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抖了抖袖,把袍一撩,随即走上前去,拉住门扣使力叩敲三回,不一会儿,大门敞开,便见一身管家装扮的老头
儿出来应门。
老总管一面打著呵欠,嘴里不停叨絮:「谁呀?哪个不识相的兔崽子,一大清早的就来扰人清梦!」他耙了耙头,
见著一个人杵在阶下,正想开口叫骂,话才到嘴边,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个穿戴官袍补服的少年。
一见是官,当真唬了老总管一跳,瞌睡虫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急急忙忙地走下石阶,以一种谨慎恭敬的态度,有礼
地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如此早来,有何要事?」
「不好意思,扰老人家清梦了。」张青凤抿唇一笑,特意调侃,更让总管的老面皮挂不住,只有讪讪地傻笑。他把
唇一扬,自袖里拿出一只拜帖,递予道:「麻烦老人家替我通报一声,说是门生张青凤拜见元大人。」
眼下不过戊时三刻,天才刚亮,怕是家主人尚未离寝。只现下面对的也是位官大人,这些话不好明说,要说了总有
赶人之嫌。
老总管奇怪地瞟了一眼,在心底琢磨犹豫片刻,仍涎著一脸笑接过拜帖,「还请大人稍待片刻。」说毕,他即转身
入府,朱红大门一同合上。
左等右等,张青凤当真一人孤伶伶的站在大门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他等呀等的,就是一个人影也没瞧见,跟前的朱红大门依旧不动如山紧紧闭合,站得他两腿发酸,
直打抖,脸上却仍摆著悠然闲适的笑。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总算有些动静了。
「恭请大人入府,请。」
老总管陪笑迎了上来,张青凤一个颔首,便随他进入府内,直来到花厅前。
坐在堂上吃茶的元照,却装作没见著立在厅外门口的张青凤,待手中茶水饮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扬起秀长的凤
眸,看似惊异的说:「哟,这不是咱们的新科榜眼吗?这新官上任,不是有许多事忙著,怎得空上我这儿来?」
所吐之言句句含著调侃讽刺,脸上却带著一贯的笑。张青凤闻见,怎会不知适才的枯等乃是他有意所为,偏生刁难
自个儿。
然而,这背后的心思目的,自然是要自己知难而退。
「门生今儿是来拜师的,就是有天大的事,都应搁下。」
「拜师?」元照一脸迷惘地揪起眉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往自个儿的前额轻拍两下,抬眼笑道:「张编
修,机会稍纵即逝啊!过了,可就没了。」
张青凤闻言,心忖再这么下去,不过浪费口舌,何苦来哉?转念一想,他把话锋一转,拱手道:「若元大人真不愿
收受门生,下官亦不勉强,只有一事,望大人务必成全。」
不对劲,昨日还频把人纠缠著,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人似的?元照斜睨一眼,没敢贸然答应,自管啜了口茶,脑
中却已思索百来回。
款款一笑,他拣了句最为保留的话:「你说,我听听。」
「大人,所求之事都明明白白写在这封信上头了,只这事非我求取,而是大人的故友。」
故友?瞧他如此故布疑阵,此事定非单纯,他倒要看看他玩什么把戏!元照不多问,直接把信一拆,细读了遍,越
往下看去,脸色越显苍白。
面布寒霜,元照默默地把信打叠方正,往桌旁一搁,看向跟前笑得清朗的张青凤,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眯起眼,
目光直往他投去,仔仔细细地打量几回。
细看他眉目,唇红齿白,带著些许的女儿娇气,可那唇、那眼,和那脸廓,确实和远在苏州的好友张绍廷十分相似
……晃眼逡巡,左右耳轮上尚还留著小洞的痕迹。
分明是个嫩央央的小姑娘!
只这样的倾国美貌,满朝文武百官,甚至于皇上,何以瞧不出他非男儿郎而是女儿身?
信上所写若为真,要摆掉眼前的祸水可就难了!
「你……真是绍廷的『六弟』?」这绍廷也真是的,竟和他一同遮瞒。
「元大哥,父母兄弟间的血缘辈份,怎能有假?自然是真的啊!」张青凤满脸错愕,一双极单的凤眼儿眨巴眨巴的
,那委屈无辜的模样反倒是他错怪了似。
「元大哥」三个字,元照可没听漏,不由分说,这等关系俨然是攀定了。
如此,也就更加让他心生警惕,若为真,他不好冷落,他势必得处处围事,尽一分心;若是冒充的,他自然不必留
任何颜面,关门放狗也罢。
细观他的声色,不像玩笑,可单凭一面之词和一封不知打哪来的书信,又怎能教人信服?元照摩挲下颚,凝神细想
,遂想起以往同张绍廷把酒言欢时,曾提过些许切身琐事,这会儿正好拿来问上一问。
「那好,我问问你,张大人的字为何?」
「无字。咱爹妈当初嫌著麻烦,咱兄弟又嫌著媚俗,故弱冠后咱们家中兄弟均无字,只有名。」
说得不错。那时,他搭著张绍廷的肩,笑说「张家好歹是个书香门第,不乏举人、秀才,不过几个字,也不愿取,
莫非是想鹤立鸡群,满字中,来个『无字』,人家是个『无名状元』,你却来当个无字状元,倒也特别。」……每
回忆起这段往事,他俩总要笑上好一回,才肯了事。
这在他们之间,却也成了一桩趣谈。
思及此,元照不禁抿唇一笑,过往同张绍廷在朝的日子,虽历经各种风雨,于充斥诡诈贪妒的朝廷,也唯有他能保
持一颗清心,能与之相识结交,确实是福气。
「既然张大人是你大哥,不知我那好兄弟近来如何?」
「这不都写在信上了,明明白白的。莫非……」张青凤偏著脸,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元大哥是不信我?」
被人看穿心思,元照不以为杵,反而笑吟吟地挥手道:「不,你多心了,只事涉朝廷命官,又这年头,想攀附权贵
的人不在少数,还是多提防点儿的好──喔,别多心,我这人哪,向来几分实说几分话,可非针对了谁。」
「小弟明白。」
元照随口问了句:「喔?你又是明白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大哥经常在家书中提起您,说您风趣清正,是好人、好兄弟,更是位好官。孔曰:『友直、友谅、
友多闻』这三点您恰恰全符合了,大哥说满朝中唯有您,他才信得过。」
这一席话元照听来倒也舒爽,当目光投向那如花般的面容,便立即回神过来,正了正脸色,改以缓和的语气道:「
依你说,凭著我和绍廷的交情,我这忙若不帮,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不论元大哥帮不帮,小弟都是一句『谢』字。」
装腔作态!心里这样想著,嘴上却说:「既是兄弟所托,我岂有不帮之理?我这脸皮可薄得很,经不起流言蜚语啊
!」他拿指敲了敲桌面,仔细惦量再三,扬笑道:「那末,我替你拿个主意吧。」
他抬手招来守在门外的老总管,转脸关照,不一会儿,即见老总管捧著用上好丝绸裁制的袋子放在张青凤身旁的桌
面。
正疑裁著,元照就先替他解了惑。「这袋银少说有七、八百两银子,只要你处处留心,足够用上好阵子,一年半载
不是问题。你就用这些银子寻个清境之地,若不够使,再找我拿也行。」
听得这话,张青凤像碰上毒蝎似地连忙挥手,「不不不,元大哥,我实不能拿这些银子啊!」
「你这是嫌少了?」见他摇头摇得如波浪鼓般,元照仿是放宽心,假以词色地笑道:「甭你还,你瞎操心什么?你
就拿去寻个安身之所,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不!实在使不得……」知晓没法推辞,俊秀的脸上满布焦急无奈。他叹了口气,「我也不怕元大哥笑话,老实说
,我是个过惯好日子的少爷,如今只身一人上京,这其中的苦楚也不便再说,本想考中进士至少日子不显寒酸,可
万万没料到,寄寓京城,谈何容易?就算殿前得意又如何,日子是一日比一日难过,再这般下去,势必得举债过活
了。」摇摇头,他满脸颓丧地道:「元大哥,你也知晓,要在京里过活,没个本事仅怕连个全尸也留不得。」
少爷?应是个千金小姐吧!
瞧他个头娇小,腰肢如柳条般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副弱质纤纤,哪像是吃过苦的模样,仿佛风来人倒,要
说耐不住苦,也是实话。
不过「长安居,大不易」,这京里日子难过,他倒挺能茍同。由于京城生活开销大,京官多穷,尤以翰林为甚,不
少同放京债借赊,可有借有还,还得生息子,利滚利,日后要没机会放考,当真得债贷一身了。
「瞧你,倒把这京城说成豺狼虎豹似的。」轻笑两声,元照一面斟茶,一面说:「在此生活比起一般市乡,确实不
算容易,可若懂得开源节流,存母放息,就是仅仅八十两银,过他个把月不成问题。你要愿意,我有个朋友是作当
铺的生意,疏通一下,子息是比寻常高些,如何?」
「元大哥,您提的方法固然好,如此盛意,小弟心领了。只不过就麻烦在我娇生惯了,甭说现下住食不合,生活起
居也需有个人在旁打点,这衣食住行呢,稍有疏忽,便是忘了东,落了西,啥事都不方便,真苦恼我了。」
「那末,你的意思是……」微一侧目,他试探性地问。
「小弟望元大哥行个方便,送佛送上西,在贵府里随意拣个地方,能让人住就行了。」张青凤索性直言道出,同时
恭恭敬敬地弯身拜揖。
「成吗?别瞧我这府邸外表气派,实是金玉其外,区区陋室,怎能容得下大佛?」元照目光炯炯地瞅著眼下的人儿
,唇边溢出一丝淡不见影的冷笑。
既用了小庙容不下大佛明褒暗贬,素来聪敏的张青凤怎会听不出话中涵意,遂把唇一扬,立马回了句巧妙的话:「
大佛容不得,外来的和尚倒容得呀!」
此言摆明赖定非在这儿住下了,元照心底一著了慌,急忙道:「不是我不通情达理,实在是……」他怎能留个女孩
儿在自家府邸!──说到此处,他蓦地醒悟,便立马止住话,硬把最后一句吞咽下肚。
实则尚有未完的话是,日后「他」的身分要揭破了,惹来是非言论也就罢,糟的是无端沾得一身鸭屎臭,到时被判
个「知情不报,连坐惩处」,则真百口莫辨,自个儿就等著穿大红袍升天去了。
可这样的话,岂能明明白白说出口?此虽为自家府邸,毕竟隔墙有耳,更不好大剌剌地逼张青凤委实道出,又姑娘
家脸薄心细,弄个不好当场给了难堪,说不准一时恼羞成怒,便狠心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来。
不是他碍著「他」的脸面,人要想不开,决非他能干预,「他」在外头要生要死,他管不著,若是在府里头出事,
他就不得不管了。
有了这层顾虑,两相权衡下,纵心底已有决意──也是逼不得已。元照默不作声,沉吟许久,抬脸看向一脸疑惑的
张青凤,便作出的神态,歉笑道:「兴许是我多想了。比起他位大人的学士府,我这儿倒显寒酸许多,怕是怠慢了
你。」
张青凤闻言,也就打蛇随棍上,呵笑道:「元大哥未免过谦了,这儿地方大,人数少,自然显得寒怆,不过若是处
处装点,气派华丽,反成了金笼子,教人待不住,像元大哥这样的地方才好。」
不料张青凤稍嫌稚嫩年轻,倒有一嘴的好口才,几番门面话,说得诚直恳切,虽不再以上下官隶相称,话里的恭敬
之意却不曾减少。
经过几番言词刁难,他均能逢迎化解,依旧笑颜以待,元照对此莫不感到惊异,甚至是感叹了──感叹这样的人才
竟是女钗裙,若为男儿身,必是国之栋梁、大清之福。
天意吧!
然而,天意也把他玩了一回,不招祸自来。
百般阻挡,却碍于「情理」二字。元照偏眼往他脸面瞟了一遭,心底无不暗叹。
这下子,当真是祸非福了。
第二章
当日晌午,张青凤便把所有的细软家当捆入包袱带入学士府,住进东阁的厢房。
打量四周,空空荡荡的,中央木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似久无人居,被分派到这一处来,等同发配边疆了。
不管如何,总比在外举债度日来的要强。张青凤耸了耸肩,随意在床畔择了一处坐下,忽然听见咿呀一声,门扉被
人轻轻推了开来,现出的是一张圆盘如月的脸蛋儿。
只见一个小丫头捧著茶水和几盘糕点,用著有些福态的身子挤门入房,一双黑溜溜地大眼往他身上瞅了回,绽笑道
:「公子,这是京里有名的松花糕,请您尝尝。」说罢,便放下端盘,一眨眼跑得不见人影。
张青凤怔了怔,仅笑一笑,又回头继续把包袱里的衣物一一拿出。
不多时,屋外传来咚咚咚的声响,方才的小丫头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手上捧著几条新被褥,喘呼呼地说:「公子
您别忙,打叠收拾的活交给春喜就行了。」嘴里说著,两手毫不停歇地打点整顿。
挽起袖子,她先将簇新的被褥随意搁在一旁,随把散落一床的衣物一一折叠收纳好,偶一瞥眼,见桌上的甜糕一个
也没少,她忍不住回头道:「公子,您怎不吃呢?甜糕得趁鲜吃才好,放久硬了,就不好吃了。」
张青凤展颜笑道:「小姑娘好伶俐,一下子都弄得干干净净了,这甜糕就留给你吃吧!」
「不,春喜是下人,下人怎能吃主子的东西。」
「谁是下人?谁是主子?在这房间里,你我无尊卑之分。」
「公子是位读书人,说话好深奥,春喜听不大懂。」她摇摇头,垂在肩上的两根辫子甩得霹哩啪啦响,稚嫩的小脸
有著大大的笑容,模样十分天真可爱。「管家爷爷说过,主子就是主子,能进府来侍俸爷儿,是咱们的福气。」她
愉悦地说道,语气充满著感恩和欢欣。
「你真不吃吗?瞧这甜糕多香啊!」他刻意在她面前咬上一口,果然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他瞄了眼一旁满是羡慕
的小脸,便信手拈了一块放在她的小手上,笑道:「吃吧!这儿除了你我之外,你的管家爷爷不会知道的。」
春喜怔怔地瞧著手心白花花透著粉色的三层糕,香味扑鼻,不禁令人垂涎三尺。「可是……」她抬起脸来,呐呐地
问:「公子,您真要给我吃吗?」
「你不吃吗?不吃的话就给我吃好了,要是浪费,可是会天打雷劈的。」张青凤伸出手,作势就要拿走。
闻言一听,春喜点头如捣蒜地笑道:「我要我要,谢谢公子……」话还未说完,她急忙将甜糕塞入嘴里,细细咀嚼
,像是几日没吃东西似的,高兴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公子公子的叫,听得他真不惯。张青凤呷一口热茶,冲淡嘴里的甜味,顺道也替她倒了一杯,扬笑道:「甭叫我公
子了,听起来怪生疏的,我只是个借居的人,可不是你的主子啊!」
「但您是爷儿的客人呀!」她边嚼边说,唇边还沾著几块残屑。「爷说了,日后就由春喜来服侍公子,公子有什么
需要,尽管和春喜说。」
咦?怎么派了个小姑娘来服侍他?周身瞧来,她应当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儿,个性憨傻率直,手脚却挺伶俐
的,可元大哥为何不差个小厮来?
「这样啊……那你也别老叫我公子,我听著实在不惯。」抬手挖耳,张青凤向前倾身,「既然我叫你们的爷儿一声
大哥,那也算是半个爷儿了,你就喊我一声凤少爷,如何?」
「凤少爷。」春喜乖顺地点头轻唤。
张青凤赞许一笑,见那粉扑扑的脸颊,不禁想伸手捏捏,没想到还未付诸行动,门口不知何时立了道硕长的身影,
直往房内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