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由上位者催动从天而降时,表示天界正在急迫地收集力量。
天界的每寸土地,都在平日里积蓄了不少的『气』
——不断的渗出,是生活在其上的神子们,必须依靠的力量源泉。
『血引』落下的红色水珠,则会急速将其收集后汇聚到天宫的中心用以补充天界军的军力。『气』的迅速抽离,将会打破天界平衡,从长远来看无异于饮鸠止渴,故而不到万不得已孤注一掷时,宁也不会发动。三百年来也不过就出现了这么两次。第一次,宁与鬼界作战,破城之日。
我的记忆里,它也是在同样天色的一个傍晚,淅淅沥沥的从半空中落下……
而此刻,它们正点点滴滴敲打着屋外遍野忘忧闪着碎光的花瓣。
我侧过身倚在窗沿,看着这片由窗下仿佛要缠绵至天边的忘忧。
它们在这场迟了两百年的红色天雨中渐渐笼上了银金淡红的氲氤,一层一层的由远而近,将那湿意卷得扑面而来,慢慢地晕上了我的眼。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每一滴都像是浸透了血的水银,落在花瓣上,立刻就被吸收。
这绵延数里的花海起起伏伏,花朵的颜色开始整体由淡转浓,原本要经年累月才能红透的花瓣,雨滴催化之下,瞬间竟已如朱砂浸染而成。
宁,不出所料,失了我的踪影,你必走这一步。
只是这一次,又有谁来给你百年时间休养生息?
何况,这场我逼来『血引』……原本已不能给你任何帮助。
只为一时之怒,你便欲令我与烟罗,碧落黄泉!生死相隔!
可惜今日胜负已尽掌我手,不让你也试试这切肤之痛,我……岂能心甘?
窗外的『血引』渐渐的急促了起来,初始时,点点滴滴缓缓转为的细线,
天地间千丝万缕的拉扯着织就成一张闪亮银红的大网,将我面前殷殷满目的忘忧包裹起来。
雨越来越大,
哗啦啦、哗啦啦……
布满面庞的湿意,略带着温暖的,烟罗那时就是这样拥着我站在忘忧丛中,一同欣赏着她们迅速变化的美丽景象。
那时的雨水,也是这般沾湿了我们的衣裳和微仰着的脸。
哗啦啦、哗啦啦……
烟罗那样微笑着的眼;
那样温柔噙着笑意的嘴角;
那样温暖的轻拥着我的怀抱……
哗啦啦、哗啦啦……
银金淡红的氲氤雾气不知不觉中已被急遽下降的雨冲散开去,
只留下充斥着空间的一片血红……
血红,弯腰捡起了从床上垂落到我脚边的一片白纱,上面染上的点点血迹,
那么美丽的鲜红,像是落在初春薄雪上绚丽的梅瓣,
真切地灼疼了我的眼
和,
心……
烟罗,烟罗,
你是怎样负着那透胸而过的剑伤,跌跌撞撞一路蹒跚的回到这儿来的呢?
你的鲜血是怎样缓缓从指缝渗出,滴落地面的呢?
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个人蜷缩在这床边,静静死去的呢?
至死,你都不舍得离开这儿么?
至死,你都在为我守护着这儿么?
至死,你都遵守着约定在这儿等我回来么?
即使明明知道死后就会立刻烟消云散,你也想让我知道,你一直一直都在……等待着……我……么?
攒着的手指根根收紧,锋利的指甲直刺进掌心里,血迹迅速顺着薄纱蔓延开来。
可我真的不觉得疼。
烟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居然让这样总是温柔对待我的你体会到这样的绝望。
两百年前,离开日升皇宫前往人界生活的我由雨改名为羽。
抛弃了加封时的名字,我不再是『静妃』……禁飞……
从此有了美丽而强大的羽翼,我将如那振翅而起的鹏,自由自在翱翔在九天之上!
以为只要管住了自己,就不会再有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可是这一次,却还是没能保护好……最爱我的人……
父王爱我远胜过他的生命,母妃贴身婢女烟罗给我的温暖,弥补了我所有缺失的母爱。
自幼生长在宫廷里,我的每一天都是光明而幸福的,围绕我的人都爱着我,他们永远带着灿烂的微笑将最美好的祝福加诸于我的身上,意外死去的母妃是父王一生的挚爱,我从未被责怪过,母亲的死去只是给了众人溺爱着我的借口。
父王爱我,为我找到一位合适的丈夫是他毕生的心愿,所以当宁来提亲时,为了我的幸福,他将自己最最宝贝的女儿允嫁。
虽然自出生之日起就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却是得到了快乐的孩子。
嫁给了宁,来到日升皇宫的百年里,虽然不被喜爱,不被重视,纵使被冷落被羞辱,却都不是我幸福完结的理由。
有了烟罗的陪伴,我终日都在雨烟涧中优游自在,并不孤独。
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沿着湖岸开荒破土,彼此的笑声四处飞扬……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我们守着初来时播种下去的忘忧,烟罗似乎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习惯这种生活,每天都过得宁静安详……
草长莺飞,风霜雪雨。
我们亲手栽种的忘忧,二十年出芽,灿若流星。五十年含苞,明如珠玉。
每到皓月当空的夜晚,我们便会一同倚在窗边,一边欣赏着月光如洗下的她们,一边与烟罗闲闲回忆着还在魔界时的日子。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流淌过去,一切都很好,除了我的身体发生的变化。
出嫁前极为普通的女子样貌始终保持着,一百年来并没有丝毫改善的征兆。
虽然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我知道烟罗为此总是忧心着。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是我竟发现自己原本『长成』仪式后就不明显的女性特征,
竟然……在日渐……退化……
成亲后的数十年里,我的身体居然回到了未分化的样子。
我没有告诉烟罗,因为不愿意她更加担忧。
也许是怨念太强导致的吧,每每当我想起这个时,总是如此自嘲。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对于当时的我,这确实是令个鼓舞的变化。我的丈夫并不需要我,父王应该不会再坚持让我做个女孩就会幸福的想法。如果将来能回到魔界,大概通过某些仪式我就可以重新做个男孩子,我一直傻傻的,就是这么憧憬着……
我在涧中,安安静静守候。
整一百年时,终于一夜花开。
面对着百年等待换来的奇景,我秉住了呼吸,
仿佛是无数片轻薄的琉璃彼此碰撞一般,叮叮咚咚的花开之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此起彼伏着。
如水的月光底下,忘忧的层层花瓣从紧紧包裹成一团的莹白色花苞上次第舒展开来。每一片都像是用纯色水晶精工细磨而成,
目光远远扫去,一片银白,其间点缀着碎钻,闪动出十色光芒。
那一夜,遍地跳跃着的光,第一次照亮了雨烟涧的夜晚。
8、
快乐像是鼓点敲击着我们的心情,实在都太过高兴了。
烟罗居然还挖出一坛极好的『玉髓』
——这酒平日里在天宫倒是不算太珍稀,行宴时也会用到,就连我这个颇不得宠的妃子,每年一度的岚渡宴上也有一亲芳泽的机会。
『我就知道一般的美酒是入不得你眼去的,反正你夜里常常偷喝——还道我不知么?可这酒是我在忘忧含苞那夜,背着你偷偷埋在她们花根之下的,为的就是今天,可是整整五十年的佳酿哦。忘忧的花畔是极好的埋酒之处,就算是一坛清水,不大时日也会透出香气来,何况是这‘玉髓’?为了你,我可是也作了一回贼了,该要怎么谢我?』一贯沉静的烟罗难得露出一脸兴味,只抿着嘴儿看着我,满眼都是盈盈的笑意。
酒与情,都实在难得。
醒掌天下事,醉卧美人膝。纵我不才,顾不得这天下,只是今昔花伴明月,醇酒佳人在侧,我岂能扫兴?
『如此厚赠,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盛情难却,晚生厚颜,恳请小姐赏面,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看这皓月当空,花开似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今夜我俩一同把酒言欢,可好?』坏坏的开口,存了心要拖她下水,以后再偷酒,也好多个帮手。
于是忘忧丛中,一夜畅饮。
自入了这日升皇宫,如此开怀,果真是第一次。
及至后来醉了,竟然迷迷糊糊的就睡在了花丛之中……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烟罗在一起喝酒。
睁开双眼,发现烟罗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昨夜那场酒实在喝得太过尽兴,酒果然是极好的,虽然只是埋在忘忧根下,日积月累竟然也比得上魔界里的极品『无梦』,自从来了天界,果然没有喝过比它更好的。就地翻了翻身,我趴伏在烟罗身畔,打量起这个一直静静陪伴着我的人。
清晨明媚的阳光下,她熟睡的侧脸就在我的眼前,
细密的淡银色发丝覆住了她的小半边脸,浓密的睫毛在她眼睛下方盖上淡淡的阴影,
呼吸是舒缓而均匀的,白得透明的皮肤渗出微微红晕来,红润的双唇抿住,嘴角微微勾起,是正在做着什么美梦么?
作弄之心顿起,我忍不住伸出手来,支起食指轻轻点上她秀美的额头,一下两下……她的头只是微微偏了偏……睡得好香哦……
我笑了起来,目光无意间扫过正欲收回的手,只一眼,便愣愣的怔住了……
纤细的十指,雪白、修长和恰到好处的丰润,只有尖端缀着的指甲还是银白色的,却不同于我原来的钝钝圆圆,而是极尖极细的形状。
细腻皮肤包裹下的指节微微突出,显示出这双看似柔软的手却蕴涵着的力量。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准确地说,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最美丽的——男子的手。
一个奇怪念头在一瞬间擦过心头,却在下一秒钟牢牢死死揪住了我,拼命的像要生下根来。
为什么一路飞奔回房间,映入眼中的景致总体感觉怪怪的?
为什么迎着临面吹来的风,我奔跑的感觉是这么的轻盈,还有此刻双脚接触地面的频率和触感,也不是我所熟悉的?
不对!
很奇怪!
推开房门,扑到里间的大镜前,气喘呼呼的抬头,面前的人分明就不是我,至少绝对不是昨天的我。
一头修剪得齐腰的银发不过是一夜,竟然全数变成了闪着珍珠光泽的黑,流云一般的铺了满地。
还有那容貌,那脸,那眼……都已不是我所熟悉的……美色。
身体本来只是发育不良似的瘦弱,
现在却是修长挺拔,
原本合身的衣服一番折腾过后已经凌乱不堪,
松松垮垮的露出被白色肌肤紧紧包裹住的半边肩……
果然是一具极美的男子躯体。
日思夜想的美梦终于一朝成真,没有预期的欣喜若狂,我的心情莫名沉重着。
恐惧和惊喜,我已经分辨不出用哪一个词语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会更加贴切一些。
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呢……
『不会的,不可能的,主子说过,只要是女孩就不会有事的,为什么为什么?……呜呜……不,不会的……』
一声惊呼将我的思绪拉回,转过身来,我看见靠在门上簌簌发抖的烟罗。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烟罗,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烟罗虽然永远都只有人类16岁的外表,却总是沉着冷静的、安详稳重的、一直不愠不火、温柔而又带点宠溺的对着我微笑。
自幼在我的心里,她就是安宁与恬静的所在,不论我的身边发生了什么样的风浪,只要扑入她的怀中,就可以躲避一切。
可是,现在呢?
她的神色惨白,满脸都是惶恐的泪水,
双手交叠着紧紧按住不断溢出低低呜咽的嘴,
她的身体抖动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无力的顺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那种表情,竟是……绝望……
我的感觉没错,果然……有些事情……发生了。
烟罗自我出生起就担负我的养育职责。
她是我母亲唯一的侍婢,也是唯一能够给我母性关怀的人。
在华月皇宫时,她的地位极高,即便是父王也不曾对她呼来喝去。
虽然茫然无措,她却早已知道事情为何会发生,
所以我很清楚自己的疑惑,应该由谁来解答。
因为从她的表现一目了然,答案对她而言是极可怕的。
而她后来的话语,让我明白自己三百年的公主名分,其实不过是一个为了护卫我的善意谎言。
……一张保护网,自我诞生前就张开了……
我从未见过母妃,但我相信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性。
因为自幼就从烟罗和宫女们的口中得知:母妃是父王游历人界时一见倾心带回的人间女子,温柔善良、美丽端庄,在之后长达百年的相处过程中,恩爱日盛,如果不是魔后已经生下了一位皇子而且个性软弱温良,以及母妃的执意,也许我就是皇嫡子。母妃与父王定下了契约,心爱婢女的烟罗也同时蒙恩获取长生,都可以不老的生活在华月的皇宫里。只是,被如此加以无限生命的人类,历来都被视为『琉璃娃娃』,只因为他们一旦意外死去,是无法像真正魔族一般通过古老仪式复活的。所以后来母妃不幸坠地而亡,即便我的父王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也无能为力。
母妃的死,使我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自责里。
可是烟罗告诉我的真相,却叫我明白父王为何宁愿让我负疚一生。
母妃根本就不是寻常的人类女子!
她的力量甚至远胜父王,在人间救下被偷袭重伤的他,就是这个故事的开始……
漫长悠远的三界战争史,偶尔会有一个身影晃动,并不是常常出现,
可是任一次,他都给三界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一个噩梦,没有人会轻易提起的禁忌。
——战鬼——
在外人的眼中,他不属于三界的任何一族,更没有人知道来历。
传说中,他极度嗜血的原因,就是单纯的因为嗜血。
若干年前,他一时兴起加入了一支普通军队,
只充当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兵,可是这支部队立刻所向披靡,残忍烧杀,
等到将对手赶尽杀绝后,又开始毫无理由的挑衅其他国家,引发更大的一轮杀戮,
于是战事此起彼伏,最终发展到三界混战。
折戟沉沙,血流成河, 白骨成堆,万户空人,断壁残垣,焦痕遍野……都远远不足以形容这场战争的惨烈的十分之一;
三界的战争同人间一样,因为战事中被法力致死的士兵都不会复生,
死去的人固然可怜,可是那些活下来必须面对已经被毁灭家园和永生之年无尽思念的民众,却是更加痛苦。
当然,这些都不会打动战鬼,等他玩腻了这场游戏时,就毫不留情的转身走开,空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如同无人知晓他从何处来,他离开后去了哪里,也是一个谜。
恐惧、憎恨……
所有的君主都害怕自己被战鬼利用,因为最初被利用而获利的那个国家,往往最后也会因为杀孽而得到最悲惨的下场。
即使在尔虞我诈、战乱纷纷的年代,他也荣幸成为了三界唯一共同的敌人。
近千年来,魔界、鬼界、天界依次完成了统一,彼此又立下了永不侵犯的合约。
战鬼更是人人都欲除之而后快,可惜多年来未曾出现。
9、
其实,强大如斯,也非永生不灭。
——负荷的力量过于强大,就必须不断通过生育轮回更换新的躯体继承精神,这就是战魂一脉千万年来的传承之道。
原本数世之前,战魂均分善、恶。
为男,恶主,若意不能持,化厉鬼,荼毒生灵。
为女,善主,若心息性宁,得挚爱,安乐于世。
新胎一般会在百年时苏醒,最终是否扰乱天下,除了性别,
还赖成长境遇与本善之心能否压过邪意。
所谓战鬼,不过是千万年来因为种种原因而走上嗜血之途的不同传人。
因为贪欲无穷,所以战争无法避免,目光短浅的人们总是享受着战争带来蝇头小利
——战鬼不过是利用了这一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