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初,六皇子独孤冥迷上谢默的声音。
先前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却接近不了他,或者该说,这个人看了他,总是避开。
莫名有些恼,他也没想对他怎样,为什么他要这么待冥。人们都说那人是父皇宠臣,独孤冥只想央那人,让自己见父皇一面,因为,他有事求自己的父皇。
可那人避他如避瘟疫,不要说见面,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没听到过。
几次,冥也发小性子在御道前堵住他,那时第一次,他开了口。
只是一瞬,冥就迷上了那样的声音,而后,喜欢上了那双蓝蓝的瞳。
他说,他为臣子,名字唤作谢默。在冥的眼中,只见到那人温存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笑,清朗的声音低低,这让冥想起宫人们说的话。宫人们说谢默来自江南的大士族,说得一口宛转吴音。而后冥看到他的眼,这人的眼瞳如天一样净蓝,宫人们说那也是大海的颜色。
独孤冥没见过海,他只见过湖,而宫中湖水颜色清碧如玉,谢默的声音于冥,就像这清碧如玉的湖,清冽毫无杂质。而那双如海的眼,冥觉得还是象晴空的天色,一望无际的蓝。
冥知道谢默是父亲的宠臣,他不知道谢默那双据说如海一样蓝的眼,是不是父皇宠幸他的原因。但当今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爱海,而独孤炫常言道,谢默君阳如海。
冥不明白为何他的父皇这么说,但独孤冥一直不喜欢独孤炫,即使,那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
父亲喜欢的人冥该讨厌,可瞧着眼前人温煦的面容,竟是厌烦不起。
可他依然不喜欢自己的父皇。
天下无情帝王家。
长在帝王家,更多的是一种悲哀。佛家有云,人生有业,六道轮回。出生于皇家,多是业,不是福。
幼年时独孤冥就失去了母亲,但即使他的母亲,位列后宫四夫人之一的淑妃齐氏还在,他在宫里也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冥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连他的父皇独孤炫也讨厌他,他是父皇亲生儿子,为何父皇不曾给过他一个笑脸。而谢默先前也不喜欢他,见了他,总是急急避开。总要自己上前去堵,他才会勉为其难地停下。
只有一次,谢默见了他没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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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冥的母妃齐淑妃过世,那时他年纪还小,却也知道自己的娘亲不在了。
一个人窝在御花园的角落哭泣,哭得不知道天色已晚,想回去的时候,正见面前有一个人。
他是谢默,以前见他常常避开他,而今,就站在他面前定定不动。
宫里的人爱谈谢默,宫里的宦官宫女喜欢他,说他没有达官的架子,待人也和善。人人都说他善良,为何这个人见了自己总是显得很忧伤,见了自己总是躲。
冥一直不解,可他这时不想看到谢默,看到他温和的脸觉得有些刺眼。
从小,他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只有他的母妃待他好。
有时也很困惑,冥问母妃,母妃说大家不喜欢他的外祖父齐英,所以,大家才不喜欢他们母子俩。
现在母妃不在了,这个人也和别人一样,来嘲笑他和他的娘吗?
一时怒从心起,冥抓来那人的手便是恶狠狠地咬。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知道自己痛,他也想这人陪着他一起痛……
他咬得很深,很深……
嘴里尝到的是血的腥味。
那个人的血很温暖,暖得让他觉得心虚。
掩不住的血色淋漓,他咬去了那人手上一块肉,伤口深可见骨。
可他忐忑不安抬眼看那人的时候,那人却冲着他微笑,虽然笑意是那样不自然,略带扭曲的嘴角,微皱的眉说明他也很痛。
可他的声音与平时一样温和,和平时的声音一样,低低又清亮,就像清碧如玉的湖水给人的感觉。
“小皇子,你怎么了?”
温和的声音听去那样的可亲,冥突然觉得一阵凄凉,便扑进他怀里大哭。
朦胧中,他擦得那人一身的泪水,朦胧中,那人一直抱着他,喃喃安慰。
他悲不可抑,却记得那人怀抱很暖。
而那个人身上,有暗暗的香传来,犹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花,淡淡的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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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香,如梦。
他的悲伤,也如梦。
曾经以为,大梦过后,一切都会是原样,可他再醒来,却发现这世界确实变了模样。
他不在娘亲的寝殿,睁眼入目的是陌生的金碧辉煌,与灿烂纹饰相错交辉的五爪金龙,说明这里是皇帝的寝殿,大宁律令只有天子服色可用五爪龙纹样。
这是与他以往所处之地,完全不同的地方,别样的热闹与喧嚣,不像他与母妃所居住宫宇那样清冷。
眼一热,热辣辣的烫,突然独孤冥想起,他的娘死了。
世上最疼他的人,不在了。
缓缓地转头,看到的是谢默温和的笑脸,而那人所对的人不是冥,而是他的父亲。但在神思沉沦的前一刻,冥记得他在那人怀里哭。
此时谢默手上伤口已包扎完毕,在他身边坐着天子独孤炫。
独孤炫眉紧皱,看着男人的左手手腕,冥看得出父皇很担心。而独孤炫此时,没看见自己的儿子已醒。
“你手还疼不疼?”
“我咬你一口,你再问如何?”简直废话,谢默摇头。
“是朕口误,行了吧……这孩子果真是齐英的子孙,下口居然这么狠呐……”独孤炫皱眉。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说话别太过分了。我小时候也很淘气,没比他好到哪去,炫,你小时候就不顽皮了吗?”
怎能把我和他比,瞧着那双明亮的蓝瞳,独孤炫一时语塞。他小时候,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必问呢……
想起幼年自己也皮得让父亲——高宗至德帝独孤蕲头疼,独孤炫厚厚的脸皮也不由得发红。
看来他已知晓自己的问话有问题,谢默笑笑,在他耳际轻声一语。
“小孩子就有小孩子的样子,你看着他们,不会想起自己的过去吗?”
“可这孩子的外祖父是齐英……”
独孤炫忍不住出口道,谢默又朝他笑笑。
“那又如何,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他叫你‘父皇’,你不觉得你很幸运吗?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孩子。”
谢默唏嘘,就像他,此生,恐怕都不会有子嗣。这人呐,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谢默的神色都落入了独孤炫的眼。
为了他,他所爱的人这一辈子选择了孤独,不知心底什么滋味,淡淡的苦涩弥漫上了心。
一直不敢问他可曾后悔,独孤炫以帝王的权势笼住了谢默这只想飞的鸟,他可是心甘情愿?
情不自禁,从背后抱住了谢默,瞧他脸上淡淡的笑,如海一样湛蓝的眼眸。
“怎么突然这么想撒娇?男人这样,可不好看,你还是皇帝呢……”
含笑,谢默调侃独孤炫,换来皇帝痞痞地一挑眉。
“皇帝又如何?皇帝也是人呐,为何只许做皇帝,就不能像平常人一样。君阳,你可要答应朕,得一直象最初一样不把朕当皇帝呀!”
不把个皇帝当皇帝,还真难,说不要把他当皇帝,可他哪时忘了自己的身份,还不是“朕”叫个不停。谢默皱眉,觉得有些苦恼。
独孤炫这男人虽是皇帝,但有时倒像个孩子,谢默不是女子,也没当过父亲,怎么“招待”这样的皇帝,还真是没法子。
想了想,又想了想,抬头看看独孤炫瞧着自己一脸喜滋滋的笑,谢默心底叹气。
真是,这副表情还真是像自己养的那只黑猫啊,嚣张极了。那,怎么安抚自己家的不乖的猫儿,是否可以套到皇帝身上用?
谢默忍住笑,清清喉咙。
“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你是皇帝呀……”不知道当然没顾忌,瞧瞧上面人突然变得异常阴郁的面孔,谢默只得道。“好好好,一直把你当个普通人,可以了吧……”
满意地点头,独孤炫又蹙眉。
“除了这个,最近还有一件朕比较烦,齐英虽已下台,可他的党羽依然在朝中活动……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近可得提高警觉才行。”
“你后悔了?那件事。”
“后悔?当然不后悔。”独孤炫微笑。“齐英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党羽众多,要真追查下去,全朝大臣恐怕没几个和他没关系,难道都要贬出去……朕还需要人做事,倒不如一把火烧了与齐英有所来往的大臣名录,安定臣工们的心。”
“既然如此,陛下还抱怨什么?”
“凡事有利也有弊,虽然不追究下去可以安臣工的心,可那些贼心不死的人必然会有所动。齐英说他不图朕的帝位,可他手下人未必不图,净那儿据说已经接到奏报,朝野上有异常动向。这当口淑妃过世,冥这孩子又这样,总有不祥的感觉。”
独孤炫又叹气,谢默拍拍他的肩。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不要把事压在心里。”
“朕知道啊,这不就告诉你了。你也别太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解决,朕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冥,你醒了,快向君阳道歉。身为皇子,居然去咬大臣,成何体统?”
没想到父亲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
不是问母亲,不是问他好不好,却是要他道歉。
其实独孤冥那时有些愧疚,可是见父亲那样,看似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模样,冥只觉得一肚子火涌上了心。
他知道咬人不对,可他就是不愿意对独孤炫示弱,他见了父亲,才知道他恨。
如果父皇不曾忽视他们母子,那母妃,不会走得这么凄凉。
母妃临终前要见父皇一面,父皇却不见,任凭他在大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求了一天一夜。而他回去,母亲已闭上了眼。
他恨,他无法不恨。
有些孩子在这个年纪不解事,而冥已经懂了很多事。
倔强地扬高了头,面对独孤炫厉声责备,冥倔强地一言不发。
独孤炫看起来很生气,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冥以为自己免不了要挨打,这时却听到温和的声音。
“炫,不要这样,这孩子的母亲去世了,他难过也是当然的。想想顾先生过世的那天,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谢默低叹,独孤炫看着他,又看看冥,一言不发。
这时冥突然感觉到一双手轻抚他的头,那是冥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手,摸在头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父皇的手很大。
冥发呆,看着独孤炫的举动,他不懂父皇怎能变化得如此之快。
他只见独孤炫的脸色在他的注视下,有点发红。
独孤炫走得很快,原因据说要宣召承旨学士拟旨。瞧着他远去的背影,谢默突然笑了。
“明明我就是承旨学士,还谎称要去找承旨学士拟旨。害羞到昏头了,对儿子展现点温情又不是坏事,还逃走……借口也不找个好点的。”
微微扯起嘴角,谢默幽蓝色的眼瞳里灿烂的光芒流转。这样美丽的眼睛,清如玉响一样的音色,冥看得听得有些着迷。
“你的眼睛,为什么会是蓝色的?”
“因为臣的祖母出身突厥高爵,突厥王族大多深目蓝眼,微臣祖母也有一双蓝眼睛,所以微臣的眼是蓝色的。”
“突厥?你不是汉人吗?”
“小皇子觉得微臣不象汉人吗?”
冥使劲摇头。
见他如此,男人又一笑,抱他入怀,温声道。
“以后小皇子就跟着微臣吧!微臣奉陛下意旨,将为皇子师。”他沉吟半晌,又道。“其实那夜,陛下去见过淑妃娘娘……这是秘密,小皇子别说出去。”
“为什么?”
“因为陛下会害羞。”
淡淡地笑开来,谢默朝他眨眼。冥其实不清楚那个男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愣愣的点头。
第二天他才知道,谢默字君阳,为翰林院的承旨学士,任殿中侍御史,曾师从已故当世第一大儒顾震学习,风姿学问,世称江左第一。
从此,冥一直称呼谢默为“先生”。
先前服侍母妃,母妃过世后服侍他的宫女知道这事后说冥交上了好运。
冥不懂她们为何这么说。而她们也说,他前去求父皇来见母妃那夜,其实父皇来探视过母妃。
冥心里有种酸涩的情绪蔓延着。
他不懂为什么,父皇不愿意告诉他,回忆起,反觉得谢默的怀抱很温暖,比起父皇,那样温和的怀抱更让他觉得眷恋。那个男子,让他对父亲的存在起了憧憬。
可冥觉得愧疚,因为他咬了谢默一口。
一个半月之后,谢默的手腕拆了纱布,上面有一个丑陋的疤痕。
太医说这疤太大,怕是消不去。
独孤冥默然。
不安地抬眼看谢默,冥不知道,他的先生是否还喜欢他。
谢默没有生气,他只是拍拍他的头。
和父皇的手不一样,先生的手和他的怀抱一样,很温暖。
四下无人的时候,冥小声的对谢默说。
“对不起。”
谢默什么也没说,谢默只是微笑。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花,淡淡的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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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一直都以为他的先生,是清雅如莲的君子。
一想起谢默,就会想起他浅浅淡淡的笑容,湛蓝的眼里不时闪过笑意,微扬的唇角,还有清如玉响般的声音,如霜雪般的白衣……
冥爱在他身边,他喜欢看着谢默笑,谢默的笑就像三月春光一样明媚。
将来,将来,他也想做象谢默一样的人物。
先前冥以为他见到谢默的机会不多,即使他是冥的老师,那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而跟在谢默身边,才知道与他所想不同。谢默一般住宫里,就在冥父皇的寝殿之中。
当今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的所在之处,便能找到谢默的影子。
按理说这非常不合规矩,而宫里是规矩的世界,谢默对此常常不安,可独孤炫不放他离去。
正如这日。
“微臣该回去了。”
谢默瞧着窗外西移的落日,悠悠言道。
“谢奇他在你府邸?”
头也不回的不停批阅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独孤炫扬声问。
谢奇?炫怎么会问起他,想起比自己还要大一岁的侄子,谢默笑出声。
“不在,他跑到寿州去了。”
“寿州?”
独孤炫从奏章堆里抬头,大奇。中略宁朝所辖之州,寿州地属偏远,谢奇不爱吃苦,跑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么?
“是啊,被一位姑娘缠得脱不开身,阿奇跑到寿州的深山古庙里去,写信回来说修身养性个几月再回来。”
想到自家侄子谢奇焦头烂额的模样,谢默又忍不住想笑。可他一回头,却看到皇帝看着他,神色阴沉,竟像大是不满。
“谢奇这家伙就放你一个人在府里?”
楞楞点头,谢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碰上这种事,估计阿奇也被吓懵了吧!虽说他嘴巴上口口声声说不喜欢那名女子,可我看他绝对是口是心非。可这是他的事,我劝也没用。我还真怕他当了和尚再回来才发现自己喜欢人家,这家伙迟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