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心疾首的别过脸,尖利的银牙把下唇咬的印出了腥味。
脑海中清楚的记得,她对自己说的最後一句话。
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到你一眼!
永生永世……即便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你也要这样残害自己来表示决心吗……
自己先自私的骗了她,又有什麽资格埋怨她没有信守承诺?
夏初九蹲在她的身边,伸出手探了探已经开始僵硬的脖颈,深叹口气。
方云轩不记得是怎麽被宫曲臣拉出那间屋子的,当神智再度清醒的时候,才惊觉自己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常年笼罩在雾气中的神木林,总是给人一种悲伤的错觉。林中唯一的一颗百年古树下,通天子的坟墓已经孤寂了好几个年头。如今,他的戈壁多了一位芳邻。
骤雨初歇,空气中散发著潮湿的泥土味。方云轩坐在地上,身後靠著大树,丝毫不在乎身上的白衫被泥弄脏。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只是静静的望著那座小土丘。里面有一个在他生命中占了极重位置的女人,和他未及出世的孩子。
石碑是空白的,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在上面刻些什麽。
他的出世,也许就是为了另一场毁灭吧。所有跟他占上关系的人,都逃不了这个诅咒。
「能永远沈眠於这神木林中,其实也是种幸福。」他喃喃自语。
一阵轻风吹过,扬起满天柳絮。方云轩眯起了眼,神智有些涣散。
模糊的记忆中,有个妙龄少女站在阳光下对他挥手。轻纱薄舞如一只美丽的蝴蝶,一声声的唤著:师兄……师兄……
本应是一片喜气的方家堡,这两日却笼罩在浓厚的低压下。
火红的灯笼与贴了满墙的喜子都被撕了下来,三三两两的堡内弟子默默的收拾著残局。鸡鸣未几,正厅内已坐了好些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面色凝重,却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前一晚还意气风发的方唤天满面愁容,想起自己被劫走的女儿,一夜间便愁白了两鬓青丝。
有人终於打破沈默「在下以为,方堡主多年前竟然犯下如此罪孽,实在不适合再当这盟主一职。」
仿佛说出了大夥的心声般,大厅内的人忽然都出声附意。
峨眉远虚已死,同备中人便只剩下少林方丈一人,见这位多年老友一脸为难的望著自己,方唤天终於站了起来「当年的孽是由我一手造成,理应由我一人承担。各位没有唾弃方某,在下已感激不尽。盟主一位也实在无颜面再继任下去,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稀,只求各位同盟看在小女与此恩怨并无关连,又……又怀有身孕的份上,把她救出来吧!」说完曲身一拘,泪声具下。
德远方丈立刻把他扶了起来「方堡主这是何必!就算堡主不开口,老僧也会率少林弟子尽力把贵小姐救出来的。」
大夥都觉得那晚丢尽了面子,自然是要讨回来的。所谓的江湖正派难免都有些心高气傲,不把邪门歪道放在眼里,偏偏却同时遭到暗算。这口恶气若没地方发泄,是怎麽都不可能咽下去的。
「方堡主既已答应卸任,盟主一位又成了空缺。蓝公子刚正不阿武艺非凡,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有人提议道。
「没错,昨夜若不是蓝公子及时赶来,只怕我等已凶多吉少。」
「愿誓死追随蓝公子,剿灭魔教!」
蓝追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直没有开口。他的神绪一直处於游离状态,直到听到有人在跟他讲话,才反应过来。
「蓝公子,刚刚我们说的……」
「哦,不。」他清了清喉咙,神色疲惫「那日出手,只不过是与方云轩的私人恩怨。在下并无意过问太多江湖中的事,盟主一职,晚辈更无力担任。」
众人无不错鄂,但早对蓝追不追逐名利有所耳闻,也就不觉得奇怪。
「唉……只是除了蓝公子,眼下再无合适的人选。」
「武林中若有劫难,蓝某定不会坐视不管。只是……」
「蓝公子既然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再做勉强。」说话的是唐四公子「当务之急,应是想想办法怎麽把方小姐解救出来,等解决了魔教後,再选出一个盟主人选也不迟。」
虽然唐兰在江湖中名号不小,但毕竟辈分偏轻,在这种场合中插话实属不应该。
唐兰有一双细长的凤眼,深蓝色的长衫手工精细,他看人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微昂起脑袋,有那麽几分目中无人。
17
蓝追自第一次在武林大会上见到唐兰,便对他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厌烦。唐门中人一向谦虚有礼,这个不可一世的唐兰实属异类。
「神木林常年有浓雾保护,外人在林外根本看不清其中的阵法。在下研究了月余,却毫无所获。」唐兰语中懊恼「看来我们要想进入林中,只能抓一个魔教教徒带路。」
「既然已经敌我分明,想必他们也早有防备,只怕没那麽容易。」
「唉,敌暗我明。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了。」德远方丈看著满面愁容的方唤天「方堡主无须对另小姐的安危担忧,方云轩若是想加害於她,也不会费神把她掳去了。」
听人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蓝追心底猛然一震,被撕裂的疼痛感又蜂拥而来。眼前众人的讨论再也进不了他的耳中,默默的站起身,不声不响的离开了正厅。
只有唐兰注意到了他的离开,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睛。
蓝追漫无目的的一直走著,待回过神来才发现不自觉的又回到後山的那座小木屋前。山水河流都未曾改变,世上最善变的,竟然是人。
林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刻画著方云轩的影子。蓝追伫立原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便想起了他在湖中嘻戏的样子。一言一笑,无不深刻入骨。
这两日他夜不能眠,一闭上眼睛,便是那日自己的破空到砍在他身上的情景。那人不闪不躲,任由身上的血蜂拥而出。蓝追在他的眼中找不到歉意,只有倔强。若不是他立刻离去,只怕自己会不受控制的把他抱入怀里。
恨他的欺骗,像傻瓜一般把他耍的团团转,以为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却未想也是他复仇中的一颗棋子而已。恨蒙蔽了理智,在後悔莫及时那一到已经挥了出去。强自收回内力的结果是伤了自己,却也没能避免伤害到他。那一刀结结实实的砍在了他的身上,也割裂了自己的心。
恨他的绝情,却掩盖不了爱已入骨的事实。
破空砰然出鞘,蓝追像要宣泄心中的燥闷般嘶吼一声,挥刀在林中乱舞。刀刀生风,剑气如虹。待柳絮落尽,冥然天际已布满流霞,他微微呼著气,徒然跪倒在地。得天独厚的蓝十三第一次落下了泪水,只是那个他费尽心机去爱的人,永远也看不见。
自从灵隐教亮了底牌後,江湖上便再无一日安宁。正邪两派撕杀抵斗,两边每日都有无数死伤。无奈这些出来挑衅的多是服降於灵隐教的徒众,没有一个进过神木林。
方云轩为了安心养伤,没再踏出过神木林半步。林外不时聚集了一些各派的弟子,耐不住性子的冲林中破口大骂,林内安静的多,对其充耳不闻。
这日夜空漆黑一团,神木林外又聚集了二十多人,叫骂一阵後既随地生火烤起捉来的兔子。众人嘻笑作乐把酒言欢间,忽然都愣住了。只见神木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火红的身影,面如雕玉。
一众人马如见猎物般大喜,纷纷丢下手中酒肉拔出武器。他们已在这林中守了半月有余,里面却连只老鼠都没爬出来过,耐心早就被磨光了。如今见走出个大活人,无不喜出望外。活捉了他套出林中阵法,剿灭魔教指日可待!
「三更半夜在人家门口狂欢,不觉得失礼吗?」红衣公子微微一笑,说的云淡风轻。
在场之人多半是各派上不了台面的小弟子,未参与过方家堡一役,自然不会知道这长的邪美的男子正是灵隐教的护法之一。
大夥见他一派斯文又弱不禁风的模样,无不摩拳擦掌。
「哈哈哈哈,我道是什麽人物。难道灵隐教那几个凶残的长老被杀了後,只剩你这种书生了?」
戏言一出,引来哄然大笑。
下一秒众人的笑声却都卡在了喉咙里,惊骇的瞪大了眼。
说话之人仅愣了愣,惊觉喉尖一阵刺痛,刚想抬手去摸,却听见啪的一声,血便从喉处喷洒出来。
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便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滚落在地的头颅,仍惊恐的大睁著眼睛。
一股阴寒只气,从每个人的背後升起。齐齐向那红衣男子望去,只见他唇边笑意满满的扫视众人,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银笛发出寒光。
「你……你是那个宫曲臣?!」人群中有人低吼。
武林中人一谈起西域魔笛,有几个不闻风丧胆?
宫曲臣笑的很傲慢,幽雅的向前跨出一步「算你们没白长眼睛。不过……杀鸡焉用牛刀!」
话音方落,火红身影便腾空而起,刹时林中便是一阵刀光剑影。声声惨叫起落,不消半刻锺的功夫,二十多道人影便一一倒下。
宫曲臣把银笛别回腰间,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没有多看地上那些尸体一眼,又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18
宫曲臣一踏入房中便发现方云轩又在发呆,最近他总是想什麽想到出神。看著他恍惚的样子,不觉的叹息,自己不管怎样努力,都不能占据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方云轩听到一声叹息便立刻回过神来,见到宫曲臣不知何时站在自己床前,一脸忧愁。
「还没休息?」
宫曲臣摇摇头,坐在他身边「狗叫的我睡不著,出去打狗了。」
方云轩闻言失笑「你这冲动的性子,只怕早晚要吃亏的。」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既问道「怎麽了?」
「逍遥……你心里,是不是有点後悔了?」宫曲臣轻声的试探。
「後悔什麽?」
「後悔……与他为敌。」敌人
方云轩一愣,略垂下眼「为什麽你会这麽觉得?」
「因为我感觉到你变了。」宫曲臣别过了脸不去看他「从前的你,脑海中永远只有报仇这一个念头,可是现在,已经被他取代了。」
「不……」
「你不用急著否认,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他打断他,声音带丝苦涩「你最近总是容易出神,连别人接近都感觉不到。我知道,你在想他。」
「曲臣,我……」他想狡辩,却发现找不到借口。
宫曲臣忽然露出一抹自嘲的笑「莫非是师父这派受了诅咒,我们似乎,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呢。」
方云轩的脸上闪过内疚的神色,张开了口,却什麽都说不上来,最後深叹一声,只能轻拥住身旁人的肩膀。
宫曲臣的头自然而然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唇畔映上抹满足的笑容「逍遥,刚刚我出去,发现今晚的月亮好圆呢。」
在这晨昏不分的地下里,是永远也见不到那璀灿的月光的。
方云轩静静的拥著他,黑暗中耳边传来的呼吸声渐渐沈稳,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入了夜的地下总是透著股阴凉,任是什麽钢筋铁骨的身体,在这鬼地方住久了都会落下一身病来。当年师父通天子的恶疾,想来也跟这阴冷的地方脱不了关系。
方云轩轻轻的把宫曲臣放在床上,拉过被子仔细为他盖好,在黑暗中缓缓低下头去,吻上熟睡中那人的额际。
满腔温柔的一吻中,有愧疚,也有疼惜。
除了那已放逐在别人身上的心,我什麽都可以给你。
皓白星晨,满月当空。
入了秋的夜风寒凉刺骨,墨绿的细竹随风摇动,不时发出嘶嘶的鸣声。
一个年轻男子席地而坐,背靠著竹干,手中抓著坛烈酒,对著空中满轮明月发呆,满目忧愁。
许是醉意朦胧,以至於有人从当空掠下走至身旁都无从察觉。送到唇边的酒坛被人夺了过去,他茫然的转过头看到来人抓起酒豪饮。
他一怔,困惑却失落的笑了起来「我果然醉了呢。」
方云轩抬起拳头捶向他的脑袋「呆子。」
蓝追又愣住了,呆呆的望著眼前鲜明的人,滑稽的眨了眨眼「你……」
「呆子,你若不想淌这混水,大摇大摆回去你的燕朝皇宫便是。何必呈这英雄,在这里买醉?」方云轩叹息「你本不是江湖人,却偏偏喜欢多管闲事。你们所谓的白道正义,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我无意涉及无辜,偏却有人要惹火上身。你当真以为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喜欢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吗?」
「你为何……还来找我?」蓝追气息不稳的问。
方云轩没有回答,撩起衣服坐在他的旁边,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微笑了起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呢。」
蓝追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温柔而依恋的,近乎绝望。他轻轻开了口,声音哑了「云轩,不要再争了,跟我走吧。天高海阔,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方云轩站起身,转过身四处看了看。最後静止在那湾依然明净的湖水里「你有你的坚定,我亦有我的执著。也许有些事情,只有留在回忆里才是美好的。」
蓝追也跟著站了起来,只是酒意上头,脚步都站不稳,抓著青竹的手握的泛白。
方云轩忽然脸色一变,身体猛的僵直,呆立了半晌,忽然向前扑倒在蓝追怀里。蓝追措手不及,脚下一个不稳,两人齐齐向後摔倒在地。
来不及起身,却觉唇上一阵温热。蓝追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忘了呼吸。
方云轩很快便放开了他的嘴,愣愣的看著身下的他,决然一笑。蓝追便只能眼睁睁的看著他,又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飞快向前狂奔了百米,确定身後没人追来,方云轩才气喘如牛的停了下来。望望朦胧天色,已近日出。脱离了方家堡的范围,以以往的轻功在半个时辰内回到神木林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目前这个身体状况……他自嘲的笑了笑,抵不住心口剧烈的疼痛,靠著树滑倒在地。最近毒发的次数,真是越来越频繁了。可他竟然还敢拖著这样的身体闯入方家堡见蓝追,不被发现实在要归功於对堡内的地形跟换班巡视的时间熟悉。
其实今晚来见蓝追,只是自己一时的任性。
只是想在生辰的这一天,见他一面而已。
感觉到後方的寒意而回头时已经晚了,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剑刃抵在脖子上,锋利的透著寒光,轻轻一动,便能见血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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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人并没有因擒到他而放松警惕,快速的点住了几处穴道。似乎注意到了他发白的脸色,得意的眯起细长的凤眼「绞尽脑汁的在想怎麽把你诱出山洞,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方云轩暗自在心底骂自己大意,看著他的目光毫无温度「你想怎样?」
「带我进神木林。」
「做梦。」
唐兰略微恼火,握剑的手向前顶了顶,利器划破脆弱的皮肤,鲜红的液体从伤口中浅了出来。
「你以为我怕死?」方云轩轻蔑的一笑。
「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唐兰嘿嘿怪笑一声「不过後山的那个醉鬼恐怕就没这麽好运了。只怕他现在醉的连刀都握不住,对武林同人又没有提防……」
忽然对上方云轩满含杀意的目光,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这男人如今已是自己的介下囚,便又大起胆子说道「方才你们在林中做的那些龌鹾事我看的一清二楚。你不怕死,却舍得情郎去见阎王吗?」
方云轩冷哼一声,眼中寒气逼人「好,你想去送死,我便成全了你。」
唐兰眼睛一亮,抬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瞬间从黑暗中蹿出二十几个人影。看穿著打扮,都是唐门弟子。
一行人拉起被封了穴的方云轩,向神木林快速掠去。
众人按照方云轩指示的步法在林中穿梭了半个时辰,才顺利进入林中时,已有六七人因踏错步法而死在林中的机关之下。唐兰精通各类机关,这次却也不禁憋出了满头冷汗。
整整七十二套的步法,不禁要准,亦需上程的轻功。稍有一丝怠慢,便随时有可能葬身在密布的暗器中。
本以为进入林中便安全了,却在听到背後两声惨叫後惊骇的回过了头。走在最後的两名唐门弟子被长满藤刺的绳子吊住脖子,高高拉到树上,来不及挣扎,被割破的动脉便爆裂开来。痛苦的抖动了一下,随即就断了气。
寒意自脚底升起,众人看著眼前的惨景,都惊的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