量着纯也与透,脸上泛出了微笑。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微笑意味深长?
「是的。我在帝都大学学历史,是专攻日本史的。我调查过熊谷直实公的事情,走访过不少与他有关的场所。听说他
出家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纯也解释道。
「您真的很了解呢。我现在就打开门,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啊?」
看来这位女性,就是这个庙堂的住职夫人(注:日本的僧侣可以结婚)的样子。
「请二位进来吧。」
她用钥匙打开了门,把他们让进了庙堂里。
里面全都铺着草席。正面的祭坛上祭祀着许多的画像与绘卷,前面放着一个长台、上面摆着介绍册,也有香火箱在。
「请问这里都在什么时候对外开放呢?」
「平时都是关闭着的。只有在有团体预约的时候,才会开放。」
「团体……请问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因为有一定的预备知识,纯也有点期期艾艾地问道。
「嗯,像是研究历史的学者们啦,自称是熊谷的子孙的人啦——因为熊谷出身在武藏国,所以住在那里的人,或者想
要寻根溯源的人,就会带着那种兴趣到这里来参拜了。」
她莞尔地微笑着,这样回答道。
听了这直截了当的回答,纯也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脱力,心情很是复杂。
熊谷次郎直实,是源赖朝麾下一员骁勇的猛将,后来却出家为僧。
他在源平合战的一之谷战役中,与平家的大将战斗,本要取下对方的首级时,却发现平静地脱下头盔的敌将是个红颜
的美少年。
熊谷自己也有个与他同年的儿子,而这个少年面对死亡时那超然的态度更让他深为感叹,他不想杀死这个少年,本想
让他偷偷地逃走,但是见源氏的兵将像潮水一样涌来,这个少年是不可能在战阵中保住性命的。
与其让他痛苦地死在他人手下,不如自己亲手送他去吧,于是他哭着砍下了少年的首级。
那之后,他发现少年随身携带着一支横笛。知道对方是位即使身在残酷的战阵之中,也仍保持着风雅之心的文武双全
的贵公子后,他更是觉得哀伤后悔。这就是文学名著《平家物语》中广为人知的一章。
少年的名字叫做平敦盛,享年十六岁,是平清盛(注:1118-1181,源平合战中平家的主帅,把持朝政的人物)的侄
儿。
在经历了如此惋惜的一件事后,直实决定放弃不得不反复杀生的武士生涯,坚定了出家的意志。
就连对日本史没什么了解的透,对这著名的故事也有所耳闻的。
「请您上前观看吧。」
女性将纯也他们带到了正面的祭坛前。
那有着法名「莲生」的直实的立像,也有他的师父,法然的画像。
「这是为了纪念成为法然上人的弟子,以上人身着敦盛公的遗物『母衣』的形象而画下的。」
所谓母衣,是背在铠甲的背上,以阻挡流箭的一种袋状的防具。
「敦盛公的遗物吗……他很珍重地保管着啊。」
在祭坛的一端,祭祀着敦盛的坐像。直实的像是僧侣的样子,但敦盛的却是官吏的模样。
「祭祀熊谷的寺院里一定也会一起祭祀敦盛的雕像与灵位的。」
听了夫人的说明,纯也露出了很开心的表情。
而透见了这个表情,不知道怎么搞的,似乎有点明白他是什么目的了,皱起了眉头。
美丽的年轻武士敦盛,无法忘记他,珍重地保存着他的遗物,后半生都在对他的供养中度过的直实。
不管怎么想,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都让人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正是因为从心底对杀死敦盛公的事情感到后悔,想要在佛前吊唁他,所以直实公才会出家为僧的吧。」
多么令人哀伤的故事啊,纯也不胜叹息。
「不,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学者们认为,直接的原因是直实公在领土争夺中败北,所以产生了厌弃现世的心态
才会出家的。」
正在他大发感慨的时候,无从得知他心里打的小算盘的夫人却真的相信了他是在研究历史,很亲切地把这些告诉了他
。
「啊啊?」
「一之谷合战发生在1184年2月,而熊谷公出家是在1192年11月的事情了。」
如果说是因敦盛而心生佛念的话,那隔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点。
「对小说来说,因为这样写来比较浪漫,所以才采取了这种说法的吧。但是毕竟问题要来得现实得多呢。」
被她的话彻底粉碎了梦想的纯也消沉地垂下了肩膀。
透把冰冷的目光投向了果然在想不纯事情的搭档。
「那么敦盛公身边这尊尼僧的塑像是谁呢?他的母亲吗?」
透发出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題。对于有着旺盛的求知欲的他来说,感兴趣的东西可不是只有医学知识而已的
。
「不,那是敦盛公的宠姬,玉织姬。」
「宠姬?他是有女性恋人的吗?」
「……是的。」
而发出这个追问的,自然不是透而是纯也了。
一般来说,说到恋人自然是指女性了。而以当时的基准而言,十六岁就已经是大人了,就算有妻子也是一点也不奇怪
的。
夫人以奇怪的表情看向了纯也。
「啊,不,不是的……那个,那位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据说是大纳言家(注:太政官的首席次官,与大臣共同商讨天下政事,讨论天皇命令的得当与否,也是传达上下言
语的重职)的养女。敦盛公以横笛而闻名,那位公主则有着高超的琴技。他们曾经在仁和寺琴笛合奏一曲,这成为他
们结合的契机。」
「因为恋人亡故,所以她落发为尼了吧。」
透很同情地低声念道。夫人点了点头。
「是啊。就在五条大桥(注:相传源义经与武藏坊弁庆的相遇处)附近的御影堂出的家。那之后,她为了生计曾经自
行制作过扇子,据说那就是日后出名的京都扇的先祖呢。」
「…………」
虽然纯也一副说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但两个人还是在捐了香火之后,拜祭了直实与敦盛的灵位。
「真是太感谢您了。」
「多谢您的照顾。」
本来并没有预约就突然上门,但人家不只让参观了,还进行了这么详细的说明,两人都很感谢夫人。在道谢之后,他
们离开了熊谷堂。
夫人还告诉他们,供养灵骨的供养塔就在附近,两个人走过去,看到两座石塔并排而立。一座是直实的,而另一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