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上,你这是要……?”
季硕彦拔出手中长剑,抵在那总管脖颈上:“你这是要,截挡圣驾?”
那总管趴在地上,看着眼前那明晃晃的宝剑,已经抖得不成模样。只要稍稍有所偏差,便会成为这剑下亡魂。
那陵上三千黄门,侧头看了一眼,却实实对上了季硕彦那中烧的瞳仁,如烧着隐隐火光。
一个稳步上来,三千金樽从黄门手中飞出,悉数往那陵门上淋去。
陵上三千不稳的呼吸声,待尖声叫出,却有实实将那尖叫裹入肚中。
三千金樽落地瞬间,陵门上的殷红,如涔入一张吸水纸一般,涔入了那精钢不破的陵门石尊。
一声雷动,灰尘扑簌簌漫下,陵门隙开了一条缝隙。
所有人的视线均被那缝隙所吸引,却无人注意到,皇上身边的黑色身影,在这一瞬间,忽然消失无踪。
——
一间偌大的屋子中,滚滚浓烟袅绕,细细一看,原来是屋中一个容一人的热水池里,冒着腾腾热气。
几个银发女子,在夙颜身边叩了三恭,随后接过夙颜手中昏睡的瘦弱少年,缓缓褪去他身上的衣物,旋即小心的将他抬进水池中。
“夙颜将军,药已经铺好。”
一位女子在夙颜身前柔柔道,话语十分谨慎。
“如此便下去吧。”
夙颜抱紧手中的剑,在池边坐下,摘下斗篷。
残雪凝辉的肌肤,收罗有致轮廓,无风,森然长发却缓缓飘在空气中。
一切的眷美,却似乎都是为衬托那双幽蓝色的眼眸。
那蓝色的中心,细细的盘旋在水池中少年的头顶上方。
倒晕眉轻轻敛起,樱唇无意有意的动了动,夙颜低下头,却没有听清。
三百年前追杀你,将你抛弃,如今却又来剥夺你的妖兽血液,控制神经,要你回去作青埂峰之主,弃了你,却又将你寻回。
殿下,我深知你不愿意。
但是,这是你的命。
也是我的命。
我们,都没有选择余地。
——
阴冷潮湿的墓穴中,满是腐烂的气味。
行至镂空廊上,脚下一个硬物,吸引了销紫冕尘的注意。
是一把钝刀。
有疏影的气味。
销紫冕尘躬身将刀拾起,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喉咙翻滚,欲笑未笑的沙哑声音。
灰色粗葛布直裰,扑满了青绿色苔藓,从衣服,蔓延到那人的皮肤上。恍然一看,还一位是这着了青苔的地下陵墓的一部分。
紧紧将匕首裹在手心,袖口中赫然飞出一根铁索,轻轻一翻,一转。
铁索如蛇舞般紧紧缠绕在身后人身上,往衣物中死死捆下去。
销紫冕尘两手交叠,铁索扑腾起那粗葛布衣上积淀已久的灰尘。
索下人再次哑然笑了出来:
“销紫冕尘,你杀了我呀。三百年前你杀了我一次,再让你杀一次也无妨。”
“要杀你,自然还不需你提醒……”销紫冕尘松开手,那铁索轻轻动了动,在那人身后相扣。
“那是自然……如今我已经是不人不鬼,在这墓穴当中,靠着宣阳帝下葬的三千条死人的怨灵苟活,也不过只剩下半条命……如今青颜剑自己送上门来,我岂能不快?”
销紫冕尘右手往上轻轻一扬,暗红色瞳仁灼然烧了起来。
卡擦。
几声皮肉绽开,骨节相错的声音,铁索在灰色衣服上勒出几条深痕,灰衣人长长的嘶叫了一声,既而长长的笑出了声:
“销紫冕尘,你尽管杀了我……你杀了我,荆棘陵中有九千陵房,那在药池中浸泡的柔嫩身体……但愿,你可以尽快找到……”
这话正正刺到他心口上,销紫冕尘提起他的衣领,将他举过头顶,灰衣人看见他眼中被激怒的鲜红,一丝得意掠过心间。
“你……你把他怎样了……”紧紧抓着衣领的手颤动着,“他在哪里!”
“我这苟延残喘的身体,自然不能把他怎么样……在这墓穴深处,自然还有人需要他,我暂时不能得到他……但是最后,青颜,一定是我的!”
几声尖利长笑声中,灰衣人往陵墓的门上狠狠砸了过去,木头断裂几排,灰衣人卡在那裂缝中间,木头断裂的锋利处在他身上划出几条血痕。他挣扎几下,也不过是在那缝中打了个旋转。
“……你休想,疏影会好好的,谁也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到青颜……”
“那么,销紫冕尘,你也休想!”
——
疏影从睡梦中醒来,依旧不肯睁开眼睛。
梦中有一个男子英气无比的面容上,沾满了鲜血。
他梦见自己向他伸出手去,身后无数只触须向他伸过去,将他纠缠,包裹。
最后轻轻用力,男子的面容,在自己面前顷刻扭曲,甚至不及惊恐的叫一声。
两行红色血路,从他浑浊的眼中,款款落下,沾到自己手上。
“这只是个梦境。”
他对自己说,这无非只是个荒诞离奇的梦,荒诞到史书野史都不会记载。
温暖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周遭是清心润肺的芳香,光亮穿过眼皮,刺激他的视觉经脉。
仿佛无数只手,在细细抚摸自己的身体,却又像是无数只锋利的尖刀,将自己从额头右侧,生生剥开。
自己眼睛上方的男子的容颜,倒立在视网膜中。
那幽蓝色的两点,直直的刺入经脉,刺进他的心中,剧痛瞬间袭来。
疏影一个挣扎,从水池中直起身,水花四溅。
夙颜不急不慢的伸出一只手,并未用力,便将疏影轻易按回水中。
“殿下……这里是炼制好的,用来封印你体内妖兽之血的药,中途若是打断,结果如何,谁也不会知道。夙颜这四十九个时辰里将会一直守在殿下身边,确保殿下安全。”
殿下殿下,口口声声的殿下,不过只是一具任你们操纵的皮影。
不要便弃之一旁,有用了便又来取。
如此金贵的称呼,是我能使用的么?
“我不是你的殿下。”
“放我回去,我不要作你青埂峰上的什么殿下,你……放我回去。”
“殿下,你我,都没有选择。”我奉了此命,便要誓死效忠。
“你若是当我是殿下,我便是你的半个主人。你放我离开这里。”
夙颜低下头,说,“若殿下不回青埂,便也不是殿下。……况且方才,夙颜也与殿下讲好条件:我告诉你身世,便会想你索要一样东西。殿下想必未曾忘了罢?”
“……你找人把我脱了个精光,现在是在观赏我的身体么?”你走开,我便自有机会逃走。
疏影看见那幽蓝色双瞳里有东西轻轻动了动,随后浅浅的如温润珠玉的薄唇张合着:“殿下,这荆棘陵中,还有人图谋殿下身上的一样东西,此人觊觎很久了,所以为保殿下安危,请恕夙颜不敬!”
疏影侧过头去,身侧的幽香液体再次将他包裹。
“对啊……我现在是谁?”疏影冷冷的笑了,“母亲是神人,父亲是大祸天下的妖兽,身体里还有无数人梦寐的青颜……疏影何德何能?”
夙颜静静看着他,脸上神情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丝毫变化。
他要发落自己,就任他好了。毕竟这境遇,最后还得疏影自己调整过来。
源源不断的力量沿着额头右侧那时常疼痛的一块涌入身体的每一肢节,仿佛那是一个火星,将他整个点燃。他伸出手,想要用手中的水的温度缓和额顶的滚烫。
触摸到那一块,他行动霎时僵直了。
一个三条灼灼燃烧的火焰形状,从额定上凸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毛孔不自觉竖立起来,这便是我身份的证据么?
“这是殿下生来便有的胎记,当初用青颜封印时的记号也是使用的这个胎记。”夙颜说,“看起来似乎曾经被人刻意掩饰过。”
“……我不要这个……”
“殿下,此刻是因为神脉正在复活,所以这胎记会暂时凸出。不日之后,便会消解下去……殿下自不必担心。”
感觉到疏影会再次从水中站起来,夙颜在他反应之前便再次将他抵在池中。
“殿下,神脉的复活,不能中断。”
静默一瞬,疏影粲然笑了笑,“我只想知道,此刻,我有多么丑陋。”
浅色药水腾起袅袅的烟气,烟气中萦绕的容颜,盖不可用丑陋来形容。
只是夙颜,没有再说话。
——
销紫冕尘隔着空气,在空中划了个弧线。
灰衣人周围的木桩也随之而裂开,脱落到地上,往陵墓深处滚了几步,灰衣人呻吟了一声。
“你告诉我,疏影在哪里。”声音是妥协,此生从未有过的妥协,“条件,你只管开来。”
灰衣人在地上艰难的蠕动了一下,不像是个人,而是某种动物,无骨的生物。
地上扭曲的嘴脸,作不出任何一种合适的神情,怪异的扭成一团,十分满意于这妥协的口气。
“我要的……是销紫冕尘的五百年阳寿。”
躺在地上的人,向下眯起污浊的双眼,打量光影中颀长的身影,如同倒挂的谄媚笑容。
阳寿,本是不可折划,尤其是不同族之间。
森罗堂魂府,也不过只给了乌程交换一次的权利,乌程的先王将这个权利一直留在森罗堂魂府,直到死去也没有找到足够值得的机会使用。
这个价码,足够大。
“怎么,殿下?舍不得也罢。”
一声坚定,不曾迟疑的沉声,在空旷墓穴中反复回响,久久不绝。
“好。”
四一.引魂使者
十一个时辰之后,因为过度耗尽体力,疏影再次沉沉睡了下去。
远处两声响声,传到这里,依旧不算小。
为疏影换药的女子,停下手中动作,一致看向依旧镇定无澜的夙颜。
“只管换药便是。”夙颜道。
几个女子将药水引进池中,十分细慢的将疏影抬进池中躺下。如此柔和的水浴,从洗浴人脸上的神情看来,似乎并不舒服。
夙颜在此刻起了身来,运掌力,推开那硕大如石樽的象牙色门,几声步履声从远处传入他的耳脉,被他悉数掌握。
来者想必都不好对付。
此时廊口进来一个女子,手中捧着荷花盏,盏中盛装和池中一色的液体,见了夙颜,端着荷花盏端端的叩了一叩。
“西穴门和地宫门处都有响动,为何不事先禀来?”夙颜拦住女子问。
那女子忙忙解释说,“将军大人有所不知,地宫门处的响动就是那常年待在墓穴里的人向了这边过来。此人是人类不说,而且有残在身,所以连常人都不比,想来是绝对不会对殿下神脉恢复有什么影响……而西穴门通往森罗堂魂府,由引魂使者看守,进墓穴者必需是亡魂身份,若是硬闯入,也会瞬间失去剩下所有阳寿。所以从来没有人选择从西穴门进入,这次来的这人,想来是并不了解荆棘陵,不时定会成为亡魂,所以也不会威胁到殿下安危。”
夙颜背对着疏影坐下来,依旧觉得有什么不妥。左肩隐隐的痛着,那日的那一剑,十分不简单。
“……夙……颜?”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喊声。
“殿下有何吩咐?”夙颜侧过头。
“你们神人,嗯……”一手浮在水面上,细长的指头在水面上敲击,“都不吃东西么?”
一刻钟时间不到,几个疏影见到过的神人端着人类食物放在夙颜身边的几上。
疏影想要坐起身,夙颜又将他按了回去。“我喂你吃。”轻轻浅浅的说了一句,手中拿起勺子和碟子,小心的把东西舀起来,吹凉了之后,再喂到疏影嘴里。
“你们在青埂上,都吃些什么?”一张油油的小嘴张合着,嘴里的东西还没忘吃完,又在吃下一口。
“青埂峰上有神人自己的食物,不常到地上取。”夙颜细细思索一番,青埂之上能吃的东西也不多,自己也不常在意,一时竟想不出来。
疏影想着一群和夙颜一样面无表情的神人,顿时便觉得无趣。砸吧几下嘴巴,睁大眼睛看着夙颜的俊脸上的神情有一些不知所措,眯眯眼睛张大嘴巴:“……我要吃鱼翅。”
嘴巴张了半晌,嘴里依旧凉凉的。疏影转过头,看见夙颜用勺子半天舀不起那细长的鱼翅。疏影小声的提醒:“其实可以用筷子……”
然而夙颜拿起筷子,握在拳头里,半天分不开,毅然将两只筷子握进两只手中,决定将鱼翅插起来时,疏影虚脱的说:“你还是用勺子吧……
一声巨大响动,将疏影身侧的液体震得动了一动。身边剑光闪过,疏影再次抬头,夙颜已经从石门处消失,瓷勺在石门合上的瞬间坠到地上碎裂开。
——
罗衣抱着呶呶藏在一刻杉树背后,巨大枝干的另一面,有一尊石刻翁仲,翁头在经历三百年中的无数次大雨和一次地裂之后,已经脱落。
翁仲正对的地方,是陵墓门口的青石长阶,阶上的宫人在依次以鸡冠净手,阶顶三千宫人高举金器,让开了一条路子。
正中央一位着黄袍的身型修长的男子,背对着她们的方向,手中举着香烛,高高举过头顶,却不下拜。
呶呶好奇的从杉树干旁伸出小脑袋看着,问,“罗衣姐姐,疏影妈妈就在这陵墓里面,他来这里做什么呢?这些人又在做什么?”
罗衣将呶呶的脸转过来,说,“呶呶,你确定,疏影在陵墓里面?”
呶呶点点头,说,“有人似乎刻意将疏影妈妈的气味隐藏起来了,可是我还是辨认得出来,一定是疏影妈妈,在陵墓的十分深的地方。”
罗衣往外看了看,一位黄门唯唯诺诺的抵了一只黑色绢子给一位宫人,再卓次往上递上去,最后递到那位背对她们的男子手中。呶呶又说,“罗衣姐姐,我们不能从这里进去吧?这个墓穴还有什么入口么?”
罗衣点点头,说,“有是有,不过,那个地方只有死人才能进去。”
呶呶堇色的瞳仁睁开来,罗衣再次解释:“那个地方有地狱的引魂使者看守,除非是死去的人,都不能通过。”
呶呶说,“不如我们去看看,或许可以呢?如果不行,也比在这里等着的好。”
罗衣低头想了想,“也只好这样。”
——
震开的石墙后面,是一条长长森冷的甬道,通往黑暗无灯的墓穴深处。
销紫冕尘往头顶看了看,镂空上方汇聚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点。
“墓穴深处有两个墓室,右侧的便是那宣阳帝放棺材的地方,那青埂之上的神人,便是将你要找的那人,囚在左侧墓室中,往里不过一丈远,便是穴室了。”那灰衣人道。
销紫冕尘不等他解释,便欲跨过颓墙废墟进入甬道。忽然一个电光火石,甬道原先为墙的地方,在销紫触及的瞬间,闪出一道幽蓝色光墙,沿着他的食指,递往他全身,一瞬间便被幽蓝色包裹。
结界!
他迅速退开,十指张开,那幽蓝色便随着指尖缓缓消失,同时几滴血流也顺着那蓝色从他指尖滴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