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丹书声嘶力竭地吼过了他。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颜丹书呼呼地喘粗气的声音,他咽了口唾沫,感觉嗓子火辣辣地疼,背后也是一阵湿凉——多半
是方才太激动,后背大概都被汗湿了,他抬手掀开自己领子,抖了几下衣服,这才想起抬头。
面前,红发青年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盯着他,手里还捏着小龙的尾巴,目光里虽然没了之前的食欲,却有另一种
让颜丹书更加不寒而栗的情绪。
该、该不会……
那个可怕的念头刚在颜丹书脑海中盘旋过一瞬,还不等他完全反应过来,白义已经张开了口,把他的恐惧变成了现实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般,准确无误地正中他的天灵盖。
“…………它……真能……掉色?”
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与不安的神色,红发青年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龙尾巴,小龙正好恹恹地睁开眼,尾巴扭了扭,拍了
一下他的手心,他立刻诚惶诚恐地把尾巴捋了捋,塞进了盆里,还非常仔细地掖好,最后抹平。
颜丹书瞠目结舌。
后来——其实也没用上多久——颜丹书跟白义正经而坦诚地讨论了这个问题;为何当时在山上能瞬间辨别出他说话真
假并立刻阴他一招的吉量,竟然对这个比那时的那个扯上几千倍的谎言完全信以为真,白义淡定地回答:“因为我不
了解龙。”
颜丹书看了他一眼,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去找吉量认真讨论问题的错误之后,他决定在替换了双方姓名并修改一些立场
的前提下,去问自己的哥哥。他的二哥不负厚望。他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后,喝了口茶,悠悠道:“不奇怪,像你这种
王八蛋,站到丹琴面前的时候,也能变成个王八。”
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来通俗易懂地翻译一下的话,那么大意大概是:所谓的哥哥,其实就是只有在妹妹面前才能充分展
现实力以及冷酷的可悲动物。
不过当时的颜丹书完全沉浸在了其二哥对他的人格过于狠毒(且准确)的评价中,而并没有仔细思考其中的深刻含义
,当他充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白枝早已嫁到了远方,几十年都难得回娘家一次——这意味着,当年那个把他害到
如今境地的始作俑者的实力与冷酷,几乎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言归正传。
当颜丹书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同时,就被下一波震惊给卷去了全部的理智——白义已经把盆
和小龙搬到了桌子上放好,小龙在盆里盘成一团,堆起老高,脑袋还是没精神地耷拉着,像厨房里头冒尖的一堆等着
准备被削皮红烧的茄子。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让他惊惧的是,白义在把盆放下之后,安抚地拍了拍小龙的头,然后哼着小曲,似乎心情很好似
的,一边解着衣服,一边就大大咧咧地一头倒在了他的床上,顺手从身下拉起被子一角,往肚子上一搭,随后就闭上
了眼睛。
颜丹书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赶在吉量进入梦乡前一把抓住了他:“你、你要干什么!?”
红发青年睁开一只眼,语气很是不悦:“睡觉。”
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急躁,颜丹书僵了一下,立刻换上了一幅笑脸:“……白二公子缘何,要在丹书居所休憩呢?”
“……挡它的阴气。”白义打了个哈欠,“没孵出来的时候,你还可以勉强盖盖,等它完全孵出来了,除了我,京城
再没第二人能掩住它行踪……唔啊——”
他舒舒服服地又打了个哈欠,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稍微抬起了头:“你也要睡?”
“…………”
“睡吧。”白义拍了拍他里面的位置,很慷慨地让了一下,留出了一定的宽度。他留出的距离,颜丹书通过目测判断
到,如果把自己竖着先劈两半,竖着摆好,再侧着躺,最后使劲贴上墙,大约能勉强躺得下。
颜丹书咳嗽了一声:“……白……公子……”
白义没有睁眼,淡淡地打断了他:“闭嘴,吹灯,睡。”
“…………这就去。”
<第二十三章·以渴服马>
跟白礼生活的经验告诉他,在这些马们差不多打算睡觉的时候,最好不要违逆他们的任何意见。所以对于白义简短而
失礼的意见,颜丹书乖乖地照办了。
虽然心里骂骂咧咧,但他的行动却比猫更轻盈流畅——除了在挤上床的时候稍微费了点劲(他觉得自己快被拍到墙上
去了),而且白义散开的红色长发实在很碍事——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头发不仅硌得人浑身发痒,而且还自然带有热度
,虽说初春仍有微寒,但躺在这种东西上头,还被人狠狠地挤在墙上,一会就会汗流浃背。
他苦着脸撑着,又因为怕吵醒白义而不敢下床,只得听着他的鼾声,自己苦不堪言。不过他今天也是真的累了,虽然
挤得厉害,又热得难受,但是躺了一阵,眼皮便沉了起来,一会就迷糊了过去。
晕晕沉沉间,他只觉得一阵凉爽的清风突然柔和地拂上他的身体,他哼哼了一声,随后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脚能够舒
展开了,背后的重量也消失了,就好像之前的每一天,他独自在这里睡觉的时候一……
一样?!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身体被汗水浸湿,却已经凉透了。他也顾不上冷,伸手往身后一摸,心下骤然一沉——
空的。
他该不会半夜想通了,去把小龙当夜宵吃了吧?!
颜丹书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猛然爆发,穿透了夜空,飘荡在颜家大宅的上空,悠扬地回响。
“……这么大的洞!”
“守大门的做什么吃的!”
“三少爷没事吧!”
“三少爷!怎么了?!可是有贼吗?!”
纷杂的脚步声顿时响起,转眼间,护院家丁的交谈呼喝声便传了进来,一片嘈杂中,颜丹书只勉强认出了护院家丁领
头的老王粗哑的嗓音。房里没点灯,只有外头隐约的月光透过之前被临墨撞出来的大洞洒进来,托它的福,颜丹书可
以勉强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他门外晃着。他定了定神,颤着声道:“没、没事!只是被绊了一下,扰着你们了,快
些去睡吧。”
似乎是听出他声音不对,老王有点怀疑地问:“可是真的没事?”
“真的无妨,你们去歇息吧,若是真有什么事情,我自当唤你们……”
颜丹书平了一下呼吸,慢慢道。似乎是听出他语气并不紧张,老王的声音也缓和了一些:“若是真有什么强人盗匪,
三少爷不用担心,我等自当护您周全。”
“是,我没事,你们去歇息吧。”他定下神来回答。老王便也不纠缠,招呼着家丁们散去,嘈杂的脚步声中夹杂着“
敢情又是三少爷让人踹下床了”“好好的良家闺女……”的议论,以及老王的斥责声,过了好一阵,周围才再次静下
来。
颜丹书下床,踩着鞋挪到桌边,先是伸手摸到了小龙软绵绵滑溜溜的尾巴,他吓了一下,不过随即便反应过来,把它
给放回盆里,然后摸到了火折,晃了一下,点亮了灯。
白义睡眼惺忪地站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看他:“又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
颜丹书真恨不能踹他一脚。大半夜的起来身边突然没人了,本来就着急,一转身下床,人还没全醒眼还没全睁呢,赫
然一个高高大大,乱蓬蓬的,不知道啥东西的东西站自己床头,被从门上的洞里投进来的月光照出了诡异的阴影——
而且还打鼾。
别说颜丹书自小养尊处优没见过这阵势,就算是真有道行的道士见了这玩意,估计也得吓上一大跳。
说实话,一直到自己的惨叫声惊起家丁,颜丹书才勉强从它的轮廓中辨认出来,这个看起来格外可怕的一大团不知道
什么东西,其实是不知道为什么正站在自己床前睡觉的白义。
最可恨的是,他还没醒。
在盛怒之下,就算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颜丹书不止是兔子,就连白义也似乎明显地察觉到了他的怒火,乖乖
地一五一十完全招来。
其实思考过程非常简单,根据白义的陈述大致可以总结如下。
所有的马都是站着睡——白义习惯原形睡觉——但是在颜丹书房里他原形实在觉得有点不舒服——将就一下吧就简单
站着好了。
“就是这样,姓颜的,我倒也不是有意吓人……”白义说着,又一次趾高气扬起来,“只是你的卧房有些狭窄,我实
在会有些挤得慌,又不能挪它——”他示意了一下小龙,正打算接着说,却被颜丹书打断了。
“我知公子不是有意。”颜丹书笑眯眯道,顺手披上自己的外袍,“寒舍虽陋,但有个地方,肯定合公子心意,能让
公子痛痛快快睡个舒服,还不引凡人注意。”
“有如此好地方?!”白义睡意也没了,双目灼灼地盯着颜丹书;后者笑着点了点头,率先走出门去,白义立刻跟在
后头。
颜家院落甚大,也有些守夜的小厮丫鬟,只是颜丹书自小便四处寻花问柳,趁夜溜出去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对于
避人耳目这事,已经是炉火纯青,因此一路上倒也没遇到什么阻拦,二人顺利地到了目的地。
“这、这里是……”
颜丹书面带笑容,彬彬有礼地为白义拉开了门。
“这里是最适合白公子的居处,请进。”
白义看着面前的马厩,呆站了一阵,回头看了一眼颜丹书。
如果是平时的颜丹书的话,估计应该已经被他脸上充满愤怒的神情给吓得立刻倒地三跪九叩求饶哭号一百次了——但
是颜丹书此刻已然今非昔比,他只是带着一点狞笑,杀气腾腾地盯着白义。
在一阵的僵持后,红发的青年倒退了一步,头一次没有反抗颜丹书的意见,乖乖地走进了马厩。
“白公子好梦。”
颜丹书带着冷酷的微笑,狠狠把木门摔上。
然而,还没等他完全回味过来咸鱼翻身的成就感,一声长长的惨叫就划破了夜里的寂静。
“……那是你屋子的方向吧?”
白义的声音从马厩里飘了出来。
“给我在里头好好睡!”
颜丹书狠狠地踹了一脚马厩的门,里头一阵骚动之后就没了声音。他随后快步跑向了自己的屋子——如果他没听错的
话,方才的声音,应该就是他那个可靠的大丫鬟,玲珑的。
如果是她惨叫的话,倒不用担心家丁们会冲进房里,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部分。颜丹书吞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如
果他没记错的话……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门,果然,玲珑坐在地上,手颤巍巍地指着桌上:“三三三,三少爷……那那那……那是什么
……”
灯影下,桌上,盆里,紫色的小龙打了个哈欠,尾巴拍了几下盆沿,再次闭上了眼睛。
颜丹书呆站在门口,脑中一片空白。
<第二十四章·马齿徒长>
如果要是些别的事态,只怕颜丹书会一直不知所措地与玲珑这么面面相觑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但不知道是幸运还
是不幸,颜丹书恨不能从刚一落地,就已经开始了与父母长兄之间的斗智斗勇。是的,真实与谎言之间的较量通常残
酷而艰苦,然而在不断的磨练之后,谎言终将出类拔萃力挫群雄;同时救人于水火之中——正如现在,就在这一切最
为危机的时候,谎言,就如同本能般自动脱口而出。
他只听见自己吞了口唾沫,又深呼吸了一下,缓缓道:“……什么什么。”
“……少、少爷?”
“………你指着桌子干什么?”颜丹书盯着那条龙尾巴,面无表情道。
“少、少爷,您……您看那盆里……”
玲珑脸色发白,额头上已经能看得出浮汗,指着桌子的手指也正在发着抖。颜丹书看了一眼那盆堆得冒尖的紫色小龙
,只觉得它最吓人之处不过是看起来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玲珑给吓成这样。
“盆里?你把我的盆放在桌上做什么?”颜丹书不动声色接着问,然后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趿拉着鞋走向床,“
把它放回去,吹了灯,我要睡了。”
“少、少爷,您看不见吗?那一盆……那个……”
颜丹书满心愧疚——他估计还是头一回在编瞎话时有这种情绪,但脸上又不能露出来,他对哆哆嗦嗦的玲珑露出不悦
的神色道:“到底怎么回事?”
“不……少爷……没事……大概是……奴婢……发了癔症……?”玲珑脸上仍然满是惊恐,挣扎着站了起来,朝桌边
走去。
颜丹书心里咯噔一下。虽然自己演技甚佳,瞒过了玲珑,但要是真把盆给试着端一下,这盆自己累死累活都动不了分
毫,玲珑一个弱质纤纤的丫鬟又何能将它挪得了半分?!他在心里抽了自己三四回嘴巴,只恨自己方才不知搭错了哪
根筋,竟随口说了要让她搬盆这事。
罢了,若是她挪不动,就装作不耐烦,让她出去歇息便是。
带着对玲珑的歉疚,颜丹书咳嗽了一声,拿定了主意,坐上床,用余光盯着玲珑,只见她小心翼翼扶上盆沿,用力往
上一端——盆果然纹丝不动。她咬着牙,娇哼一声,脸憋得通红,手指都捏得有点发白,盆依然与里头的小龙一样,
不动如山。
是时候了。颜丹书转过头去,道:“怎么回事,不端的话就先出……”
他停下了。
只见玲珑端着那盆摇摇晃晃,一步一跌地挪到门口,咬着牙抬将起来,咣当一声把它放到原先的架子上——颜丹书确
定自己看到那一瞬间,架子绝对向下陷了几寸。
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候,玲珑气喘吁吁地转过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见他看她,便低下头去,语气里仍是掩不住的惊
慌:“奴婢可能真是中了什么魔怔,这么个盆,端着还真有点沉……奴、奴婢告退了……”
还不等颜丹书叫她,她已经对他施了一礼,上前吹了灯,随后惊慌失措地退出屋外,随后便是一阵迅疾的奔跑声,光
听那哒哒哒的脚步声就可以想象,她是以多么惊人的速度绝尘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