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在中竟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昌珉被吓得猛然弹开,他......他发出声音了?这许多天,他一直安静得像一株
植物,现在忽然发出这一声响,他......他醒了么?
昌珉诧异地看着在中,羽毛一样的长睫翕动两下,在中睁开了眼睛。
"哦......"在中的呼吸像是一声呻吟,他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昌珉,昌珉有些害怕,他不知道在中在经历了巨大打击
后会如何表现,没想到在中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我嗓子好干,帮我倒杯水好吗?"
"哦......"昌珉倒了杯水,端到在中眼前,在中喝了几口,抬头看着昌珉道,"你怎么不坐啊,站着干吗?"
"在......在中啊......你认识我吗?"昌珉小心地问。
"啊?"在中诧异地看着昌珉,"沈将军,你没事吧?"
昌珉轻舒了口气,在中问道:"小樘呢?"
"我让她回去送信了,这次事有蹊跷,你也要想开些,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在中垂下头,脸上并没有哀戚的表情,昌珉见他并无异状,也渐渐放心了。他又试探着问道:"在中啊,你有多久没见
过朴有天了?"
"有天啊......唉,自从他上次送我们父子回忠南,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一转眼,有很长时间了,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
昌珉听他说得真挚,点头道:"是啊,那个人还是不错的,也多亏了他。"
"俊秀王子也不知道过得开心不开心呢,现在总该觉得自由了吧。"在中的眼睛有些迷离地望着远方。
昌珉见他确实没有什么异状,点头道:"既这样,你且休息吧。"
在中点了点头,昌珉刚要出门,就听在中说:"谢谢你啊,这么远地陪我回来。"
昌珉笑了一下:"你跟我这样客气做什么?身子还没恢复的,多休息吧。不打搅你了,我也去睡了。"
在中也微笑着点了点头。昌珉刚要走,就听在中说:"沈将军,你帮我把门带严些,小允睡着了,不要冻着他......"
昌珉冲回在中床前:"在中,你在说什么呀?"
"说了让你小点声么!"在中忽然怒了起来,"小允如果哭了怎么办!"
昌珉被他吓了一跳,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在中的不正常:"在中啊,小允不在了,你......你别这样。你想哭就哭出
来,不要吓我......"
在中的神思仿佛又飘渺了,他推开昌珉爬下床去,从床后的一个柜子上抱下一个布偶,口中念叨着:"小允不怕,阿爸
一会儿就把他赶走......"说着,从枕头下拿出那个金锁片,将那锁片戴到那布偶的脖子上。在中将那布偶紧紧地搂在
怀里,像哄小孩子睡觉似的轻轻拍打着,口中叨咕着:"小允睡觉觉......"
昌珉的泪都要流下来了,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在中......我苦命的在中......"
一晃,小樘走了已经月余,昌珉的心完全沉了下去。在中依然是那副样子,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每天还要劈柴做
饭,但就是不知道家里遭遇了不幸的事实,闲着就抱着个布偶发呆,还经常说允浩怎么怎么了,现在的在中认为允浩就
在他身边,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说允浩对他多好,多喜欢孩子......昌珉明白他受了极度的刺激之后,退回到自己的
臆想世界里去了。
这天,在中正跟布偶说着话,昌珉踱到在中身边:"在中啊,我们离开这里吧。"算算日程,小樘早该到了。允浩得知消
息这么久连个音讯都没有,可见他是无意再搭理在中了。这样薄情之人还保他何益?在中现在这副样子,还不知道有什
么人憋着要再加害他,昌珉一怒,决定就这样守着在中,也不回朝廷去了。其实在他心里,虽然心疼在中这样疯疯傻傻
,但只觉得这样傻傻的在中,却比明白过来,忍受那样撕心裂肺的疼要幸福些,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守在他身
旁,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是昌珉梦了多少年的情景啊......虽然自己心里的那个仙子已经被人折去了双翼,受
尽了人间凄楚,但现在,他就呆在自己身边,只有自己可以保护他照顾他。夜晚,昌珉甚至经常可以看着在中睡去,怎
么看也看不够的一个美丽男子,即使在梦中也会微蹙起眉头。昌珉像在中的守护神,不会对他有丝毫亵渎,只是希望这
样看着他,已经足够幸福。如今小樘久不回来,只怕凶多吉少,昌珉只想带着在中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找个人给他治
治病。
"去哪儿?我不走,我走了,允浩回来找不到我们会担心的。"在中的样子呆呆的。
"唉......"这傻子都这样了,还天天想着允浩呢。昌珉一阵难过,"要是金希澈公子在就好了......"
"希澈公子?我知道他在哪里哦。"在中眨着大眼睛说。
"哦?你带我去找他好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的。"
"沈将军,你找希澈公子干吗啊,你生病了吗?"
"我......是啊,我生病了,你带我去找他为我看病好吗?"
在中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那好吧。"
昌珉收拾了东西,在中只知道紧紧地抱着那个布偶,昌珉看了难过,只想着他若神智不清醒,找不到希澈,随便到一个
地方去好了,只要不让那些想害他的人找到......
昌珉是第一次见到苦楝树。第一眼看到这一大片林海,昌珉只觉心胸一阔。高树潇洒,枝叶秀丽。清苦淡香在林中缭绕
不散,一把把球果在枝叶间若隐若现。
时光未到晚秋,苦楝叶落而不见萧索,在中在地上捡了个果子,放到口中就咬。昌珉见他吃得满香的样子,也捡了一个
,才咬一口就赶忙吐了出来:"在中莫再吃了,好苦!"青汁沾在在中漂亮的唇上,他诧异地问昌珉:"苦吗?难道你吃
的那个特别苦些?我却感觉还好......"
"在中快莫吃了,这苦果怕是有毒!"
这时,一个老人恰好经过他们身旁,听昌珉这么说,哈哈笑了起来:"这楝果虽苦,却能清肺止咳,润燥平喘,但吃些
无妨的!"
昌珉回头看去,见一个拎着药锄的老丈悠然路过。
"老丈,这一大片是什么林子啊,这果子怎生得这样苦呢?"
"这是苦楝,春生紫花,如丝如羽,秋结金实,经冬不落。这苦楝全身皆苦,却一身是宝,皮可理肠胃,果可清肺脉,
树可涤灰尘,不信你看,这苦楝林中空气清爽,而且这楝林孕育了不少生灵,别看这树无人料理,却有很多虫豸野兽仰
它活命。"
昌珉点头,心中无限感慨。他看看在中,轻叹一声:"你这人啊,吃这些苦果子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轻轻拾起一
片楝叶,昌珉闻了闻,竟是清香,咬上一小口,却也是甚苦的。这楝树竟从根苦到梢,从花苦到果,从枝苦到叶,从生
苦到死......但却依然这样坚强挺拔,洒脱秀丽,自生自长,蔚然成林,不仅如此,还孕育生灵,荡涤是非。在中啊,
你是不是也如这楝树一样呢?
看着远去的锄药老丈,昌珉忽然有种感动,只与这痴傻的在中在这楝林中安度余生,是否也是一种幸福呢?
在中只是在某些方面糊涂,但正常的生活还是没有障碍的,他很快带着昌珉来到了希澈居住的小小草庐。
轻轻推门,门竟是虚掩着的,在中和昌珉唤了希澈几声,却无人应声。
"希澈公子也许是清修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他吧。"在中此时却甚为正常,昌珉见他到了这里情绪放松,又想等希澈回来
给他治病。见这里环境甚为雅致,空气又好,心道,若在这里养病,对在中倒是颇有益处,况且,这里人迹罕至,加害
在中的人也未必能追到这里,这样想着,二人就住了下来,一边养病,一边待希澈回来。
三年又三年,双鬓染霜雪。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个独行侠客身被风尘,一路南来。只见他腰悬宝剑,黑色披风。一头乌黑长发间已有道道
银丝,被随意地编成一堆发辨,几分落拓,几分不羁。黑白相间的格子汗巾松散地搭在肩上,长途跋涉的劳顿和辛苦仿
佛刻在深锁的眉宇之间。这人相貌甚为英俊,但神色却刚毅又忧虑。
似是走的累了,那人进了路边一个茶肆:"小二,来壶酽茶。"独自临风而坐,正好的阳光倾洒下来,那人却无新观景,
只凝神想着心事。忽然一阵悠扬歌声传来,虽然离得颇远,但微沙的独特声音却一下让有天竖起了耳朵。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谢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
处......"本是女儿的婉转词句,被这男子唱来,却别有一番韵味。但英雄壮士终不爱这些小词小调,又想那人再怎么
落魄也不会搔首弄姿为人唱曲,窗边男子也就自嘲自己思虑成疾,继续想着心事。
"公子,您听了我的歌,好歹也该赏几个钱......"
"你这人快给我走开!真是晦气了,本来听你唱得还有几分味道,谁知道长得如此怕人的!快滚!别扰了我的兴致!"
"可是......可是分明是您强掀我的黑纱......"
这许多年,凡是能去的地方有天都已经去过了,但始终没有发现俊秀的踪迹,到后来,寻找已经成为了他排遣孤独的途
径,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有天听那男子说话,越发觉得像是俊秀。虽然声音有点像俊秀,但听说那卖唱男子形容丑陋
,有天自知道不是俊秀,本想坐下喝茶,但见那卖唱男子甚为瘦弱却被那人和同伴推来搡去最后还推倒在地上。有天心
中有气,听了歌不给钱,看那卖唱的男子,也不知一天能吃几顿饭的,就算长得丑,但总不能叫他唱了又不给钱
吧......这样想着,有天站了起来。
"住手!你们怎么这样欺负人!"那卖唱男子蓦地抬起头来,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他默默站起来,转身朝茶肆外走去。见
有天气宇轩昂又腰配宝剑,那个欺负人的人不敢再纠缠,乖乖掏出一块碎银子,有天拿了银子转头,却见那卖唱男子正
要走。
"喂!"那男子站住了,有天走到他身前道,"钱你拿好了!"那男子接过钱,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要走。有天却拦住他
,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子:"这个你拿着,去买件衣服吧,天这么凉你还穿得这样单薄......"那男子只低着头不肯接,
有天笑道:"你既不好意思白拿我钱,拿就唱个歌给我听吧。"
"壮士想听什么?"
"随便。"有天根本没有心思听歌,只是想帮他一帮,所以领了他往桌边一坐,继续喝他的茶。
男子拨了拨弦,轻声道:"既这样,我给壮士唱个《江城子》吧。"然后也不待有天再说话,只管调了琴弦,唱了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支歌子却不再像前一支柔软滑腻,硬是有几分铁铮铮的悲凉,有天被这歌声吸引,朝这歌者望去......
"壮士,歌唱完了,我该走了。"说罢,那歌者取了银子,转身就要离去。
"你......你可否留下陪我喝一杯?"
"啊?"那歌者显然有些诧异。
"人生寂寞啊,知音难得,你的歌我听懂了。"
"是么,如此说来,小人叨扰了。"那歌者虽为下贱行当,行止间却流露出一段自然的高雅气派,并无窘迫忸怩之态。
"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卖艺之人哪敢当先生二字,我艺名叫作细亚。"
"细亚......好名字。我叫有天。"
"怎么头发都白了啊......"
"什么?"
"哦......我......我是看壮士年纪轻轻,怎么......怎么如此沧桑。"
"风尘岁月如飞刀,少年弟子江湖老。"
那歌者听他说风尘岁月,显是触动了心头隐痛,低下头去。有天为他满满斟上一杯茶:"在下以茶代酒,来,细亚与我
共饮此杯!"
"壮士这般豪爽,一身帝王气概,怎么......怎么如此......"
"如此什么?落魄么?"
"是小人逾越了,不该胡乱打听。"
"哪里......细亚,你知道么,你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你想知道他的故事么?"
"看壮士愁肠百结,如果有人倾听,可以开心一些,那么,细亚愿听壮士讲讲。"
"好吧......从何讲起呢?那个人叫金俊秀......我们相识的那一年,彼此都只有十岁,但你相信吗?一个人在十岁的
时候,会爱上另一个人。也许那不是爱,更多的是一种感激和承诺,我看到他单纯的眼睛里蕴涵的忧伤,就感觉很心疼
。为了这个承诺,我求访名师习练武功,整合起旧日部下,我对复国的渴望还不及想要救他自由的愿望迫切......然而
造化弄人,我再见他时,我们都已是双九年华。终于见了那人,却觉得与这八年来心心念念所想之人有很大不同。他生
性狭隘,气量窄小,他对我表现出来的那些关心,成了我的负担。慢慢的,我不愿意与他相处,慢慢的,我也不会与他
相处了。终于,我伤了他的心,他走了,他走了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他的真诚坦率,耿直性情。我才知道我有多么
喜欢他,因为我一直一直在发疯地思念他。可能人就是这样的吧,在身边的时候不珍惜,直到他走了,我走遍天涯,却
也未必能将他寻得回来......"
"这许多年,壮士一直在找他吗?"
"是啊,这个世界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过,然而我总是不确定,是否我们会擦肩而过,又是否,我刚刚离开
,他就感到,然而这六年来我却无法停止寻找,因为一停下来我的心就会很空,就会觉得没有丝毫希望......"
"壮士,你爱那个人吗?"
"我想是爱吧,否则我又怎么会如此念念不忘......"
"但细亚觉得,壮士并不爱那个人。壮士对那个人,只是想占有。壮士与那人,只有年幼时数天相处,便觉得铭刻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