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半句。
虽然他所说的都是实话,但李树青等听起来,都以为他和竹下大藏一起从南京逃出来,而且李树青再看到古亚帆活像是
个逃难的,对二人怀疑之心也就稍减。
「这里就是川北、重庆交接的地方,再往西南走十天左右,便是重庆市了。那里是一座山城,易守难攻,自从蒋委员长
迁都到那里后,便成了直辖市。你表哥叫什么名字?受了些什么伤?」李树青再问。
「他叫祝大壮,自小就是个哑巴,昨天天还未亮的时候,我们正在赶路,走过一条非常巅坡的小径,他不小心就摔下了
山崖,弄得满身是伤,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背到这农舍中。」
古亚帆的确机灵过人,情急之下,把竹下大藏的名字删了一个字,再把「竹」说成「祝」,「大藏」换成「大壮」,听
起来就十足一个中国名字。然后他想到江水附近山路连连,摔下山崖也是很有可能的事,于是便编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
事。
李树青忽然走到床前,像是不太相信古亚帆的话,那对重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就
像沉重的鼓声。
竹下大藏双眼张得很大,盯着来意不明的李树青,心跳得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一样。他已准备随时和这几个中国军士兵
同归于尽,一滴滴的冷汗从竹下大藏的额头渗了出来,要不是那时天气已热透了,旁人看起来一定会起疑。
古亚帆则屏住气,咬着下唇,坐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忽然李树青一手掀起了盖在竹下大藏身上的被,又卷起他的衣袖和裤子,果然见到他满身乌青,双腿又是红、又是肿,
脸上也受了伤,而且两脸铁青,就问道:「他满头是汗,还盖着被,不怕热昏了头吗?他身体这么壮,以前是干什么的
?」
「他本来是在田里种菜的,后来听到在城内拉车子赚钱比较多,便改了拉车子。」古亚帆除了知道竹下大藏是开飞机以
外,对他也就一无所知,于是只好胡说一遍,无意中却猜中了竹下大藏是种田出身的。
「我们这里很多兄弟也是从沿海一直退到这里来,身体都瘦下来,他还能这么壮,真奇怪!」李树青又问道。
「长官,你有所不知,表哥已经瘦了十多斤。若是路上找不到食物,表哥便游到水里找食物,不然可能更瘦。」古亚帆
说完了就想到:「今天说了这么多谎,佛祖爷爷千万别把我下地狱。」
「他既然有食物,为什么你却那么瘦小?」
「我本来是个佛门子弟,后来日军把寺烧了,才逃了出来,吃素这习惯却一直都没有改变。表哥捉回来的活鱼、小虾、
贝壳,我都不想吃。」
「原来你是个和尚,昨天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架日本军机丢下来?」李树青忽然问道。
「我昨天听到轰轰声,以为又遇上空袭,便躲起来,直到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才走到江畔,就看到一架飞机已经烧成了
炭灰。」古亚帆说。
「那你就没看到它丢下来的情形?」李树青追问。
「没有。」
「你听到轰轰声响是在什么时候?」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古亚帆答道。
「那时候你们俩在那里?」
古亚帆想:「他越问越多,我再说下去,一定会给他找出破绽的。」
于是他道:「那时表哥刚摔下来,我们便躲在草堆中。你是怀疑我们跟那架飞机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平民百姓,对打仗
什么都不懂,《地藏经》、《无量寿经》、《金刚经》、《华严经》、《法华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倒是懂一些。
我虽然已不像出家人,但也不随便妄语的。」
「我们发现飞机丢下来之后,很久才爆炸,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想看看有没有人证。你有没有见到日本鬼子在附近走过
?」李树青严肃地问。
古亚帆瞄了竹下大藏一眼,说道:「一个全身烧伤的国军,嚷着要我帮他来个了断倒是有的。我怕犯了杀戒,也就不敢
动手,不过那人没多久还是再堕轮回之中了。
「日军杀人不眨眼,虽然我曾是个出家人,四大皆空,但倒真的不想再见到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要是飞机上载了什么
人,从那么高摔下来,一定已到了寂净世界之中。」
「我这次讲的都是实话,佛祖爷爷可不要生我的气......要是我告诉他们眼前人,就是竹下大藏,他们一定非杀他不可
。这也算是犯了杀戒了......千万不能说......」古亚帆心想。
「我们在飞机上也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只是想再找找看有没有人证。」
「阿弥陀佛!人证倒没有了,但是我可以到江畔,念一遍《无量寿经》,超度众生。」
「江畔那边你们不准再去了,现在已成了军事重地,我们以后会多派人在这里巡逻。你要取水,必须走远一点,不然你
们会很麻烦的。」李树青说到最后把语气特别加重。
「你们多派人巡逻,我和竹下大藏也得赶快离开,要是给你们发现真相,我们真的会很麻烦。」古亚帆想清楚了以后,
便道:「我们不乱跑就是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请问那军机是你们打下来的吗?」
李树青说:「你一个小娃儿,不要管那么多!你们暂时待在这里也不算太危险,因为日本鬼子目前正集中火力,强攻东
面及两广南面的沿海地区,四川等内陆省分还是在我们控制范围内,只是附近的村民都已迁到山上以防万一。等你表哥
能走动以后,就赶快离开吧!」
「知道了,长官。」
李树青领着那十来个国军离开那农舍前说:「真可惜!怎么会是个哑巴!他这么壮的身体该参加国军,报国卫土!」
这时古亚帆才松了口气,走到床边小声地对竹下大藏说:「我今天说了很多谎,待会一定要向佛祖爷爷认罪。
「他们还会再来的,要是搜到你的军刀,你和我马上就要去见佛祖爷爷了。我虽然不怕死,但害你跟我一块死,也算是
犯了戒,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离开,可是你现在又走不动。我等一下帮你揉一下脚上的伤,看能不能好得快一点。」
古亚帆也不管竹下大藏听不听懂他的话,只顾独自说下去。
8
当时中国经过连番争战,全国都在贫穷、落后、荒废之中,国力、财力、军力根本没法与日本相提并论,而且各地军阀
割据,各自拥兵,国共之争又是没完没了。
中国实际上依然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国民政府也只是一个七拼八凑的中央政府。日本虽然地小,但经过几年来不断
扩充,国力已不容忽视。
竹下大藏虽然只是一个军人,但在神道主义日益熏陶下,他已经深信日本就是一块神圣的土地,自视也很高,对其他民
族也就流露出一种根本的看不起。他以为古亚帆所以会救自己,也是因为看到了日本皇军的旗帜,由畏生恭,由恭生敬
,由敬生仰。
可是竹下大藏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怎也敌不过这一场重创,一阵阵的头痛像炸弹一样,几乎把他的头颅炸开。
这日他用两手大力地扯着头发,发了疯地床上扭动着身体,古亚帆也从未见过如此痛苦的表情,就是以前龙蟠寺僧人集
体被杀的时候,即使有痛苦之色,也只是一瞬即逝。
古亚帆唯有把从前在龙蟠寺学过的一些穴位疗法,用在竹下大藏身上,过了一会竹下大藏才稍微静了下来。
古亚帆再在附近的丛林中采了几样草药,那些都是以前在龙蟠寺常用作外伤的草药,他替竹下大藏敷在身上。
过了几天,竹下大藏身上的瘀肿稍微消了一点,但还不能下床走路。
那时中国军每天都会巡逻到附近的村子,而且隔天就到古亚帆住的农舍中。古亚帆心里害怕会被中国军识破竹下大藏的
身分,于是把房子的一些木板拆下来,再在木板打上两个洞,绑上两根绳子,让竹下大藏躺在上面,把他拉离那间农舍
。
临行之前的黄昏,古亚帆在门前的泥土上写着「重庆」两个字,然后指着那两个大字,对竹下大藏说:「我们不能待在
这里,因为有国军,也不能再往西南走,因为西南面是重庆,国军更多。」说罢,在「重庆」两个字上打了一个叉。
「往东边走也不行,你们日军都在那边,对我太危险了,所以我们要往西走,走得越西越好。」古亚帆说完了向西面一
指。
竹下大藏曾经在地图上,看过重庆这地名,所以也看得懂「重庆」这两个字,见到古亚帆在上面划了一个叉,也就猜得
出他的意思。
到了半夜,古亚帆便一步步地拉着那木板,带着竹下大藏离开那农舍。
那时已是盛暑时分,晚上的天气算是比较凉快。古亚帆每天都选在天刚亮和夕阳快要西下的时候朝着西面走,白天烈日
当天的时候,古亚帆就把竹下大藏放在树荫下让他休息,自己就盘起膝来静修,闭起双眼、念起佛经来。
他们每天虽然走得不远,但一天一天的走,过了大约半个月,二人已经来到了川北的盆地边沿。
那里的人迹更是罕见,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很大的房子,没多远就有一条小溪,数条小溪在那里聚成一个水潭。那房子看
来是一间用来摆放收成的农仓,但里面已经空无一物,门前用黑漆写字八个大字:「中华儿女,浩气长存。」
「善哉!善哉!这里的人一定都打仗去了,我却躲在这里,说来真的甚是惭愧!」古亚帆说的时候甚是无奈。
古亚帆又再说︰「既然没有人,就安全了。」然后他就看了竹下大藏一眼。
竹下大藏好像也明白他的意思,向古亚帆回了一个眼神,像在说:「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于是古亚帆又忙了好几天,把农仓整理干净,竹下大藏躺在地上,看着古亚帆忙碌地准备各样物事,就想起了从前在奈
良家乡,刻苦的农村生活。
如今家人虽然已不愁衣食,但自己却流落异乡受了伤,能否回到日本更似是一场无尽的等待,于是不禁悲从中来,流下
男儿泪来。
「你怎么哭了?哪里痛了?」古亚帆问道。
竹下大藏突然握着古亚帆的手,大声地哭起来,古亚帆这时才明白一个外表强悍的日本军人,和一般人没有两样,也有
懦弱的时候。
「你不要哭了!我念一遍《金刚经》给你听,那最能使人心境平静。」古亚帆在龙蟠寺里所学的都是佛家中的经文和道
理,对其他的学识所知也就很有限,每当遇到什么事,总是离不开佛经中的道理。
竹下大藏哭了一阵,听到古亚帆忽然念起经来,也就觉得很奇怪,便没有再哭下去,古亚帆还以为念《金刚经》真的奏
效,对如来佛祖更是敬若神明。
到了第二天的黄昏,竹下大藏和古亚帆同在屋内,古亚帆又回复到以前在龙蟠寺时候一样,每天都做上几堂功课。
他刚念完一遍《金刚经》,就听到:「亚帆......」
那是一把低沉的声音。
自从古亚帆救了竹下大藏后,因为语言不通,二人根本就没说过话,所以古亚帆也不敢肯定那就是竹下大藏的声音。
古亚帆回头一看,竹下大藏居然站了起来,原来他在那里已站了一会,等古亚帆念完那段《金刚经》,就叫起古亚帆的
名字。竹下大藏用手指着地上写的一个汉字。
古亚帆给竹下大藏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楚地上写些什么就说:「你可以站起来了吗?」
他走近竹下大藏,但竹下大藏还是指着地上,不停地说着日本语:「于......」
于是古亚帆向地上一看,说︰「『汤』?你想喝汤吗?那我去烧吧!以前我在龙蟠寺的时候,师兄们都说我最会烧汤。
」
竹下大藏虽然听不懂古亚帆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古亚帆已猜出了他的意思。
竹下大藏受的伤虽然重,但尽都是皮肉之伤,躺了快一个月,已经可以走动,只是古亚帆要么就到了屋外工作,要么就
在屋内襌定、念佛,很少留意到竹下大藏。
他还以为竹下大藏受了很严重的伤,非得一年半载才能好起来,每天只给他水和食物,完全没有留意到竹下大藏已无声
无息地好了起来。
这天竹下大藏觉得许久没有起来活动,便在古亚帆念佛的时候站起来。
那时夏天快过,秋天将至,白天的时候虽然一样的炎热,但早晚已经有点凉意,重伤初愈的他,自然特别容易受不了这
种天气的转变,于是便想喝点热水取暖。
在日本语「汤」便是热水的意思,竹下大藏其实只是想喝点热水,古亚帆却误以为他要喝真正的汤。
四川绿柔柔的竹林到处皆是,看起来额外的清幽,古亚帆就挑了一棵又粗又壮的竹树砍下来,然后再切成了一段段,便
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竹桶子,在中间空心的地方,放下了潭水和采下来的竹笋,再把小小的竹桶子放在烧着了的柴堆上。
过了一会,一桶桶的竹笋清汤便烧好了。
竹下大藏接过了古亚帆递过来的热汤,水蒸气散出阵阵竹笋的香味,热烘烘的潭水软化了清爽的竹笋,竹下大藏本来只
想喝点热水,没想到古亚帆能够就地取材,做出这种原汁原味的竹荀汤,实在令竹下大藏喜出望外。
二人就在竹林内吃饱了竹笋,便回到农仓中。
躺在地板上,竹下大藏对着古亚帆露了一个满足的笑容,然后便用日本语说了一声谢。
古亚帆也猜得出竹下大藏的意思,更是心花怒放。
古亚帆到此时此刻,才晓得原来满身戾气的日本军人,竟然也有人性、也有笑面迎人的时候,并不是蛮不讲理,见人就
杀的屠夫。
第二天的中午,古亚帆和竹下大藏一同到屋外的水潭。
在热气沸腾的中午,整整一个月没有洗澡的竹下大藏见到水潭清澈如镜,潭边浅水的地方更被阳光晒得温暖非常,毫不
腼腆就在古亚帆面前,脱光了衣服,露出了强壮的身体,一个月前身上的瘀肿都已退了,只剩下一些淡淡的疤痕。
竹下大藏像孩童般,「噗咚」一声就跳进了潭水中,被太阳晒得干涸了的皮肤马上被水分滋养着。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从潭边的树摘下一块很大的叶子,捏成了一块,用力在身上擦起来,尽情地把所有邋遢洗个干净,
潭水沾上了他的发边,在太阳光的反射下,发出了点点的亮光。
然后竹下大藏拿起了自己的匕首,把已经长到耳边的头发小心地剃了下来,头发落在潭水中立刻四散,便跟随着水流而
去。
古亚帆看到竹下大藏洗起澡来,也跟着脱下了衣服,跳到潭中,把那件沾满了厚厚尘土的外衣丢到水中洗了起来,透澈
的潭水立时染上了一层泥褐色,然后慢慢地沉到潭底,潭水又回复了清澈。
本来洗衣服这种寻常的工作,是他从前在龙蟠寺每天必做的事。
然而,自从龙蟠寺经过这场战火洗礼后,古亚帆便流离失所整整一年了。天性豁达的他,即使遭遇连番不幸,经历许多
的悲伤,但很快又对前路充满了希望,没有放弃过生命,即使面对竹下大藏这个日本军人,又以另一种心态去面对。
他把衣服挂到树枝上,又跳到潭中洗起澡来,心想:「待战争过后,我要再找家寺庙出家,妈妈虽然说要我还俗,但我
还是过惯了清静的生活,尘世太多纷争了、太多斗争,不太适合我。有些人还不是到了年老,看透了人生百态,才出家
吗?」
古亚帆正想得投入的时候,忽然水面波动,在太阳光的反射下映得银光闪闪,而且越来越靠近水潭的中央,离古亚帆也
越来越近。
古亚帆两眼瞪着那水波,突然,一条数尺长的青蛇从波浪中钻了出来,蛇头比他的拳头还要大,铁青色的鳞片看起来额
外可怕。那青蛇似要向古亚帆示威般,从嘴巴中吐出了血红色的舌头,吓得古亚帆惊叫了一声。
那条青蛇游得比寻常的鱼儿更快,一下子已游到离古亚帆不远处,古亚帆心里又急又怕,赤着身体在水中慌忙而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