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棠把他的手掖回被窝中,脸上笑着,心中却是依然不安定。
虞嘉棠和金光耀的受袭方式太相似了——如果不看虞嘉棠,那可以认定凶手就是刘桂山;可若是把两方联系起来重新
思索,那真是要让人万分的迷茫了。
反正刘桂山是迟早都要处理掉的,所以无论是杀对杀错都无所谓。但是细究起来,到底是什么人会想要虞嘉棠与金光
耀两人的性命呢?
虞嘉棠和金光耀这两个人毫无交集,不可能同时得罪到某一个人啊。
虞幼棠想不明白,故而总是感觉惶惶然的。
金光耀在医院里躺了近两个月后,终于出院回家了。
在回家之前他开始试着下床走路——他那腹部有伤,所以腰弯的像只虾米。
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从云端直降入地狱,他的双腿无法伸直,两只脚也全然的不听使唤。他生的高壮,两名青年左右
搀扶着他蹒跚学步,然而根本没有用。
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的噩耗在前方等待着他——他偶然间发现自己那命根子软塌塌的失了知觉,功能似乎只剩下了撒
尿。
这个事实让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他先前只顾着养伤,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这胯间物事。为了进一步的求证,他在无
人时扯着虞幼棠厮缠不已,逼着对方用手为自己抚弄——可还是没有反应起色。
金光耀濒临崩溃了!
66绝望
虞幼棠在金公馆接到了家里来的电话,说是盛先生又来登门拜访了,此刻还坐在客厅里没有走。
他没有对金光耀说实话,私自带着一名保镖预备回家,结果在院门口遇上了前来出诊的德国医生。
金光耀现在不便出行,所以家中的医生就像跑马灯一样来回转换穿梭。虞幼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已然是有些绝望了
——医生们统一认为是扎在腿根上的那刀伤了神经,最终导致了金光耀失去了生殖能力。
虞幼棠心疼金光耀,怜爱金光耀;金光耀受了如此之大的伤害,也许终生不能好转,这回终于是再无成家立业、自立
门户的可能了。
因此,虞幼棠觉着自己是更爱他了。
虞幼棠是个病秧子,金光耀落了伤残,他认为两人总算是平等了。
天气真正和暖了,盛国纲穿了一件样式新颖的洋式夹克,前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双手插在两边口袋里,
他一见虞幼棠走了进来,就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这回可真是好久不见了!」他含着笑意温柔说道:「我算了日子,是八十二天。」
虞幼棠这些时日忙碌之极,倒是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样飞快。对着盛国纲点头一笑,他和声答道:「你好吗?」
盛国纲微笑凝望了他片刻,后来就渐渐收敛喜色,试探着问道:「我听说司令他……」
虞幼棠很直接的正色答道:「没了,被人乱枪打死了。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没上报纸,所以
外人全不知道。」
盛国纲立刻叹了口气,刚要做出一篇慰问,然而虞幼棠随即又继续说道:「他走了,我没事。」
盛国纲张了张嘴,没想到虞幼棠会是这个反应。
这时虞幼棠转向身边的仆人问道:「明志呢?到他那里去给我拿一点酒过来。」
仆人领命而去,虞幼棠一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伸向沙发:「盛先生,请坐。你来得正好,我家老二的那笔债务……
」
盛国纲几乎觉出了诧异,不禁惊笑道:「没想到你这样惦记虞二爷。」然后他忽然想起虞嘉棠刚死不久,虞幼棠可以
没心没肺,自己则还是表现的严肃悲哀一点为好。
虞幼棠向后仰靠过去,闭了闭眼睛:「迟早是我的事情。」
盛国纲冷眼旁观虞幼棠的态度,忽然感觉他对自己冷淡生分了许多。
于是他又留神问道:「金先生现在康复了吗?我听说他和刘桂山……」
虞幼棠不等他说完,就抬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这和刘桂山没有关系,不知是他得罪了哪路小鬼,险些搭上了一条
命。不过现在也没关系了,算是逃过一劫。」
盛国纲干笑着点头:「好好好,金先生是吉人天相。其实我这边消息灵通,早就知道了;不过金先生一直看我很不顺
眼,我也不敢贸然前去探病。」
虞幼棠很疲惫,简直无力去招待敷衍盛国纲——可是他有正事要做,必须要振作起精神来。
「早就说要结了那笔账务,结果现在快进六月了,还是没能彻底还上。」他勉强对着盛国纲笑道:「我心里惦念得很
。」
盛国纲这时也瞧出他气色不好,故而在心虚之余不禁放轻了声音:「利息早停了,你不要急。」
虞幼棠含笑望着他,眼前的视野发生了断断续续的摇晃:「盛先生,你这样关怀我。」
盛国纲真想去摸摸他——摸哪里都行,只要能够触碰到就好。可是虞幼棠今日的态度比往日清冷许多,他竟是不敢贸
然上前了。
「金先生这回受了伤,连带着你也要跟着劳心费力——我瞧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这些天休息的不够?按理说将近夏
天了,你的身体应该更健康一些才是……」
虞幼棠听他絮絮的说出知疼知热的话语,就很感激的向他又是一笑:「盛先生,你是好人。」
盛国纲听到这里,却是停顿了片刻:「我……我其实不算好人,好人做不了我那买卖。」他抬眼看向虞幼棠,真心实
意的说道:「我就是对你好,你知道那是为什么。」
虞幼棠抬手扶住额角,闭上眼睛沉默起来。
阮明志拿着一瓶酒从楼上跑了下来,因为知道有客人,所以一言不发,把酒瓶塞到虞幼棠怀里后就又跑回楼上去了。
虞幼棠费力的拧开瓶盖,然后亟不可待的举起酒瓶自行灌了一气——他喝的太急了,白兰地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直蜿
蜒的淌进脖子上衣领中。盛国纲旁观着他,就见他那只抓住酒瓶的手白皙纤秀,抑制不住似的均匀颤抖着。
鸦片酊很快就起了作用,虞幼棠放下空酒瓶,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可是也没有办法,幸而酒精多少掩盖了他瘾君
子的身份。
「盛先生……」他依旧仰靠在沙发上,垂下眼帘虚弱的轻声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的情意——我不值
得。」
盛国纲的心无比柔软,几乎带了酸楚的成分:「不值得?怎么会?」
虞幼棠在酒精和鸦片酊的燃烧下抬起了头,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懒洋洋的温柔:「盛先生,我是个废物啊。」
盛国纲把手插回口袋,很无所谓的一耸肩膀:「难道我还指望着你做出一番事业么?」然后他笑了:「有些话我从不
对人说,一旦说了就绝不会收回。你不要多想,我对你到底是不是真心,你自己往后慢慢看。」
然后他站了起来:「幼棠,我走了。明天就把单子给你送过来。」
虞幼棠挣扎着起身,想要送送他,结果被他小心翼翼的按在了沙发上。
这回盛国纲的手脚很老实,他对着虞幼棠的眼睛说道:「你别把我当什么人物,也别和我讲礼数。我是苦出身,原来
是给司令当勤务兵的。勤务兵是什么?就是奴才。所以甭看我现在有几个钱了,但我没忘本。幼棠,我喜欢你,我愿
意捧着你供着你,我愿意给你当奴才,知道了吗?」
虞幼棠忽然听到了这样的话,几乎有些迷茫:「盛先生,你……」
盛国纲直起腰对着他一点头:「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你别问,听着就是了。」
然后他转身便走,仿佛是并不留恋。
盛国纲不能留恋——他是个有眼色和手段的人,懂得一切事的分寸。反正承诺这东西也不花钱,他先把自己的心意全
盘端给虞幼棠瞧一瞧,然后再想办法把对方诱拐过来。
虞幼棠很想在家里睡上一觉,然而人刚躺上了床,金公馆那边就来了电话,说是金光耀催促他马上回去。
他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耐烦,阮明志也跟着嘀嘀咕咕:「他怎么就离不得你了?原来你住在北平,一月两月的来一次
天津,也没见他想你想死了!」
虞幼棠摸摸阮明志的短头发,还是觉得这青年孩子气的可爱。
「唉……」他弯腰在腿上比划了一下:「金哥的腿还是伸不直,走两步路都很艰难,怎么能怪他心情不好?」
阮明志一晃脑袋:「想要康复就得锻炼,怕苦怕累怎么行?!」
虞幼棠最终还是在傍晚时分回了金公馆。
他一进楼内,就听见楼上咚咚乱响,而仆人迎上来,像见到救命星一样簇拥了他:「虞大爷,您可是回来了。我们少
爷快要把房子给拆啦!」
虞幼棠问道:「医生是什么时候走的?」
仆人们争抢着答道:「早就走了。那个洋医生一走,少爷就开始摔东西。」
虞幼棠对于金光耀的情绪是十分了然的,这时就拄着手杖缓缓上楼,想要去对其劝解一番。追寻声音停在了书房门口
,他见那房门是虚掩着的,刚要伸手去推,不想就听「喀嚓」一声巨响,却是有大瓷器在门板上砸了个稀碎!
房内随后寂静了一瞬。
虞幼棠最怕金光耀这么爆发似的大闹,竟是战栗着没敢贸然进门;然而就在他等待之时,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正是
金光耀转动轮椅出了来。
金光耀长裤衬衫的穿戴着,短发凌乱。仰头瞪着虞幼棠,他用嘶哑的声音歇斯底里的怒吼道:「你怎么才回来?!」
虞幼棠痛苦的扭开头去——金光耀那一嗓子震得他头疼。
然后金光耀转动轮椅沿着走廊前行,磕磕绊绊的进了卧室。
虞幼棠自然是在后方跟上。
两人在卧室内相对了,虞幼棠一边打开电灯,一边轻声问道:「金哥,德国医生是怎么说的?」
金光耀停在床边,咬着牙并不说话,只是伸手抓起一只硕大蓬松的羽绒枕头,狠命的一下一下往床上摔。这动作重复
了足有二三十次,最后他将那枕头往地上猛然一掼,神情痛苦的呼呼喘息。
虞幼棠这时陪着小心走到他面前,在那床边坐下了。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对方——这些天来,安慰的话已经被他说绝了。
金光耀和虞幼棠对视了片刻,末了他费力的侧身弯腰,把轮椅旁的那只枕头又捡了起来。
这回他鼓足力气抡起来,一下子就把虞幼棠拍的趴伏在了床上——枕头松软,绝无杀伤力,然而带的力道很不小,足
以把虞幼棠抽的七荤八素。
「你回家去干什么?」金光耀气咻咻的逼问,且问且用枕头虚飘飘的砸他:「我这里留不住你了?」
虞幼棠在这绵软的击打下落花流水,只能是蜷缩上床,抱着头尽力的忍受。
而忍受片刻后,他发现外界忽然平静了下来。
随即怀中一暖,是金光耀俯下身把脑袋拱进了他的怀里。
金光耀像牛一样发出了闷声闷气的哽咽:「幼棠,怎么办?我还不到三十岁……我断子绝孙、不算个男人了……」
虞幼棠昏昏沉沉的抱住金光耀的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要是想传宗接代,那我帮不了你。」他轻声轻气的答道:「我是个带把儿的啊。」
金光耀红着眼睛抬起了头:「幼棠,你过来。」
虞幼棠果然就强挣着挪到了大床边沿。
金光耀这回向前一扑搂住了他,哑着嗓子很难听的大哭起来。
67苦不堪言
虞幼棠这天再一次回到家中,和盛国纲、以及杜参谋会了面。
虞幼棠还记得这位在正月十五跑到自家要债的杜爷。两方相见之后,他淡淡一点头;而杜爷先鞠了个躬,然后向他一
歪脑袋,甜美而勉强笑了一声:「嘿……」
接下来就是核对账单,合算数目。虞幼棠拿出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签好名后递向盛国纲,盛国纲却是一摆手:「你
给老杜吧,他拿着本票好和大老板交差。」
虞幼棠总觉着那所谓的「大老板」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不过日租界的那几家大赌场本来就混乱得很,盛国纲到底是
入了多少股子,他在其中到底是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那外人除非特意打探,否则是很难清楚得知的。
虞幼棠对此并不感兴趣,反正他总算是把这笔款子还上了。虞光廷这回没有了外患,大概也能够老老实实的回家来了
。
虞幼棠让阮明志去找虞光廷——他自己不好出面,而阮明志和虞光廷两个人都像大孩子似的,讲起话来更方便。阮明
志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怒发冲冠的回来了,对着虞幼棠大喊大叫:「那个姓冯的不让我见你家二爷,又把我撵出来啦
!」
虞幼棠听了这话,也觉着怪生气的:「那冯希坤对你说话了吗?」
阮明志气哼哼的答道:「说了!」
「说什么了?」
「滚!」
「唉,明志,你怎么还骂起我来了?」
「不是!他只对我说了一个字,就是「滚」!」
虞幼棠有心亲自去拜访一趟冯公馆,然而思来想去的,他觉着自己还是不好露面——首先他这个人挺要脸,而那冯希
坤把虞光廷当兔子养活了这些天,两个人一旦见面,这算是什么关系呢?
其次就凭冯希坤这个反应,他约摸着即便是自己真去了,大概也还是只能落得一个字——「滚」。
这个事儿他不好去和金光耀商议,故而暗自忖度许久后,他从身边常随着的保镖中挑出三名伶俐青年,对他们如此这
般的嘱咐了一通,又从楼上搬下一本厚重影集,从后翻开让他们看末尾几张照片:「这个就是我弟弟,你们记清楚他
的模样。」
阮明志也跟在旁边一起探头观看,这时忽然发出疑问:「这是他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虞幼棠想了想:「十七八岁。」
阮明志很觉好笑:「哈!那他现在都二十多岁了,相貌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虞幼棠懒得理他,很珍重的合拢影集,然后就像钓鱼似的将青年们放了出去。
三名青年成了鱼钩,即日起就在冯家小公馆附近晃来晃去。
虞幼棠为了把虞光廷弄出来,真是殚精竭虑;然而虞光廷如今对此一无所知。在金家保镖游荡于公馆附近之时,他正
在院子内救小猫。
现在天气和暖了,那小猫既没了春心,生活中所余的也就是吃睡玩乐。这日上午它溜到院内的草地上撒欢,结果愉快
的昏了头,一下子闹到了守门狼狗的地盘上。那狼狗是冯希坤新近牵来守门的,十分寂寞,这时就一爪子踩住小猫,
龇着大牙低头凑近嗅来嗅去。小猫是在虞光廷的怀里长大的,十分怯懦娇气,这时就吓的四肢瘫软,张大嘴巴喵喵尖
叫。
虞光廷在房内听它叫的简直不成了猫声,跑出去一看那情景,不禁吓了一跳。他其实也是个怯懦娇气的,并不比小猫
勇武许多,此刻就心惊胆战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小石子,奋力投向那狼似的狼狗:「你放开妹妹!」
狼狗对着虞光廷汪汪大叫了两声,当然是不理会,而小猫在狗爪子下肚皮贴地摊开四肢,继续瑟瑟发抖的哀鸣。
虞光廷眼见如此,十分心痛,竟是鼓起勇气冲上前去,大着胆子狠踢了那狗一脚,然后趁狼狗一个趔趄,弯腰抱起小
猫扭头就跑,不想狼狗机灵,往前一窜就咬住了他的裤管,死活不肯松口。虞光廷回头一看,魂飞魄散,当即和猫一
起尖叫起来了。
守门人不在跟前,这时候能够出场进行营救的,自然就是冯希坤了。
在这阳光明媚的夏初时节,冯希坤看起来是更为消瘦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