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的父亲面对的是死亡的威胁,冥也不愿意他离开。
那时冥见独孤炫笑开,柔和了一脸的严肃。
“孩子,我们是人上人,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平时接受万民奉养,在危急的时刻,要担负起保护起他们的责任……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朕是天子,有的事,是朕的责任,朕不能逃避……”
这时有一双温柔的手抱住了冥,楞楞地回头,入眼的人是谢默。
披头散发,凌乱的单衣,即使这样姿容依然如玉一般温润的男子。
梨花初绽如银,桃花盛放似烟,冷月下的男子清雅如莲。
谢默似乎很累,可他的眼睛很明亮。
明亮的蓝色眼瞳看着独孤炫。
独孤炫也在看着他。
“你没睡?”
“这夜我怎么可能睡的着?”
几分怨嗔,谢默瞧着自己面前熟悉的脸。那人对着他淡淡的笑,笑得就如平时的自己,那样温和。
方才炫起身的时候,他就醒了。
即使那人的动作很细小,很轻微,他也醒着。这一夜炫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只是合眼养神,谢默知道独孤炫也没睡,他一直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即使闭着眼睛也让谢默觉得害羞,忍不住侧过了身去。
暗夜的掩盖下,有些感觉分外敏感,看不到的那人的神情,却感觉到他的吻。
一寸一寸,濡湿的唇沿着他赤裸的背部,往下蜿蜒缠绵。
直到腰际,那样的触感是连寒毛都微颤的敏锐。
寂静无声的夜里,偶尔有池塘里几声蛙鸣响起,万籁俱寂的时刻,什么样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连他的笑也是,谢默听到皇帝低低的笑声,几分愉悦,几分的好笑,似乎分明知道他在装睡,恼得羞得他一时间只想爬起来揍人。
这时却感觉到那人正在叹气。
“你呀,有睡万事足,睡着的时候怎么吵都唤不醒。”
宽大的手抚过他散在枕上的发,几分爱怜,几分疼惜,谢默几乎连动都不敢动的感觉着那双热烫的手。
不是第一次了,夜半之时,时常能感受到这般温柔的凝视。
一瞬间觉得即使此时死去,也是死在幸福里。
方才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而后那双手离开了他。清脆的声响叮当,悄然回头,微睁眼,入目的是银甲银盔,雪亮的长剑……
冷冷的月色透过窗棱映照一室光华,朦胧中,谢默看见独孤炫神色严肃。
无来由的,心觉得有些慌。
而后那人回身,他赶忙闭上眼,半晌却无动静,只听得甲胄响动的声音。正觉得奇怪,面上扑来一阵热气,有人吻上他的眉心。
温润的,温存的感觉,那人的额头,紧贴着他的额头。
耳际,突然传来饱含感情的呼唤。
“君阳,君阳……”
宛如在梦里听见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似有又还无。
不肯承认的,不想承认的,掩藏在内心深处的,霎时象缺了一个口子,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却不知,不知那是什么……
回神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
忙忙地起身,忙忙地披衣,忙忙地追着,赶着……
终于,又瞧见了他。
此时他正朝自己温和地笑着,笑着……
“朕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迟疑半晌,言语里用“我”,谢默却丝毫没有犹豫。
闻言,独孤炫眼蓦然一亮。
双目交视,独孤冥见父亲挥剑,斩断了自己一束发,而后,他拿着这束发,与谢默结发。
几缕发丝委落于地,而先生的发,与父皇的发,交结在一起。
月光丝丝缕缕,如倾如泻,父皇的声音很轻,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那时,冥听见父皇问先生。
“你并非女子,我们无法结发,即使想,也只能采取这样的形式。可如果这仗朕不死,你可愿意做朕的牵手?”
谢默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微笑。
伸手,伸手拥抱了冥的父皇。
那时,冥见父亲眼里的笑意,很深很深……
第5章
独孤净初见谢默,那年谢默年方十五。
无邪天真的孩儿面,闪亮的笑容,尔雅的风致,据说这孩子来自天下第一士族——云阳谢家。
那个时候,净不觉得谢默与一般的世家子弟有什么不同。
同样的心高气傲,得理不饶人,士族子弟有的缺点他都有。净心里有些失望,即使是天下第一士族的子弟,也不过如此……
只有炫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他不解。
独孤炫微笑,说这孩子身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潜力。如果好好培养和引导,他会成为一代名臣。
因为谢默也是汉山先生顾震的关门弟子,他与炫师出同门。
汉山先生顾震,这是一个名震天下的名字。
据说,顾震学识天下第一。
旧时连净对这个名字也有几分遐想,可净为影王后不见外人,等到炫登基为帝,他见到顾震,那时候顾震已经死了。
僵冷的身躯,苍白的属于逝去之人的面容,这样的顾震——净无法有什么遐想。让他感伤的是顾震的两个弟子,炫和谢默。
顾震在世上留下来的,鲜活的东西,也就是他们两个人。炫哭得那么凄凉,净知道他心很痛,顾震也走了。
炫在世上,如师如父一般的人,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都走了。如父皇,如顾震……
独孤净很想去安慰他,可那个时候,炫的身边已经有了谢默。
年方十六的少年,他也很哀伤,可是他安慰着炫。
温和的面容,蔚蓝色的眼瞳,流转着如水一样的光华……
在独孤炫将要崩溃的时刻,是这个孩子抱着他,小声的在他耳边说着话。
净一直都不知道谢默究竟在炫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炫听到以后把谢默搂进怀里。
两个人只静静地守在顾震的灵前,脆弱的炫忐忑不安地瞧着谢默,谢默总是回以他温和的微笑。
净以为谢默的悲伤比炫要浅。
可是那天夜里,炫伏案睡去,他看见谢默轻轻的为炫披了披风。而后一个人,在摇曳的烛火下面,谢默一个人在灯下哭。
无声的,无声的流泪,净见他抱着顾震的尸身不住地流泪……
他瞧见谢默打来水,一个人无声无息的为顾震换衣服,擦拭身子,他瞧见他默默的点起了长命灯……
这年谢默十六,距离他与净的初会,不过一年的时间,这少年于净,感觉却是大不一样。
而一旁,炫的睡脸十分安详,安详到似乎可以放下一切。
皇帝的警觉性不该这么低。
就算他很累,独孤炫也不能这么信任谢默。
净隐约觉得不妥。
于是他开始接近谢默,独孤净问谢默他可恨齐英。谢默点头又摇头,说他要放下仇恨,而他确实也放下了仇恨。
可到今天净还是觉得不妥,每次一看到谢默,他心里就莫名起了杀意。如果环境有一天允许,净知道他一定会杀了谢默。
炫对谢默越来越好了。
皇帝太喜欢一个人,绝对不是好事。况且隐藏在谢默身后云阳谢家的势力,更是时刻都不能让净觉得安心。
而谢默对炫到底持有什么想法呢?
独孤净一直看不透谢默的心。
如同那夜在风下扑朔迷离的黯沉烛火,谢默的心也是如迷……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如今,要谢默死,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独孤净知道他不会放过这机会。
******
今夜月光照着离人的影子。
独孤冥和独孤净都看着谢默,而谢默蔚蓝色的眼睛怔怔地瞧着银白色的甲衣身影渐渐远去……
独孤炫已经走远了,奔赴自己未知的命运。
冥看着他的老师,平素的衣冠端正,高雅端方不见了踪影。现在的他发髻散乱,披落一肩。一件单衣,足上一双麻黄色木屐,便是他全部的装束……
说不上清爽,只见颓唐。
可就是这样的谢默,依然是美丽的。
无论是净还是冥,他们见过的男人也算多,可就是没见过这样美丽的男子。说不出秀雅姿容,翩翩风度,无论是楚楚衣冠下的他,抑或是凌乱纷扰中的他,只让人觉得和煦又好看,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一时间,在场两个人只能看着他发呆,却是心中各有盘算。
“小皇子,我们进去吧!”
发呆了半晌,最后还是谢默温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先生?”
进去,进去做什么,先生与他不是都该在此地,等待父皇的消息吗?
冥呆呆地看向他的老师。
“我的发还是乱的呢,得叫首谦打理一下。出生到现在二十余载,还没一天这样过……”
皱眉,看看自己的发,有一双蓝色眼瞳的男人这么说。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去关心自己的仪容?
独孤净冷哼一声,忍不住道。
“你现在就考虑这些?”
“当然,微臣这么邋遢,怎么见人?”
理所当然的语气,叫一个人咬牙切齿。
“他怎么会看上你?”
独孤净一直都不懂,为何炫看上的是这样一个看上去迷糊又天真,其实却狡猾机灵无比的男子,且真心相待。
“因为喜欢,所以不能欺负他……他很笨,要不保护好他,他会受伤害……”
耳边又响起炫告诉他的一句话,想起炫那时幸福的笑颜,想起他发自肺腑的这句话……
突然独孤净十分为独孤炫不值,当独孤炫在的时候,谢默表现出这副担心的模样,而他走后,谢默如此从容。他是不是不喜欢炫……
权力的威逼,会迫使人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谢默于炫,是不是如此?
只是表面上的屈从,实际上,他心里不愿意。
炫,先爱上的人要吃亏,你想过吗?
不满,独孤净十分不满。对他辛辣的问话,谢默笑笑。
“微臣也不知道,喜欢,又哪里需要理由呢?”
哑然,净无法反驳。
可是谢默于炫,十分危险,他此刻确定这点。
谢默很清楚他对炫的影响力,而一个知道自己对帝王有强大影响力的人存在,对皇帝而言很危险。
炫会为谢默放弃多少东西?
上至他的江山,下至他的心,他会为谢默付出多少?
爱情,是帝王最不可求的一种感情,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感情。
他是“暗色堂”的管理者,独孤净是“影王”。“影王”的职责便是为帝王清除一切的阻碍,谢默于身为帝王的炫而言,是祸害……
谢默于炫,不能留。如今炫已经走远,他也该行动了。
独孤净暗暗地捏紧了拳,抬头,正对谢默微笑的脸。
******
“小皇子,我们进屋吧!王爷,微臣告退……”
牵着独孤冥的手,谢默恭身行了礼,言道。
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空气中的诡异紧张,可冥看到独孤净紧捏的拳。
“先生,进去做什么?”
暗暗地扯谢默的袖子,独孤冥希望他能注意到独孤净异常的举动,可谢默的兴趣全不在此。
“去梳洗一下,顺便吃早点。”
淡淡的冲着冥笑,谢默脸上的表情神采飞扬。
“吃……吃早点?”
不解,怎么这事让先生高兴成这样,即使跟着谢默走,独孤冥还是瞪大了眼。
“是啊,一日之计在于晨,早点可是很重要的。如今天色已浮白,我们也该吃点东西了。不知道今天的早点吃什么?有没有我喜欢吃的东西呢……”
兴高采烈,这样的谢默于独孤冥,很少见。
他的先生给人的感觉就像宁静无波的湖水一样温煦,淡淡的笑容是他最常见的表情,绝少象现在一样的兴奋。
而这兴奋,居然来源于今日的能吃到的早点。
却不是此时该担心的父皇。
冥也不懂了,先生与父皇之间,那种淡淡的牵扯,是假的吗?
为什么父皇走后,先生是这般无关痛痒的模样。
一路跟着谢默,独孤冥不断地想啊想啊,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先生,你不担心父皇吗?”
“担心啊,可光担心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照顾好我自己,免得他还得为我操心……”
回眸,依然是淡淡的笑容,这样的谢默如水一样的温煦。
正是冥所熟悉的人,熟悉的表情,却又带了陌生的意味。如水一样的温柔,谢默的眼瞳闪亮,那是冥不懂的思绪。
他的先生像是想到了一个人,而那个人,让先生情不自禁,露出一脸的微笑。
那个人是父皇吗?
有时冥觉得谢默为人,就像他身上的香,其实很矛盾。
淡淡的荷花清芳在四围轻绽着浅浅的香,这是一直让冥感到很困惑的香。
远远的站着,就能闻到那样的幽芬;可离的近了,谢默身上的香却变得淡淡,似有又似无……
就像有时冥觉得他能看透谢默的心,可更多的时候,他不懂。
正想开口,却发现他们已进了门。
“咦?首谦不在,小皇子,你能去找找他吗?”
冥知道谢默有足疾,穿的鞋子因此也是特制。走路于他,有时象种折磨,所以,他让自己去找人,冥一点也不以为意。但是——
“先生,首谦不在,可世宁在啊!您可以找世宁嘛!”
“不行啊,还是找首谦吧!”
“为什么一定要找他?世宁不行吗?”
进了屋,才发现服侍谢默的内侍梁首谦不在,而服侍独孤炫的内侍高世宁就在门口候着。
独孤冥不懂为什么谢默要舍近求远的找梁首谦不可。他们两人不都一样吗?
“小皇子,世宁是陛下的人,而首谦的任务就是服侍微臣,他们不一样。首谦服侍微臣是份内之事,让世宁服侍微臣,便是僭越……虽然微臣得了陛下的宠爱,可是有的事,微臣不能做……但凡不是属于自己的,大多不能要。”
言罢,他又低叹。“要了,有时便是祸害……花无百日红,做人,还是得守好本分。”
“嗯,我明白了。”欲去找梁首谦,冥又迟疑了下。“先生,您找首谦做什么?”
“束发。”
这么简单的,看看就能学会的束发,先生不会嘛?独孤冥张大了嘴巴。
“微臣会,可是束得很难看。”谢默微笑。“衣冠端整见人是最基本的礼貌,可微臣束得连微臣自己都看不上。所以,所以还是找首谦来帮忙比较好!他比微臣束得好看,这也是他份内的事啊。”
谢默的声音渐渐低了。有点,冥看着他强词夺理的模样,有点想笑。
他突然想起自己以往看过的场景。
谢默君阳,有“内相”之称的首席承旨学士,看似精明的他,其实是个迷糊到家的男子。连最简单的束发,他也能弄得头发打结,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发了一顿脾气,也还是毫无办法。
原先以为这只是偶然,如今才发觉先生拿自己黑亮又浓密的头发没辙。
要不,他的语气不会这样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