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能回到从前吧……
微笑着,崔宜想着,这时却听见冷冷的咳嗽声。
独孤炫十分十分恼火,他知道崔宜喜欢谢默,他知道谢默心很软,大多时候,他还像个孩子。他就喜欢谢默这份纯良性子,体贴而又稚气,蓝色眼里多有笑意闪动。
这孩子好骗,可你崔宜也不能借此诱拐他啊……
谢默人是他的,管你是什么东西,朕可不相信有人能从朕手上抢走朕喜欢的人。东西可以不要,人他一定要,独孤炫气愤地瞅瞅自己手上的梨子,起身把手上的梨子塞进谢默手上。
“两个梨子都给你。”
“咦?”
通红的眼看着他,皇帝叹气,摸摸他的头。
“不过就是个梨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都让了他这么多次,也不差了这一次,瞧见面前那双湛蓝眼瞳里油然而生的欢喜,自己也不禁笑了。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生气、喜悦都这么直白的表现在脸上,独孤炫忍不住动手揉揉他的头。
“接下去,该怎么做呢?”
没拒绝,心满意足的看着手心里的两个梨子,谢默笑问皇帝下步动向。
“‘孙子兵法’有云,‘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魏岩霖侵略之势如火,我们自得不动如山。魏岩霖乃是武将,八皇子不成气候,就算有净的帮助,单以领军之实际经验来说,他绝斗不过贤……只要能撑到他进宫来,就完全不同担心了。目前最重要是得快出去。”
谢默眨眼,想想,心领神会。
“陛下是说一定得抢在魏岩霖的手下到这里前出地道,免得被两面夹击,可地道通往哪里呢?”
“地道出口,便是太极宫潜龙池的入口,朕进来之前已经吩咐两千弓箭手埋伏于池边的山上,以作防御。也观察形势,随时向朕报告。”
独孤炫也眨眼,又朝谢默微笑。
“你于剑法,好像一窍不通呢?朕现在还有些空暇,教你如何?”
横了一眼,他本来就不会武艺,连剑也提不动,怎么可能知道剑法是怎么回事。谢默作势捂耳朵,微微沉了脸。
“剑法岂是仓促之间就能懂的,陛下失言了。”
“那可不然,用剑杀一个人不难做到,没有人不可战胜。可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得注意躲在一个敌人不能触及的空间。即使攻击再猛烈,以为可以打中你,你仍然无恙。”
“这样的地方,很难找……”
独孤炫微笑。
“那当然,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可敌人一剑出手,他刺不中你,那么这一剑就是‘死’的,你就可以借此机会反戈一击。只要敌人丧失了主动,扭转局势,反败为胜。只要战斗开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不要让敌人有机会举起他的手。不要管攻击是否有效,要做的就是再三出手,反覆进攻,绝对不给敌人抬头的机会……”
谢默瞧着他,似懂非懂。说是剑法,怎么听上去象兵法?
“什么意思?”
独孤炫笑了笑,低声在他耳边一语,又把个东西塞进他衣襟里。
“胜利,只取决于一击。记得这点……你先上去和他们会合,朕还有事与崔宜说。”
谢默点头,移步上前。
见他走远,独孤炫沉下脸。
“崔宜,朕不乐意你与君阳太过接近……算是朕的私心,你等会就不必上去了。叛军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在地道里呆到安全为止。”
崔宜看了皇帝一眼。
“陛下这么担心阿默吗?”
“他的性子朕知道,朕不担心,只是不想无端多事。”
“人是会变的,陛下怎能肯定阿默就不会变呢?”
独孤炫语气陡然变得生硬。
“那是朕的事,与你无关,他的事,也与你无关。”
皇帝也走了。
地道之内灯火通明,崔宜渐渐觉得,心凉透。
第9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平素口若悬河,滔滔而论在这时一点用处也没有。战场之上,千军万马还看计谋智慧的高下,像这样狭窄的地域,只看武力与人力。
他一无体力二无好武艺,身边人一个是内侍,还有个是小孩。这两人不仅无法保护他,还得他去分神去照应他们俩,得想个好办法。
趁着叛军还没出现,一面想,一面谢默带着梁首谦、独孤冥在潜龙池旁察看地形。
“先生,您在看什么?”
看着谢默吃力地带着他们两人东走西看,而皇帝正聚精会神的和旁人商议如何对付敌人,冥不懂谢默的行为。
“看什么地方便于躲藏啊……”
谢默摸摸学生的头,笑眯眯地回答。这样太过直率的回应在冥耳朵听来十分刺耳。
“先生,这样不好吧!有敌来犯,您不是说过得尽力御之,可您现在……”郁闷地咽下后半句话,独孤冥认为这是懦弱的行为。
“小皇子,执着是好事,可也得因势而行,随机应变。微臣乃文臣,素来不通武艺,又有足疾。首谦是内侍,对于打斗也不甚精通。小皇子你呢?虽然你也有练武,可是面对手持利刃,人高马大的叛军,一个人御敌,又有几分胜算……”
谢默笑笑,倒也不恼。
独孤冥沉默,衡量一下他们三人,似乎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先生,你寻到地方了吗?”
想了半天,冥郁闷开口。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先生看问题比较实际。
“找到了,就是那里……”
还是微笑,淡淡的微笑好诚恳,可是看上去却也贼贼的,谢默手指的地方连梁首谦看着都害怕。
独孤冥目瞪口呆。
不是真的吧……
真要跑到那上面去吗?都是泥,先生平时最爱干净,现在居然提议跑到这上面躲着,梁首谦喃道。
“大人,这上面似乎不是你爱呆的地方……你是不是指错地方了。”
谢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没错,就是假山上面,那个大缝里……我目测过,容纳咱们三人应该没问题。旁边有弓箭手护卫,倒安全些。至于喜欢不喜欢,这时候也没得选择了。”
谢默叹气,梁首谦笑笑。
“也是,现在就上去吗?”
“你带着小皇子先上去,我去问问陛下目前局势如何。有几个问题想不通……”
说完,却见梁首谦一动不动,谢默又奇怪,以眼示意,梁首谦笑道。
“既然未定,又何须马上就行动。大人有事想不通,想必也与叛军之事有关,还是待问过陛下,再一起上去如何?”
说的也是,如果有所变数,上去了还得下来,也麻烦,谢默点头。
“好,那你带小皇子先到一边去,我去陛下那边。”
说着,缓步行去,谢默想着很多问题。
潜龙池,为太极宫三池之一,遍植荷花,因宫中有温泉,故荷花一年之中花开三季。但潜龙池的重要性不在于它的赏心悦目,而在于它所处的地理位置。
潜龙池靠太极宫玄武门之东,近凝云阁与临湖殿,玄武门为太极宫北正门,皇帝出巡、诸王臣子多由此门进出。且防御森严,几可称上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么重要的地域,为什么魏岩霖没有引起重视?
方才谢默所见到的玄武门守卫将领,依然是平日所见的人,而玄武门这边也没看到打斗的痕迹。信王独孤贤大军一到,从玄武门而入,整个西内的局势就全在他控制之下,魏岩霖职守太极宫,他不应该想不到这点。
从叛乱开始至今已有一天一夜,不仅皇帝无所损伤,玄武门附近也未见兵灾,魏岩霖究竟想些什么?
影王独孤净又做了些什么?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除去自己吗?
陛下对这件事,又考虑些什么呢?总觉得他沉着平静地有些过分。
人在潜龙池畔,突然很多疑问浮上谢默心头。
本以为很多事他知道,可现在看起来又如在云里雾里,一片迷茫。
谢默凝神之际,独孤炫也注意到他的到来,挥退左右,移步上前,问。
“在想什么?”
“想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言语淡淡,神情上也看不出有恼怒,独孤炫小心地瞧瞧他,干笑两声。
“你终于想到了呀!怎么看出来的?”
原就晓得有些事,瞒不了他太久。可又以为谢默是文臣,于兵法局势看得不太通透,也许能瞒过他,于是很多事,皇帝瞒着他没说。
带着些侥幸心理,兵荒马乱,急于奔逃,预估着情势,独孤炫以为谢默想不到这许多。可如今水蓝色的眼睛里的清明思绪,却告诉皇帝,这时节他得说实话。
谢默沉思,眼一转,佻巧地看他。
“你的态度其实很奇怪,先前事情太多,我没细想,本来只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却想不出是什么。可到了潜龙池,陛下还是如此冷静,没有一点慌乱,就起了疑心。再一思索,从昨日黄昏微臣见陛下起于今,除却地道之中相会,陛下冷汗盈首……对情势便无一丝不确定,如今玄武门无恙,似乎全局都掌握在陛下手中。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换了称呼,到了最后居然唤起陛下,这家伙心中极不满。独孤炫斟酌了半晌,才缓道。
“朕已布好了局,只待魏岩霖入瓮。”
换句话说,这全是他自找的。谢默一点就透,忍不住瞪他。
皇帝居然用自己当诱饵打算引出叛军,难怪一开始信王独孤贤是那种不阴不阳,老神在在的态度。难怪皇帝不满他到来,对于叛军反而很不以为然。
非得自己上门三催四请,大发脾气,好友才磨蹭着来到宫里主持大局,他不急有原因。心念之下,更为不满。
“贤知道多少?”
谢默很生气,察言观色,独孤炫决定与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他大体都知道……”
脸不红气不喘,独孤炫小心赔笑,撒谎。
好个独孤贤,枉他们相交这些年,居然这样瞒他。谢默不是滋味地哼了声,又问。
“陛下为何瞒着微臣?”
“有的事,未定之前哪能说。朕也不是存心瞒你,净也不知道这事,唯一知道此事的只有贤,可朕没想到你居然会去找他……更没想到你会进西内。你为何不乖乖呆在宫外呢,殿中侍御史没事好做吗?”
说到末了,皇帝也很不是滋味。
他早就叮嘱独孤贤做好准备,看好谢默,别让他乱跑,陷入危险之中。唉!有时世事还真不如人料。
“确实没事可做,整肃秩序除了殿中侍御史三人,还有两名正班大夫,我们五个人做事做得也快,做完了也完成了自己份内的事。难道你还指望我发挥多大作用?”
谢默大奇,独孤炫一时语塞,他这才想起自己想漏了一些事。
“朕忘了,以你的资历,确实压不住阵脚。”
是他一厢情愿想得太美好,朝中以资历身份决定权力高下,即便谢默出身中洲第一士族云阳谢家,可他入朝为官资历却尚浅,原本就无法发挥多大作为。
“要不是如此,我还用得着去请贤吗?尚书省群相议事之处,文有左右仆射杨承先、萧云,尚书左丞蓝成式,武有信王、左骁卫将军压阵,他们个个位高权重。我虽是首席承旨学士,可这是托陛下宠信的福,在那样的情况下,有谁会听我的……看着他们调度指挥才是我该做的事吧!不该由我出头!”
谢默有些酸涩的感觉,只有在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多么渺小而无力。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皇帝的羽翼庇护之下,而他年纪尚轻,在朝中尚未立稳脚跟。能做些什么,不如不做,做了,反而添事端。
那样的场合,最不需要的,便是多余的事端。
皇帝摸摸谢默的头,心下大为欣慰,这孩子成长的速度,连他都觉得吃惊。在那样混乱的时节,他能够量力而行,不胡来,不乱来,审时度势而动,很好。
不负他一番苦心,可是也还是有怨。
“进西内,可不是你该做的事。”
谢默佻巧的笑起来。
“吾君为龙兮游天宇,伊臣为凤兮舞朝阳。怎能放你一人去承担一切?”
独孤炫一怔,微微,眉一挑。
“你还怨?”
“你这傻瓜……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反而让我更担心……”
生平第一次,独孤炫被人唤了声傻瓜,倒是不气,心里反而漾起了淡淡的欢喜,笑容泛上了脸。
“你是文臣啊,乱兵之中,文臣最无自保的能力……你进来又有何用,反而是累赘。别瞪别瞪,这是事实——倒不如在外边呆着,让朕安心些。”
自然,现在说这些话已晚了,一直不予出口的责难,在这时说出声,独孤炫喟叹着,瞧着谢默低垂的头,又振作起精神。
“君阳,你跟在朕身边,有好些年了吧!”
沉吟着,谢默终于抬头。
“微臣十五岁与陛下相识,十六岁在陛下身边为官,于今已有五年了。”
“五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想起来初见面,你还是个孩子呢。朕知道你与贤交好,可他毕竟是武将,手握军权,将来万一出事,会连你也牵连进去……君阳,朕不管你与他人的交往,可是朝廷之中,最忌讳的便是结党营私。朕不希望你卷进去,你明白吗?”
谢默瞟了独孤炫一眼,似笑非笑。
“这些话,你忍了多久……”
独孤炫也笑。
“很久了。你不问崔宜下落?”
他是有私心,不愿意谢默与某些人太过接近,如信王独孤贤,如崔宜等等。独孤炫不以为这有错,他毕竟是皇帝,但是小小的不确定还是有的,就如同现在。
被询问的人大笑。
“为何要问,你还不至于对他怎样……这事也与他无关吧!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不以为意,谢默笑答,其实他对皇帝打算做的事反而更有兴致。
“朕打算在临湖殿与魏岩霖了断,顺便试探净的动向……目前唯一吃不准的就是他打算做什么?如他站在朕这一边,万事无虑,如他站在魏岩霖一边,那情况就难说了。看看天色,魏岩霖再蠢也该动手了……现在,贤应该将太极宫所有的宫门都围住了。”
说起来,皇帝也觉得好笑,与他所想不同,这魏岩霖的行径,确实,很蠢。
谢默轻轻一耸肩。
“可影王没有这么笨?你也应该知道他的事吧!”
“那当然,宫里发生的事,很少能逃得过朕的眼睛。现在,就看他的动向了,这也是朕唯一不明白的东西……可朕,绝不允许他动你。”
这是朕对你父亲的承诺,也是朕对自己的承诺。
江山与爱人,是可以并存的。
二十四岁的中略皇帝独孤炫,不以为自己没有保护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两样事务的能力……
风徐徐吹着,潜龙池上无穷碧的荷叶飘动,霎时眼前一片绿海迎风而起。
有著“月下香”之称的云阳墨荷香气浮在空气之中,它来自两个人身上。
而那两个人,缄默着。
似乎,在等待着无可知晓的未来。
******
重煦七年的春天,有很多的桃花梨花开了,也有许多的杨花柳絮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