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还需要有什么理由?”
谢默不解,又问。独孤炫涨红了脸。
“你这笨蛋,这里很危险啊……你,你就为了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没人阻止你吗?”
“有啊,贤叫我别来。”
谢默异常诚实地点头,冥看到自己的父皇一下子跳起来。
“你去找贤?”
独孤贤这笨蛋,他怎么交代他的,怎么贤就不把他这皇帝的话当一回事,可看看谢默固执的表情,独孤炫气闷地承认,这人要拗起来没人拦得住,当下只能在心底嘟囔。
“当然,论带兵打仗,谋略布阵,谁比得过他?况且现在又不知朝野之中,谁是敌,谁是友,可以信赖的将领,也只有他了。”
谢默又微笑,这样温煦的笑颜,看在独孤炫的眼里,让他有点想发呆。
记忆里的谢默总是微笑,那样淡淡又温和的笑颜,就像三月弥漫的春光。
突然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第3章
天色已昏暗,晕黄的烛火燃起。
月亮高挂中天上,白色的,细小的一轮,漫天星星闪亮,比月亮的光辉更加耀眼。
不知道外边情势如何,此时独孤炫与谢默,都很平静。
谢默很好奇为何皇帝竟毫发无伤,现在看来还精神抖擞,他问。冥也很好奇,但他不敢问,只在一旁静静地听。
提起这个,独孤炫一脸得意,瞧着他身边的内侍高世宁,他非常得意。都是他舍身引蛇出洞,才引出了为害朝廷的祸害,正欲开口,突见谢默沉思的神态,这时说实话似乎很不智。皇帝顿时收敛了脸上张狂的笑意。
“说来多亏世宁机警,一发现殿外值夜的禁军都换了生面孔就禀报了朕。朕觉得事有蹊跷,便在一批忠心的禁军护卫下,与近身的内侍们杀开一条路到了净这里。现在外边的情况如何?”
只是如此简单吗?陛下还瞒了他什么,总觉得他话中有些许不对,却又想不起哪里不妥当。谢默漫不经心地一边想皇帝的话,一面回想来时沿途的情景。
“宫城里死了好些人,皇城之中有贤与蓝尚书左丞指挥,应是无恙……倒是那些叛军都到哪里去了,怎么都看不见?”
“有他们两个坐镇,应是没有多大问题。”点头,独孤炫话锋又一转。“哪里看不见叛军,方才射你的箭是怎么来的?笨蛋,他们也想隐藏实力啊!”
“……,说得也是。对了,昨夜好像宫内有学士值夜吧!他们还好吗?”
隐约,脑海里记起有个很重要的人似乎也在宫内值夜,一时想不起是谁,谢默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撇撇嘴,他直接问独孤炫。
“嗯,他们都还好,你想见他们?还是别见了,这时候见他们做什么?”
奇了,怎么皇帝的话听上去这么生硬又别扭,谢默回头,好奇的看着他。却见,却见独孤炫的脸上稀奇地红了起来。
“咦,你脸怎么红了?身子不舒服?还是那群值夜学士有问题?”
“笨蛋,哪有什么问题,朕没有那些学士也没有!”
不言,这人就爱说他是笨蛋,他哪里笨。瞧见桌上有红泥小火炉,起身温了一壶酒,倒了一杯给皇帝。
见他不高兴,皇帝无言接过酒,又沉思了半晌,方道。
“朕现在有些烦,心绪也很燥,说话没了分寸。”还欲言,却被人捂了口,那人对他笑,轻摇头。
“我知道,不过一夜,你人都清减了好多……”
心又有些热了起来,譬如昨日傍晚心头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善解人意的君阳,总让独孤觉得有些心伤。
他太好,太好了,好到连他这皇帝都觉得他留不住这个人,滔天的权势对于爱情,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现在最要紧的如何把朕无事的消息传出去才行。”
最后开了口,只一句,独孤炫垂目,掩去眼中的不确定。
“三王爷这里,可靠吗?”
谢默同样垂眼,没看独孤炫,突然问。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他知道的事,告诉皇帝。
独孤炫怔了一下,左右四顾,靠近谢默,小声道。
“应该没有多大问题,魏岩霖不会拉净入伙的……”
“你肯定嘛,如今,可是一步也错不得!”
谢默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抿了一小口,眼神中忽现忧色。不会拉影王独孤净入伙,炫你是皇帝,怎么会这么天真?
魏岩霖已是影王爷的座上宾,你信任独孤净,他也会如此待你吗?
独孤炫只是微笑,执起谢默的手,就着他手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酒,还朝他眨眼。
“放心,魏岩霖可不是傻瓜,独孤叶没只手遮天的本事,净有,他不会不考虑到这点。纵然魏岩霖没有曹丕废汉称帝的野心,想当曹操那样的奸雄野心倒是一定有的,既然有这样的念头,找到的傀儡必然不能太有能耐。”
他又一叹。
“训虎不成反为患,何况这对净没有好处,反倒要时刻堤防被他魏岩霖捅一刀,净何苦背这个骂名……所谓的同盟,必须要有强有力的共同利益与目标方能结成,朕以前和你说过,你忘了吗?”
真是如此吗?他真希望是这样,瞧着皇帝清减的面容,谢默低下头捧起他的脸。
“你这一夜肯定没睡好,眼都红了……要想很多东西,要评估局势,很累了吧!”
独孤炫呆了呆,拉下谢默的手,问。
“你担心朕?嗯?”
“不答你这个问题行不行?”
谢默小声道。
“朕随便问问而已!”
“那臣就随便答答好了,不知道。”
他狡黠地冲独孤炫笑笑,摇头。
一旁观望的冥抬头,他以为自己的父皇会生气,而独孤炫没生气,他摸摸冥的头,又拍拍谢默的肩。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没事,放心……我没事!”
这是冥第一次见到父皇没用皇帝所谓的自称“朕”,可冥觉得父皇很累,在独孤炫强装的精神背后,其实他已经很累了。
只是冥不懂,为什么父皇不肯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谢默怔怔看了独孤炫半晌,微笑道。
“傻瓜,现在还逞什么强,累了就去睡觉,这里有我守着。”
独孤炫猛摇头,却被不屈不挠的谢默赶上了床。
或许真是累了,被谢默扒去外袍塞进被窝的独孤炫,没过一会就入了睡眠乡。
谢默就坐在床边上,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威严的脸上,眼睑下已有青色的阴影,谢默默默的为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冥想说话,他朝他摇头。领着他,来到屋外,谢默说。
“小皇子,陛下很累,让他休息一会。我们不要吵他……”
冥点头,正想说话,眼角却瞧见一个人正站在院内梨树下瞧着他和谢默。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树上梨花盛开如银……
冥不认识他,他抬头看谢默。谢默却怔怔的,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也同样看着谢默,目光冷冷的,比这清幽的月色更冷。
******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就这么直直地站着,他注视着谢默,什么也没说。
谢默看着他,同样什么也没说。
好静,冥觉得好静,他像是能听到风吹来的声音,还有花开的声音。
梨花如同得来了春讯,在这缤纷的三月天里绽放,飘落了一地花雨。
可冥闻到的,是金秋桂子淡淡的香气,还有六月里的荷芳。
那是他们身上传来的香味。
他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着先生,还有那个他不认识的人。
谢默如莲,清雅端方;那人若桂,俊丽孤高。
冥不懂此刻的先生,也不懂另一个陌生的人。
他感觉到,那两个人都像不愿意说话。
明明是春来如许,谢默与他,此时给冥的感觉,却像是春尽……
他们认识吗?此时,有人说话。
“今年春天开得花,很好看,你说呢?”
问句,最终还是陌生人,先开了口。谢默点头,回了一句。
“是很好看,倒是落花也多了。”
他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会来……”
“我知道他一定会在你这里。在这里,他不靠你,又靠谁呢?”
“你不担心?”
“我担心,可他说你值得信任……”
“你觉得呢?”
“我倒觉未必。。”
“是吗?连本王也觉得自己不能被信任……”
陌生人的口吻没什么改变,可冥觉得他眼神在瞬间变得落寞。独孤冥忍不住拉拉谢默的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看不得这人难过。
谢默瞧瞧他,又瞧瞧陌生人,微笑。
“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微臣与王爷不熟,不熟,也没怎么接触,怎能对王爷轻易付出信任……王爷没有见过这孩子吧!他乃是陛下第六皇子,来,小皇子见过影王爷!”
独孤冥这时才知道他面前这个人是宫中传言中最为神秘的人物——影王独孤净,也是他的三皇叔,此前冥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
他的存在,与此次谋反的先帝八皇子独孤叶一样,都是一个迷。
但听说,冥听说影王制度是宁朝独孤氏治国的一个国策,与倡导文武兼修的关中本位政策一样,为支撑宁朝的两大支柱制度之一。
冥听过影王很多的流言,传说中的影王,是宫里最寂寞的一个人,比谁都要寂寞的一个人。
传说中的影王,是与国君相辅相成的存在,当在位的皇帝确定太子人选,必然也会圈定影王人选。但影王没有皇位的继承权,从此也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影王从被立为影王的那一天起,除了他的属下和辅佐者,便不能再见任何外人,除却确定继承皇位的太子之外,甚至连在位的皇帝与影王的母亲也不能再见他一面。
传说中的影王,是为陛下一个人活着的,可他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也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人。甚至,发现了影王有了喜欢的人,若那个人不是皇帝,影王就要死。不管影王愿不愿意,在皇帝驾崩的时候,影王都得殉葬……
而为皇帝付出一切的影王,在正史上,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本代“影王”,是独孤冥的三皇叔独孤净。他与谢默一样,都爱穿白衣,可他的神情,却比谢默多了一份苍凉。
谢默总是微笑,那笑就像三月温暖的春光;他也在笑,笑却像冬日里的冰雪,只见寒意……
如今独孤净看着冥,笑容里像是多了什么。
“六皇子?他倒真能生。不知道这些孩子里,谁又要重蹈我的覆辙……与其如此,倒不如不曾来这世上。”
冥不懂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为自己所陌生的男人,情不自禁为那种苍凉的神色心伤。
独孤净拍拍冥的头,他的手与父皇、与老师都不同,独孤净的手很凉。就像他的人,如若冰雪寒霜。
“三皇叔?”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本就是祸不是福,能离开远些,就离开远些吧……”
独孤冥呐呐地点头。
他不懂独孤净的话,谢默懂。
“放心,我在一日,这孩子便不会受人欺负。”
独孤净轻笑,连连摇头。
“你,你能护他多久?雏鸟终究有成长为大鸟的一日,他也会有一天脱离你的羽翼,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况且,你也未必能荣耀到他长大的那一天,不要对自己过于自信了,他还是得靠自己。”
“未来的事,现在谁知道。但这孩子的未来,确实得靠他自己去争取……象王爷的未来,也未定啊!”
谢默有意无意扫了独孤净一眼,话里有话。
“你知道的倒也不少,估计是贤说的吧!用不着刺探我,谁要和陛下作对,就是和我做对,这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魏岩霖也一样……”
独孤净从树上折了一枝梨花,瞧了半天,又丢进池里,眼里毫无笑意。
谢默看着飘零的梨花,微微一笑。
“微臣知道魏岩霖与王爷的关系非同一般,难得王爷如此大义,微臣失敬!”
“本王并非大义,只不过魏岩霖乃是本王宠臣,如今他竟敢背叛本王,本王自然饶不得他……”
“莫非王爷曾与魏岩霖有所交易?”
谢默咄咄逼人,独孤冥以为独孤净会生气,而他不喜欢谢默这样对待独孤净。
三皇叔看上去很可怜,那样寂寞,冥也知道寂寞的滋味。
他又拉拉谢默的袖子,不同,这回谢默却没反应。
谢默冷冷瞧着独孤净,冥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洌的目光,寒得让人觉得可怕。
独孤净微微一笑,不像生气,也不像着恼。
“谢默,这不像你。你不该这样,宫中的事本来就有很多是秘密,永远也不能让人知道……本王自有本王的考虑,你无权插手,也无权过问……你如跨过了禁区,便是为自己带来灾祸,陛下或许不忍心对付你,本王却可以……。”
“王爷你……”
“你其实不该活着,你早就该死了。”
谢默沉默,他沉默着看向独孤净的脸,那人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方才脱口而出的咬牙切齿一般的言语诅咒,如同一梦。
“原来王爷是想把微臣诱进宫来,可王爷保证会维护陛下吗?”
心下顿时明了一些事,却有一些事更加不确定起来,谢默想了想,又道。
“保证有什么用,言语什么时候都可以反悔,那是骗人的东西。你也不是三岁小孩,还信这些。”
“微臣就是相信这种东西。人有信方成人,无信如何立足于天下?不知王爷又是如何认为的?”
独孤净目光悠悠,瞧着院落一角水池的水面。
“你喜欢鸳鸯吗?”
谢默一愣,点点头。独孤净又一笑,轻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鸳鸯还有一重意思,如所谓情爱,且怨且央?”
顺着独孤净的手指,谢默看去,面上神情,竟似痴了。
******
回了房,谢默依然想着独孤净的话。
鸳鸯宛如情爱,且怨且央!
鸳鸯比翼,失偶不食而亡……
怨,怨怼之意;央,言为中心。被抛离的鸳鸯,心里没有怨吗?孤零零的一只,又有谁能予它依偎?
这些年,他怨过炫吗?这些年,他又一直在炫心里吗?
谢默问自己,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央”除却“中心”之意,还有两重意思,一为“恳求”,一为“终结”。
什么时候,他与炫,谁会终结了这段情?
谢默呆呆坐在床旁,不住瞧着熟眠的独孤炫,又瞧着窗外如在云里雾里的一轮淡月。
夜很长,风很凉,花很香,而星子在闪亮。
唯一看不透理不尽的,是人心。
四围隐隐传来兵士们手持之刀摩擦的簌簌声响,不时让人感到肃杀之气。
谢默步出门外,瞧着月亮,无声叹气。
明天,又会怎样呢?
朦胧正想,有个人搭上他肩,回头看,却是独孤炫,依旧是温柔的眼神。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这种情形,哪里睡得好,倒不如来喝酒。如何,谢御史可愿意奉陪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