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地替他把毯子盖在身上。Simon在床前站了很久,後来他弯下腰,吻他固执的後脑勺。
“锦生,我真的很喜欢你。”Simon最後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走了,钥匙放在门垫下面。”
直到Simon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苏锦生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失去一个住客的房间显得特别寂寞,地板上,那把跌落
的美工剪刀正闪闪发光。苏锦生睁著眼睛在黑暗中躺了很久,连姿势都没有换过,天亮时起来,腿都麻了,肩膀下
的床单被泪洇湿了一片。以前他总觉得司马冲太会哭了,简直不像一个男人,原来自己也是一样的。
第二天早晨,临出门时,苏锦生在门垫下摸到了Simon留下的钥匙,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并不是他当初交给Simon的
那把房门钥匙,而是另一把陌生的钥匙。和钥匙一起塞在门垫下的还有一张写著地址的字条。这个地方Simon曾不
止一次跟苏锦生提起,他说过,他住在那里。
苏锦生望著手中的钥匙,终於没有丢掉,而是将它和字条一起塞进了包里。
其实,苏锦生并不打算去见Simon,接连几天,他连Simon的电话都没有接过,看到街边停著Simon的车,他都会悄
悄绕路。那麽为什麽收下钥匙呢?苏锦生自己也不懂得,只是忙碌的时候,失眠的时候,或是梦到Simon孩子气的
笑脸时,想起包里放著这样一支钥匙,就会觉得好受了一点。
苏锦生允许了自己这小小的软弱,最近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噩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几乎每晚他都会在梦中
将绍杀死一次。为了躲开血淋淋的噩梦,他只有减少睡眠的时间,这样一来,白天精神就难免不济。
同事郭斌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那天下午,苏锦生正撑著脑袋,对著一叠卷子瞌睡,郭斌走过来敲了敲桌角,把一
杯浓茶放在他跟前。
“你怎麽啦?”
苏锦生摇摇头,接过了茶杯。
郭斌拖过把椅子,问长问短,干脆跟苏锦生闲聊起来,想到什麽忽然说:“你听说了吧?那个邵博士,就是帮你解
过梦的那个,要回国了。”见苏锦生怔怔望著自己,他皱了皱眉:“你不知道?他和南京大学合作的那个项目,赞
助方撤资了,项目泡汤,他也没必要再待下去,大概这两天就会走吧。”
苏锦生站起来,拿起手机往外就走。
“喂喂,你去哪儿?” 郭斌大叫。
苏锦生没有理他,他急匆匆下了楼,找个僻静角落,打开了手机,收件箱里都是Simon发来的未读短信。苏锦生咬
了咬牙,打开了一条条看下去,短信的内容几乎都是一样的。
我想你。我能来看你吗?我在等你。我们应该谈一谈。来吧,锦生,来吧,锦生、锦生……
苏锦生合上手机。到底去还是不去?他对自己说:就见一次面吧,反正Simon就要走了。他知道这是借口,他知道
只要见面,事情就不会如预想中那麽简单,他知道不见最好,天涯海角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苏锦生什麽都明
白,但下班之後,他还是去了Simon的公寓。
揿了半天门铃,也没有人应声,苏锦生犹豫了一会儿,终於掏出了Simon留给他的钥匙。
房门开了,屋里果然没有人,客厅的沙发上却蜷著一只雪白的长毛猫,看到苏锦生,它睁开如丝的媚眼,“喵呜”
一声,警觉地弓起了背脊。
苏锦生愣了愣,他从来不知道,Simon竟养著一只猫,还是这样一只不友好的大猫。
被一只猫赶出房门,未免太可笑了,但待在客厅里跟它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苏锦生决定退进一边
的卧室。好在白猫眷恋沙发,并没有追击过来,斜视了苏锦生几眼之後,它又缩成一个白球,继续做梦去了。
苏锦生吁了口气,在卧室的扶手椅上坐下。突然遇到那只白猫,倒转移了他的注意,一直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
。他开始环顾Simon的卧室,房间很大,近一半的空间被辟作了阅读区,架子上摆满了德文、英文、法文书籍,二
层的隔板上放著一个有些发黄的头盖骨,黑洞洞的眼窝正对著苏锦生,明知这很可能只是模型,苏锦生还是不自觉
地调开了视线。於是,目光落到了书架下层,那里有一整排淡绿封皮的中文书。
苏锦生的心猛跳了一下,这些书太眼熟了,他的书架上也有一套,那是全套十册的《晋书》。他走过去,蹲下身子
,指头从书脊上一本本掠过,第六本明显比其它几本更旧,像是有人长期翻阅的,苏锦生抽出这本书,打开了,“
帝纪第六”四个大字映入眼底,果然是它。
“明皇帝讳绍,字道畿,元皇帝长子也。幼而聪哲……”
苏锦生读著那一列列特地用红笔划出的文字,并不太厚的一本书记述了绍的一生。读书的人显然非常用心,扉页边
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那些字,苏锦生并不是头一次看到,Simon留给他的字条上,就是这样的笔迹。
“戊子,帝崩於东堂,年二十七,葬武平陵,庙号肃祖。”
笔记一直做到最後一页,在“年二十七”旁,Simon重重地画了两杠。“死因不明”触目的红字旁,打了一连串问
号。
苏锦生看著这些问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柱缓缓升起,他猛地站了起来,视线刚好和书架上的头盖骨平行,骷髅
的嘴微微嘴开,仿佛正冲他讪笑,它知道他做过什麽,它知道一千六百年前他做过什麽!
苏锦生想逃,然而他看到头盖骨的斜後方,就在那张嘲笑似的嘴旁,放著一件东西,苏锦生挪不开视线,他几乎可
以听到自己骨头打颤的声音,但他逃不开,也动不了,他甚至不能把目光从这件东西上移开。
那是一截断笛。它静静伏在隔板上,给人以骸骨的错觉。千百年前,想必它也曾莹白如雪,可天长日久的,断口沾
了锈色,暗红的颜色渗进玉里,丝丝缕缕,像是杜鹃啼血。
这不是苏锦生的断笛,它比苏锦生的断笛短了许多,但苏锦生认得它的断口,每一个起伏、每一道裂纹都是这样熟
悉,苏锦生知道,假如把两截断笛拼在一起,一定会严丝合缝。它们本是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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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生。”身後有人叫他。
苏锦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抓起断笛,转过身直面那人:“这是什麽?邵博士,你到底是谁?”
看到那截断笛,Simon脸上有转瞬的惊讶,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你知道我是谁。锦生,我并不想瞒你。”
“你记得?你知道你是……”
“是的,你的噩梦也是我的噩梦。”Simon走上前来,苏锦生背後是书架,他退无可退。
Simon握住苏锦生攥著断笛的手,轻抚他纤长的手指:“从记事起,我就常常看到你的手,每天晚上,我都看
著它们把匕首插进我的胸膛。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真是糟糕的经历。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梦、对心理学感
兴趣,进而成为一个催眠师。三年前,我在香港的拍卖会上见到了梦中的断笛,我买下了它,也由此知道,你是司
马冲,而我是司马绍。从那时起,我就在找你。”
“你想复仇?”
“复仇?”Simon笑起来,“怎麽会?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不,我只想看看你,我只想知道,我梦里的
弟弟是怎样的人,他现在还记不记得我。那时我只是好奇。可是真的看到你,我才明白,我为什麽要千里迢迢来找
你。锦生,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对你一见锺情。”
“不,我不信。”苏锦生摇头:“你接近我,帮我催眠,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你想知道我为什麽要杀你!”
“有这个因素,但是……”
“那麽你已经知道了吧!”苏锦生把《晋书》拍在他胸前:“催眠的时候我都告诉了你,不是吗?你知道你对我做
过什麽!至於後来的事情,你猜不到吗?”见Simon一声不吭地望著自己,他冷笑:“你真没看懂吗?好吧,我来
告诉你。父亲死後的第二年,王敦屯兵姑孰,准备谋反。而我就在这时去了姑孰,我四月到那里,他六月病危,等
不及与你交锋就一命呜呼。书上说他是‘暴病’,他这样健壮的人,怎麽会得暴病?是你派我去毒死了他,不是吗
?哥哥,你把我送给他,你利用我杀人。”
“哥哥,哥哥……”视线模糊了,他拿书盖住了脸,忽然笑出来:“更精彩的还在後头,你平叛之後,大赦天下,
唯王敦党羽不肯赦免,我被你列为王党,拘禁在荥阳。哥哥,你就是这样对我的。现在,你知道我为什麽要杀你了
吗?!”
“锦生,那都过去了……”
苏锦生挥开Simon伸过来的手:“不!你一直没有变!你从来学不会坦白。就算是这一次,你也瞒著我,你装作什
麽都不知道,你装作来帮我。就算我跟你……在一起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是谁。绍,为什麽你总是这样?是,你
很聪明,而我很傻、很好骗,但是你想过没有,被骗的人会是什麽感觉?”苏锦生靠著书架一点一点蹲了下去,把
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他颤抖著,发出孩子般的,抑制不住的呜咽。
“对不起,”Simon抱住他,“我不是有意的。最初我不知道该怎麽跟你说。後来看到你催眠时那麽痛苦,我就想
让你忘记过去,跟你重新开始。我没有想过要存心骗你。”他抚著苏锦生的背脊,轻轻摇晃著他:“锦生,对不起
。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苏锦生只是摇头:“不可能!”
“你不能原谅我吗?”
“是,我恨你 !”
“不。”Simon捧起他的脸,望著他不断涌出的泪水:“看,你那麽难过。锦生,你是怕自己伤害我,对吗?那天
晚上,你逼我走,我就知道了。锦生,你也没变,你一直是那麽善良。”
“可我杀了你。也许,今晚我还会杀你。”
“不,你是最好的孩子。”Simon低下头,吻去他眼角的泪水:“锦生,你看,我是有一些前生的记忆,但我不是
司马绍,我叫邵希庭。你也不是司马冲,你是苏锦生。我们可以有我们的人生。更何况,我们的前生并不全是你想
的那样。虽然我不知道最後那一年发生了什麽,但是,我也记得一些事情,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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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生没有吭声,Simon在他身旁的地毯上坐下:“我的导师曾经帮我做过催眠,就像我给你做的那样,在梦中我
回想起了前生的一些事情。也许是巧合吧,你上次催眠的终点,刚好是我梦的起点。”
“那真是一个噩梦。”他微微眯起眼睛,凝视著前方,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直望到一千六百年前,他登基後的那
个冬天:“每天收到的不是战报就是灾报,北胡犯境,地震、雪灾、火灾,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到处都在闹饥
荒。你病得又重,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有段日子连话也不能说。而我,也是在那时,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之前我
总觉得自己很坚强,没有什麽不能忍的,也没有什麽做不到的。可那时,我才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凡人,我不能没
有你。”
“你不记得了吧?那时,我在你病榻前发过誓,我对你说:只要你活下去,我就一定会好好对你。我说要把你藏在
暖阁,让天下人都忘了你,除了我,谁都不许看见你。你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麽望著我,眼泪无声地滑下
来。”
“那年冬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每天退了朝,我都把奏折拿到你那里去批,你醒了也不出声,只是睁大眼睛,盯著
我看,好像怎麽看都看不够。後来你渐渐好点了,可以坐起来了,我就抱著你看折子,你有时还给我出些主意,乏
了的时候,你就靠在我胸口,手指勾著我的,一声不吭,真是乖巧极了。那个时候,我真想就这样跟你过一辈子,
可是……”
“可是?”听到这里,苏锦生不由苦笑:“可是王敦把大军开到了姑孰,楼船百万、虎视眈眈,於是你怕了?你让
我去见他。”
“怎麽会?我答应过的,会好好待你。”
“可你还是让我去了。”
“不。”他望著他,眼里渐渐盛满了悲哀:“我根本不知道你会走。”
是的,他不知道。那个莺飞草长的三月天,年轻的帝王并不知道,他将要失去什麽。司马绍甚至不知道那是他们最
後一次一起去西池了,他只记得那天的碧空格外高远,早放的桃花酽酽开了一路。司马冲的精神难得的好,病倒之
後,这是他头一次提议出宫。这天的他,甚至有些任性,明知司马绍诸事缠身,到了西池也抽空批阅折子,他却拿
袖子掩住了折子,不叫哥哥落笔。
“冲。”司马绍责备地唤他。他却整个人都伏到了桌上,仰起苍白的脸来,望著司马绍:“哥哥。”
他叫他哥哥,司马绍便没了办法。这些日子,他跟司马冲朝夕相处,看著他被病痛折磨,看著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心里便跟刀割一样,他知道他是欠了他的。然而司马冲什麽都不说,什麽都不问,照样叫他哥哥,照样用乌黑的星
眸凝望著他。这样的弟弟,不管提出什麽要求,司马冲都无法拒绝。
“今天好好陪著我吧。”司马冲抬起手来,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一些,软软的嘴唇贴在他唇上:“哥哥……”
经不起这样的诱惑,司马绍抱住了他,两人在小小的几案上辗转亲吻,水盂、砚台倾倒在地上,“砰”的一声,才
惊开了两人。
“我忘形了。”司马绍讪讪地放开了手,太医说过,司马冲的身子尚虚,房事万万要节制,他病倒之後,司马绍至
多抱抱他,亲亲他的脸颊,这样让呼吸都窒住的深吻,还是头一次。
司马冲额上已冒出了一层虚汗,脸也潮红著,他从桌上撑起身来,一低头,忽地“咦”了一声。司马绍循声望去,
才发现自己的朱笔蹭到他身上,月白的春衫染了一抹朱红。
“你要在我身上题字吗?”司马冲笑吟吟地问,眼波流转。
司马绍只觉得今日的他既熟悉,又陌生,可看他笑著,到底也是高兴的,便顺了他的话头道:“我可是一字千金的
。”
“写得好了,千金也容易。”司马冲说著,干脆歪了下来,整个人如一卷宣纸铺陈在司马绍面前:“这里可落得笔
吗?”
“纸倒是好纸。”司马绍伸出手了来,拂过那领薄薄的春衫。衫子下头的身子已消瘦了许多,司马冲本就赢弱,再
经这一病,真是瘦至露骨了。可即便是那突出的胯骨,也叫他怜爱不已,对他而言,这身子美与不美已不那麽重要
了,世上美人何止万千,让他心疼的却只有这一个。
这麽想著,眼底便有些发酸,司马绍连忙笑著提起了笔:“写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