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办法,天天像只热锅蚂蚁一样的满屋子乱走,把虞幼棠全推给虞光廷来照顾——直到这天下午他接到一个电话,
终于得到了准确的出发时间。
他立刻就心花怒放了,然而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只把张副官叫来秘密的嘱咐了一通。等到张副官领命而去了,他才回
到房中,悄悄的把那羊肠子口袋缠到腰间,又把那装有金玉宝贝的布口袋妥善藏于一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里去。
另找出一只皮箱打开来,他往里面装入了大量银元金条,还心慌意乱的掖了几大卷子钞票。费力的合拢箱盖按好暗锁
,他拎起箱子走了两步,心想幸亏箱子结实,也幸亏自己臂力强劲——两者缺了任何一方,都不足以把这些财富完好
无损的随身带走。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是神情镇定、若无其事。
像往常一样,他带着虞家兄弟一起吃了晚饭——吃的特别多,连吞了十几个硕大包子;可是他不肯给虞幼棠多吃,只
许对方喝一点米粥。
夜里是要上船的,他怕虞幼棠届时眩晕,再呕吐起来。
饭后,天也就黑了。
盛国纲抓来两把硬糖塞进衣服口袋里,然后站在一段距离之外,悄悄打量了虞幼棠——因见他一身服饰还是很整齐的
,便只随手给他又拿起了一件西装上衣。
这时张副官气喘吁吁的回来了,进门后他凑到盛国纲耳边,声音极低的说道:「老板,路线我走过一次了,汽车也加
满了油,已经向接头人付过钱了,说是保准能把咱们送到安全地方。」
盛国纲表情严肃的点点头,又抬手一指楼上。
张副官立刻飞奔上楼,片刻之后就拎着那只沉重箱子跑了下来。盛国纲把手中的上衣也塞到了他怀里,而后向门外一
指,低声命令道:「快点!」
张副官接住上衣,脚步不停,继续前行。而盛国纲走向虞家兄弟,忽然一把拽住了虞幼棠的手臂。
「幼棠!」他声音不大的说道:「跟我走!」
虞幼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拉扯虞光廷:「老二,走了。」
盛国纲上前一步打开了兄弟两人的手:「船上地方有限,我只能带你一个人。快走吧!」
虞幼棠听到这里,脸色大变,立刻就极力的把虞光廷往盛国纲怀里推:「那你带上他,我留下。」
盛国纲懒得再说,搡开虞光廷后转身就走。虞幼棠被他拉的一个踉跄,奋力回身抓住了虞光廷的衣领:「不……不…
…你要带就带老二,他身体好,不会拖你的后腿……盛国纲,放开我,你带老二走吧!」
虞幼棠是急的语无伦次了,虞光廷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也恐慌的追上了虞幼棠:「哥,哥……」随即他又对着盛国
纲的背影哀求道:「大哥,别分开我们,你带上我吧……我不占地方,我不会碍事的……」
盛国纲不理会,回身一把将虞幼棠拦腰抱了起来,大踏步的就往外走。虞光廷急了眼,冲上去想要抱住盛国纲:「大
哥,求求你了,别把我丢下,我要和我哥在一起……」
盛国纲被他缠的迈不开步,索性转过身来,狠狠踢了虞光廷一脚:「滚!再闹我现在就毙了你!」
话音未落,他怀里的虞幼棠挣扎着落地起身,不管不顾的就向虞光廷伸出了一只手;而虞光廷就势抓住,兄弟两个又
连在了一起。盛国纲耳听得院内张副官已经发动了汽车,就急的上前强行分开两人,而后拖着虞幼棠一路跑向汽车。
张副官从里面提前打开后排车门,正好方便盛国纲把虞幼棠胡乱的塞入车内。虞幼棠一手扒住车门,还在大喊老二,
而虞光廷连滚带爬的扑上来,涕泪横流的也是直叫哥哥。盛国纲被虞光廷闹的很不耐烦,于是一记窝心脚就踹向了对
方:「我去你妈的!」
虞光廷一跤仰倒,摔的哭喊了一声。盛国纲趁机跳上汽车,一手制住虞幼棠,一手猛然关上了车门。张副官那后脑勺
上接收到了一个爆栗,当即就把汽车缓缓开出大院,而后加速驶上街道。
虞光廷按住胸口,痛苦的一翻身又爬了起来。
虞幼棠走了,盛国纲也走了,他独自站在黑暗的公馆院内怔了一瞬,然后就在绝望中拔腿跑向门口,惊恐万分的大声
呼唤:「哥!哥!别丢下我啊……哥!」
然而拐上门前道路之后,他忽然张大嘴巴停住了脚步。
不远的街口处一片车灯闪烁。他看到两辆军用卡车左右夹住了盛国纲的汽车,而一队日本宪兵端着步枪跳下卡车,围
住汽车大声呼喝起来。
汽车车门开了,虞光廷依稀看到了车中三人——盛国纲、虞幼棠、张副官——在刺刀的威逼之中,走下车来。
他吓的屏住了呼吸,眼看着日本宪兵把那三人押上了军车。又有宪兵进入汽车,坐在了驾驶位置上。
下一秒,一辆军车带着汽车一起发动,瞬间就开了个无影无踪;而余下那辆军车亮起车灯,一路向盛公馆驶来。
虞光廷站在黑暗处,眼看着灯光要扫过来了,就受惊似的猛然一跳,避开了光束。扭头往远处跑了一段路,他停下来
回过身,就见军车停在了公馆门口,而日本宪兵们凶神恶煞的跳将下来,一路呼喊着就闯进了公馆大门。
楼内响起了尖利的哭喊惊叫声,随即又是一串枪响。虞光廷吓的浑身乱颤,下意识的转过身去,继续狂奔向了远方。
105明天
虞光廷没有跑太远,他在一处偏僻路口停下脚步藏匿起来,只探出一个脑袋,远远的望向盛公馆。
他又怕又疑惑——这是英租界啊,日本兵怎么能够这样公然就闯进来抓人杀人呢?难道天下真的大乱,日本人连英国
人都不怕了?
枪声那么响亮,可是四周连个巡捕的影子都没有。虞光廷靠着路边一棵大树蹲下来,开始剧烈的瑟瑟战抖。
盛公馆的骚乱很持久,直到午夜时分才渐渐平息。虞光廷隐约听着那军车是开走了,可依旧不敢乱动,抱着膝盖蜷成
了一团。
他怕日本宪兵,因为知道这些人现在可以滥杀无辜而不用负任何责任。可是他哥哥被日本宪兵抓走了,他抓心挠肝的
痛苦,他要把他哥哥救出来!
而且要尽快,他哥哥的身体比不得正常人,是坐不得牢的!
「如果那些宪兵打他的话……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他的话……」
虞光廷思及至此,不禁打了个寒战,当即扶着大树站起了身。
他试试探探的沿着道路向盛公馆走去,一路走一路提防着,生怕会有日本宪兵跳出来用刺刀杀他。及至到了公馆门口
,他就见两名卫兵双双死在地上,胸口皆是糟烂的一大滩血;狼狗倒还没死,侧身倒在地上喘气,肚皮一鼓一鼓的。
咽下一声喷薄欲出的尖叫,虞光廷继续向前走,然后在楼门前看到了死去的厨子——脑袋被打碎了,看那胖壮身材就
是厨子!
虞光廷这回深吸一口凉气,差一点就吓的晕倒在地。抬手狠狠的捂住嘴,他扭过身去干呕了两声。而后鼓起勇气,继
续向那黑暗的楼中走去。
虞光廷不敢开灯,只好在一片血腥气中摸索着前进。楼内一片狼藉,显然已经遭过了劫掠,他四处寻找了一番,结果
只在卧室枕头下摸出了一只半新的手表——虞幼棠的表,从来不戴,只是放在床边枕畔,以供早晚看一看时间。
他紧紧的攥着他只表,就好像攥着他哥哥的手一样,一无所获的快步下楼,惊弓之鸟一般逃离了地狱一般的盛公馆。
他无处可去,又不敢乱走,所以孤零零的跑回了街口那棵老树下,抱着膀子席地而坐,硬是熬到了天亮。
他又冷又饿,连盛家厨子的恶劣饭菜都享受不到了,只好是摇晃着站起身,预备到大街上四处走一走,打听一下这日
本宪兵司令部的位置。不想他在十字路口处刚一露头,忽见几辆汽车呼啸而来,停在了一片死寂的盛公馆门前。
随即车门一起开了,一帮手持铁棒长刀的陌生人跳将下来。为首一人身材极其高壮——正是马大公子!
马大公子是来报仇的!
前些天他有几家铺面莫名其妙的就被日本人没收了,这让他很是糟心,直到如今才接受了这个现实。而在接受了现实
之后,他立刻和日本人交上了朋友——日子果然就随之好过多了。
他有了闲心,要过来亲手杀了虞幼棠,顺便再痛揍那该死的妹夫一顿。然而下车这么一瞧,他先看见了两具横在门口
的卫兵尸体!
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向后一跳,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动手呢,怎么这里就自动灭门了?
踮着脚尖进院这么一瞧,他随即又见到了那个没了脑袋的厨子!
这回马大公子是真害怕了,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快走快走!这不对劲儿,咱们赶紧撤,别再让这儿的巡
捕房给赖上!」
马大公子撤了,虞光廷也跟着撤了。马大公子回家去,虞光廷无处可回,下意识的却是想起了一个人——萨沙!
他真是好久都没有见过这个白俄伙计了,平时也并不思念这个人;然而如今到了绝境,萨沙的微笑忽然就浮现在了他
的眼前。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拔脚便走。
因为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所以虞光廷终于步行到那家咖啡店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他走的双脚疼痛不堪,口渴的火烧火燎,倒不是觉得很饥饿,因为已经饿过劲了。
市区道路的模样已经今非昔比,先前的繁华是一丝也没有了,店铺大部分都是关闭着的,有些地方还存留着轰炸过的
痕迹。虞光廷站在那家咖啡馆门前,就见玻璃门前早拉上了铁门,用铁链子锁了个结结实实;窗子上面蒙了一层灰土
,内中一片黯淡,哪里还是个营业的模样?
虞光廷一咧嘴,当时就想要哭——萨沙也没了!
然而嘴巴刚咧到一半,那肮脏窗子忽然略略开了一道缝,紧接着缝隙后面凑上来一只灰眼睛:「虞?」
萨沙打开咖啡店的后门,把虞光廷让了进来。
原来他那舅舅一家为了躲避战乱,早早就跑到乡下去了,留下他独自一人留守店中看家。方才他照例用一只眼睛窥视
街上情形,结果目光一放出去,他很意外的看到了虞光廷!
高兴的让虞光廷坐在一张干净椅子上,他照例想要给对方弄点吃的。然而虞光廷此刻无心吃喝,他仰头看着萨沙,茫
茫然的开口便道:「我哥被日本兵抓走了!」
萨沙停了动作:「为什么?」
虞光廷摇摇头:「不知道。」
萨沙还是顽固的给他端来了一杯温吞吞的橘子水:「日本人来后……很多人都被抓走了,很多人都死了……」
他神情凝重的低下头:「希望你哥哥没事。」
虞光廷咕咚咕咚的一气喝光了橘子水,喘了口气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日本宪兵都在哪里?我想去问他们为什么要抓
我哥,我哥天天坐在家里,惹不到他们啊!」
萨沙常年在小咖啡店里做伙计,那眼界思路绝不比虞光廷更开阔。随手拿起一张旧报纸擦了擦桌上污渍,他怯生生的
看着虞光廷摇头道:「你不要去,日本人很凶恶的,你去了之后救不出你哥哥,也许自己都会被扣下出不来。」
虞光廷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猫叫。这让他打了一个激灵,立刻回身望了过去。
不知何时,一只黄色的小虎纹猫跑了进来。虞光廷看它,它也看着虞光廷。
虞光廷难以置信的站起身来,随即弯腰伸手,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妹妹?!」
那猫很通人性,听到呼唤后立刻就跑了上来,一跃而上就蹿进了虞光廷的怀中,又伸出舌头咪咪的不住舔他。
这时萨沙走上来,在虞光廷身后笑着解释道:「小猫是冬天跑过来的,我一看到它就觉得眼熟,它好像也认识我,总
是跟着我喵喵叫,我就把它养下来了。果然…… 果然是你的小猫。你是不要它了吗?」
虞光廷抱着妹妹转过身来,对着萨沙一歪脑袋,苍白的脸上满是笑意:「真好,我以为它离开我会死呢。多谢你!」
萨沙眼望着虞光廷,忽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认为虞光廷笑起来很好看,漂亮的简直让人感到了不自在,真是一
只最美丽的小鸟儿。
虞光廷低下头,发现小猫的爪子脏兮兮,就走到桌前,拿起那张擦过桌子的旧报纸,想要找一处干净部分给小猫蹭蹭
爪子。
单手摊开报纸,他刚要撕下一角,然而目光落到版面文字上,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冯希坤。
冯希坤三个字上面有大标题,可惜遭到了污损,只能依稀辨认出是某某会的成立典礼。下首几行开头文章过后,便列
出了一串名单。
名单起头的人物名叫冯冠英,虞光廷想自己如果没记错的话,那这人正是冯希坤之父,那位一度风光无限、又一度销
声匿迹的大人物。往后隔了几个陌生名字,然后就是冯希坤。文字报道后面还配有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虞光廷仔细
瞧了半天,就见上面一片人模鬼样,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有正中央几人身着日本军服,那倒是十分醒目的。
「这、这是什么会啊?」他问萨沙。
萨沙经常读一读报纸,倒也懂得一些时事:「这个叫做什么治安维持会,原来的政府没有了,这是现在的新政府。」
虞光廷抬起头望向他:「和日本人要好的……新政府?」
萨沙点点头——他是个没有祖国的人,只要不遭到驱逐和屠杀就好,并不关心政府的新旧。
虞光廷低下头,心中忽然想到:「那冯希坤一定认识日本宪兵队里的大官!」
冯希坤这三个字刺痛了虞光廷的神经。一回想起冯希坤的那副德行,他就忍不住要战栗、作呕、恐惧……简直想一头
在墙上撞死过去。抱着小猫坐回原位,他抽抽鼻子,仿佛都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萨沙作为一个没什么本事的闷葫芦,这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虞光廷,只是极力的不想让他去日本宪兵司令部冒险。
眼看着虞光廷低头坐在椅子上,神情十分惨淡,他就手足无措的站在桌旁,迟疑半天后才挤出一句话来:「你饿不饿
?」
萨沙给虞光廷拿来了一点面包果酱——这些天他一直在吃黑面包红菜汤,面包果酱已经是他所能找到的高级食品了。
虞光廷食不甘味的接受了他这番好意,一边咀嚼一边低头思忖——这时候他已经把冯希坤暂且放下了,因为怕会影响
食欲。正在出神之际,他忽听萨沙问自己道:「你……你哥哥被抓走了,那你还有地方住吗?」
他抬起头望向对方。
萨沙垂着眼帘盯着桌面,有些扭捏的微微笑道:「你要是没地方住了,可以留在我这里。我这里……食物很多,足够
两个人吃。」
虞光廷蹭的满嘴都是果酱——他知道萨沙是好人,故而就毫不客气的点了头:「今晚我是要在你这里借宿了。明天…
…」
虞光廷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这让他不敢去想明天。
106离开
因为确定虞光廷今天是不再出门了,萨沙便严严的关闭了咖啡店后门,像往日一样继续藏匿着生活。
虞光廷吃饱喝足之后,就脱下了西装上衣,坐在椅子上伸长双腿消汗。如此过了片刻,他起身想要走动一番,哪知就
在双脚刚一着地用力,他就痛的「哎哟」一声,一屁股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