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拍拍呶呶的背,说,“是蜕变期,呶呶,过几日就会好了,啊。”
呶呶将小脑袋低下来,说,“可是别人,都没有像我这样的啊。”
罗衣低下头,说,“大家都这样,都会这样子的,呶呶不用太担心……这几天一过,就好很多了。”
呶呶打了个喷嚏,一团小火在罗衣眼睛前面晃了晃,又熄灭了。呶呶伸手去抓那一团烟,细嫩的手上熏出几条黑色路子。“疏影……妈妈原先也是的么?”
静默过后,罗衣安慰说,“嗯,当初疏影妈妈更吓人。”
呶呶似乎宽慰了一些,又坐直起来,说,“刚刚我作了一个梦,梦到疏影妈妈被人扯开成了两个人……不知道疏影妈妈睡了没有,我想看看他。”
罗衣靠着床沿坐下来,把被子给呶呶拉到下颚上,裹好,说,“没事的啊,明天早上一起来,我们就可以看到疏影妈妈了……销紫哥哥和你们常常说的那位皇帝哥哥,明天要祭祀祖先,所以明天要早早起来。乖乖睡哦呶呶。”
呶呶抽泣着嗯了一声,往下睡过去。
——
“有一个传说,想来月锦端已经告诉过你了。万年以前一位神人女子,爱上一位妖界男子, 那位神女被帝君软禁在青埂峰,在软禁之中,割破自己手上的神脉而死去。”
那便是那日在枫林中,月锦端给自己讲的神话。
这个故事,疏影以为只是与那枫林有关凄美故事。
难道月锦端一开始就知道,这与自己有关?
只是不知这人是从何处得知,疏影点点头。
“那是一个神中不可说之事,万万年来一直被当作传说留下来。是否是真实的,却无从考证。不过那却是像是一个诅咒,在一百年前,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
销紫冕尘动了动,手指一阵发怵的灼痛。
身侧是一只跌到地上的油灯,灯油溅到他的手上。
站起身,天色已经有一些熹微。
昨夜种种悉数呈出,那药熄了之后的气味依旧逸散在空气中。
季硕彦还在榻上昏沉的睡着。
看来这迷药对人类的药效更大。
一盆水往季硕彦身上泼了过去,季硕彦浑身湿漉漉的醒了过来,看着销紫冕尘,依旧蒙在鼓里,四下看了,却没有看到疏影。
“疏影呢?”
那红色的狭长凤眼轻轻眯了起来。
自觉着不对,季硕彦往自己前襟一摸,手心一阵发凉。
金牌御令不见了。
昨夜将疏影叫来行宫,便可以两人一起守着他。
只要过了昨夜,疏影便不会再有事。
只是两个人万万没有防备的,正是疏影。
只是谁又能想到,疏影会自己点了迷药,去了荆棘陵?
三个巡夜破开门,惊惊惶惶的跪了下来:
“皇……皇上,大事不好了!昨夜,昨夜那位,拿了您的御令,私自去了龙脉重地!”
疏影你这笨蛋……销紫冕尘抓住一只疾驰而来的马,扬衫骑了上去。
身世对你,真的比性命还要重要?
“不论此时是几更,不论有多少人,尽数叫来,即刻去荆棘陵!”
——
“大人!”
门口传来一声悲怆的哭喊,一个着绿色粗布外衣的身影向扶苏的床榻扑了过去,脸靠在他的手上,渐渐呜咽起来。滚烫的液体抚上扶苏柔弱无骨的手,从手背涔入手心。
扶苏伸出另一只手,摸摸来人柔软的麦色发。
“……关茗,好了好了……”
脑袋在手心里轻轻动了动,却是没有抬起来的意思。扶苏幽幽的叹了口气说,“……我还没有死。”
关茗怔怔的把头抬起来,自觉着不对,才说,“大人您来了山南,本身身子就弱。再加上那苍谰山的结界……我担心,我担心,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说罢又哽咽起来:“大人您就不该过来。玄廷殿下要找青颜,您好好照顾好自己就好了,大人您要是有什么长短的,到时候……”
“那么你说我该在哪里?”
关茗忙忙跪在榻上磕了几个重重的响头,说,“关茗没有这个意思,关茗只是担心大人的安危。”
扶苏将她拉起来,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如何来的山南?”
关茗往外看了看,说,“在月转廊遇上了落白,他去给大人取药,所以我就……我没有感觉到玄廷殿下的气息,连落白的妖气也觉察不到,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这世间有什么玄廷做不到的事情?”扶苏嘲讽的笑了,“世间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这世间的却有无数东西,自然而然,拼了性命想要成为玄廷所有。”
不在乎,因为总是能得到一切。不珍视,只是因为从未失去过什么。
关茗点点头,却不曾体会到扶苏的深意。
“唯一紫崭,妖王将它交给玄廷。青颜在乌程一战中失踪,却是一个不可补的缺失。若是说他想要青颜,也无非是交给死去妖王的一个完整交付。所以……他志在必得。”
——
“我想你已经知道,你与普通人类的不同之处……所以不会对你作任何保留。”
“你一定十分好奇,两次在月转廊顶,额头右侧,会有剧烈灼痛。那是一个封印,是一个诅咒,是月转廊顶神人对你的警告。”
“你不是人类,你的母亲是一百年前在青埂峰之上被处以灰飞烟灭极刑的神人,而你的父亲,是一百年前在乌程与昔宿妖王同归于尽的……”
“……妖兽。”
三九.往事(番)
七月初六黄昏风雨大作,其明日是亡夫生辰。
一个银发女子,在袅袅青埂之上伏案而坐,眼前青山浮云,眼窗之上却是密密的积雨。长信之上,不只是沾开晕染的黑色字迹,不只是断线清流萧然而下。拿笔的双手,腕上的汨汨的血流,侵入薄如蝉翼的纸。
一百年前的七月初六,不论是在青埂峰之上,或是冥冥凡俗之中,都是一片混沌风雨。
也许你听说过,乘东风空濛香雾,月转廊正好月色。
八月桂之下的折合殿,溪水萦绕,于青烟之中,是帝君为他唯一女儿建造的府邸。
香台金字,莲花漏转,杨枝露滴。
一池青萍,几点河灯,惹无数神人贪恋的佳处。
这里曾经无数次点了大大小小谢桥,合了百千神人于此。
本应清灵秀美无比,七月初六,折合殿外方圆十里,数十神人,接连失了神脉。
折合殿内外神宫女子,扶在殿外,皆尽花容失色。
帝君王女,破了青埂峰之上的情戒,未嫁先便怀上一子,折损了神人帝君的颜面,已是万万不该。若是换了他人,定是被处灰飞湮灭极刑永不得度生。
只因是帝君唯一继承,若是失了,万年之后,青埂峰之上,将是如何?
帝君臣子,纷纷叩拜,请求帝君预王女一个定准,禁三千年,三千年思虑为惩戒。
然而此刻,帝君王女,生下的男婴,究竟是如何?
榻上王女血沿着软榻汨汨流下,四下却无一人敢上前。
只因这胎中怨气,方圆十里,皆尽天地昏暗。
此时的青埂峰之下的土地,已是浮尸遍野,血流漂杵。
那魔孽神,已被痴妄贪图长生不死的人类操控,杀人于片刻,无数无辜生灵,死于其手起落之间,鼓掌之上。
便是那妖兽,纵旦被人操控,千万不复。
为此,帝君已是焦头烂额,夜夜不寐,只求能收降这魔孽,求得天地安危。
可是妖兽之力,旦失人性,如何扭转?
却不想,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不只违了神规,涉了人情之事,这倒也罢了。
如何得知,她私通的男子,竟就是那丧心病狂的魔孽,那伤人无数,如今让自己不得解的魔孽!
朝堂之上,阴语私私,帝君勃然大怒。
当年,说要给她后命,留下这一孽障为祸人间的,是谁?
私通妖界男子,千万不该。神人本不得生情愫,也无情愫之根,何来情爱?
留她一命,这男婴,从青埂天炉之处扔下,有不从者,亦状类此婴!
当帝君携诸多神将携仙器欲亲自将那妖婴架上青埂天炉,那婴孩却不翼而飞。
榻上只有血泪双流的帝君王女,跌到地上,血流拖了一地,跪在万路神人之前,只求放了那婴孩一条生路。
神色苍然,屋中女子悉数呆落,不敢再动一步。
在青埂之上,此生千年,未曾动情。如今遇了鍗亦,算是有了记挂,不枉此生。
即使他丧了魂狂了心,即便他胸怀中已无一点残余人性,即便欺我毁我,我万世不惜!
我毁了父皇神道,毁了青埂之上总总清门,应了那万万年之前的不言之咒,是神门大耻,灰飞湮灭,万世不惜!
青颜在手,一剑穿喉。
剑光闪过,却是无人能夺下。
一道流光逝,折合殿内,物尽成空。
——
也许你听说过,疏影斜横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那日青埂峰之上,突然出现一位白色衣袂的男子,银发擢尔,光华丝毫不逊亚于神人。
弛掠过绵亘青埂之峰,身后是随之而来的银色神将。
那位男子一手怀抱一位男婴,另一手,持了一把紫色锋镝的长剑,驰骋青埂之上近乎神话的千万军马,在众人眼目之下,跳下青埂天炉,周身无损扬长离去。
众神不敢跳下这青埂天炉,更不敢从月转廊下到凡俗,与那魔孽之神共面。
如此,便眼看着那男婴,被无阻的带走,从此百年,均无踪迹。
男子收了剑,双手环抱男婴,扶开他额上的发。
额角是如燃烧的烈火或是啼血杜鹃的红色胎记。
四周是在魔孽神经过之后熊熊燃烧的土地,滚烫的袅了热气。
寒铧大哥,我此生也无他求,只求将这孩子平安度过一生,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凡俗之人,经历生老病死,也好过活在千年疼痛中。
能够封印他体内神脉和妖兽血液的,只有这青颜。
用青颜,封印了他。
再用他,封印鍗亦。
鍗亦如此,切切不可原谅。
若是能靠他的力量,来封印鍗亦,也算是为鍗亦赎了罪。
火焰峡谷的尽头,缓步而来一个同样的白色身影。
寒铧一个腾身,掠到他身边,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婴孩,将婴孩交到他手中。
……玄廷,帝君王女离开时,尚且没有给他名字。你带他离开,为他取一个名字,烙进他后背的肌肤中……三日之后,便带他,来乌程。
长风万里,两人朝相反方向而去。
炎炎如火,如此两人,顿时冰封千里。
——
也许你听说过,西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两道光芒相击,顿时天地崩掣,光华将万丈里燃烧成炽焰,失神的白色之间,刹那尽然失色,无数双眼睛,灼灼刺入那突如其来的光芒之中,段段此生再不能睁开。
光芒的源头,密林之间的乌程瓶崖上,两座硕大的崖往后被推开了数十丈,轰然倒塌。
两个殷红的身影,也随着那崖,霎时消失无踪。
崖下妄妄不知何踪的众人,跌在地上,不知究竟该作何神情,僵在地上,看那山崩地坼,喜悲似乎都不能言说。
只有密林深处,一个白色影子掠上断岩,抱起地上的婴孩。
一只幽紫色剑鞘,款款落在他手中。
两道光芒,在崖上空,渐渐散开。
眉心的深蓝色残月,轻轻舒展开来。
再一瞬间,随着那光芒,在颓垣上失了踪迹。
——
扶苏推开窗户,天色已经迷蒙亮了开。今日,又是七月初七。
百年前的事情,今夜却迟迟不肯退出他的梦境。
百年之前,便是那位帝君神女,借神力为月锦端修下月转廊的剩余九十九层。
鬃渊在兽厩中幽幽啼唤一声,扶苏轻轻捂住胸口,一阵锤心剧痛袭来。
他往座椅上跌坐过去。
一张纸页从桌上摊开,是几月前疏影在月转廊练的字,歪歪扭扭的自己,不知的,还以为是出自几个孩童手中。
疏影,你现在如何了?
疏影,你不可以有事。
不可以。
——
“有了青颜的封印,这几十年来,你便只是个普通人类。”
“这一百年来,青埂峰上的神人,都在寻找那位婴孩。那笔血债,需要有人来偿还。若是那日青颜镇不住他体内的孽气,定又是一场血海杀戮。”
“两次,扶苏和月锦端带你上到月转廊顶,神人就便发现了你的存在。不过好在月锦端和扶苏,都及时发觉。”
“一月前,帝君不幸临崩。此刻的青埂之上,是一片混沌。你是帝君唯一的嗣孙,青埂之上,还得由你做主。”
疏影扶住身后冰冷的陵壁,摇摇头,眼神空洞无物。
“不……你胡说,不,我被人所仇恨,何来做主之说?”
夙颜近身一步,说,“神中灵药,可以暂时压制你的妖兽血液,只需四十九时辰……四十九时辰之后,你便是神人之躯,我自会带你去青埂之上,去看看你的臣民。”
“不!”这一切已经超过疏影所能承受,他用颤抖的双手抱紧自己的头,一步步往后退去,不觉间身体已经越过了那陵墓的围栏,身子已经一半坠入半空。
“殿下!”
夙颜惊呼一声,一身跃过,腾入陵墓中镂空的空间,一手,一翻身,一环扣,将他拥进怀中,另一只手一把叩在他的膻中穴,精巧一按,疏影便沉沉睡去。
夙颜幽幽叹了口气。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为何偏生就交到了自己身上?
闭上双眼,幽蓝色光芒将两人拢住,低声念了一个咒,便缓缓沉入陵底。
黑色的镂空,如同一个巨大黑洞,顿时将两人吞没。
巨大的沉重与黑暗,也随之沉入陵墓底部。
四十.墓穴深处
三千金樽,在陵墓前构出一个洞开的盘形。樽中是万万只杜鹃血流炼制的血凝精,三百年前宣阳帝下葬时,就是以杜鹃血闭陵门,陵墓的钥匙,三百年便下落不明。
所以要开启陵门,只能在今日,用万万杜鹃血方可开启。
陵门三千净身黄门,以血染红布裹身,手持金樽,供在身前,长跪于地上。
陵下无数着褐衣直裰的的宫人,手合胸前,微微眯起眼,深棕的瞳仁中,是谨慎彷徨与憧憬戒备。
这关闭了三百年的宣阳帝陵,那如同传奇一般的宣阳帝和那陵门上的一花二鸟,那吐蕃进贡却离奇飞入陵中的荆棘鸟……无数三百年前的秘密,将在这陵门开启瞬间,昭告天下。
一声御马喝到,宫人以陵墓长阶为心轴,向两旁整齐退开,留下心轴一条长长的甬道。
昨夜雨停,地面依旧有些湿,此刻却已经是阳光普照,熹微之中,黑色雕龙长袍的男子在身后一色黑衣禁卫簇拥下,款款步上长阶。
眼中却没有丝毫祭祀先帝陵的崇敬,或是蔑视。
更没有昭告天下的诏书,递与东厂大人。
甚至皇上那疾步的姿态,更本不是祭祀中的缓步,而是策马扬鞭,直奔陵门。
以及皇上身后黑衣的男子,手中持剑,衣上是不合时宜的红色纹路。
这是如何?
四下宫人哗然,心中无数,却四下看去,诺诺不得出声。
东厂黄门看着如此逼上荆棘陵,却不行历朝大礼的皇上,总管丢开手中法杖,一个趔趄跪倒在龙袍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