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王雪坤把脉、开方、煎汤熬药,直忙到深夜。雨已不知下了多久,司马冲也一直跪在榻前,开始还听到他
小声的呜咽,到了后来便没有一点声音,只是电闪雷鸣之际,他的背脊才会突然抖动一下,仿佛外头那场豪雨,就
淋在他的身上。
王雪坤哪怕是个榆木脑袋,到了这个时候,也看出了两兄弟的瓜葛。这天的围猎王雪坤也去了,当时见司马绍替司
马冲解围,他并不觉得什么,这时回想,才觉出司马绍搭着弟弟肩膀的样子,确实有些暧昧。当时男风盛行,文人
士子,多半沾染了断袖之癖,不少人还在家里养着娈童,可兄弟血亲,怎么说都是人伦大忌,更何况又是在帝王之
家。王雪坤想到这里,不禁替二人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二更天,司马睿的病势才渐渐缓和下来,呼吸均匀了,脸上也有了人色,王雪坤见他睡得熟了,犹豫了半天,
轻轻地推了推司马冲:“三世子。”
见他没有动静,又推了几下,司马冲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王雪坤看他一双眼睛已红肿得不成样子,脸上湿漉漉的
全是泪水,也是一阵心惊,忙挪开了眼:“世子那伤不包裹一下,恐怕不好。但是……”他看了看榻上的司马睿,
一脸为难。
“我明白。”司马冲点点头:“把药给我吧,若是父皇责问,一切有我。王太医,”他接过药来,眼里仍噙着泪,
嘴角却略略一弯:“谢谢您。”
王雪坤苦笑摇头,他看着司马冲一手抱药,一手撑地,颤微微地站了起来。司马冲跪了一天,脚已经不听使唤了,
却硬是咬着牙,挪到了门前。王雪坤这才想起来,外头还在下雨,忙拿了把伞,追上去:“三世子。”
司马冲却笑了一笑:“绍在淋雨,我怎么能撑伞?”说罢,一掀帘栊,踏入了雨幕之中。
15
庭院里没有灯火,司马冲又是从明处走往暗处,刚一出来,只觉得掉进了墨缸一般,天上的雨不住地往下浇,身上
霎时就湿了,他忙把药裹在怀里,贴心捂着。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庭院中间跪了个人,腰
板挺得笔直。他朝着那人走过去,袍摆沾了水,走起路来哗哗作响,那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便低低地叫了一声
:“冲。”
司马冲眼眶一热,走到哥哥跟前,面对面地跪下了,伸出手来,捧住司马绍的脸,察看他的伤处,黑灯瞎火的,也
看不分明,只觉得那伤口极深,勒断了眉尾,被雨水冲了大半夜,竟还有血水缓缓渗出。
“爹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司马冲心里难过,咬着牙点了点头,默默从怀里取出了伤药绷带,帮司马绍缠裹。司马绍便也由着他摆布,一双眼
睛灼灼地看着他,等他都忙定了,这才伸出手来,扶着他的肩:“这样跪着,倒像是拜堂了,你帮我戴盖头吗?”
司马冲却笑不出,望着哥哥,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
司马绍便把他搂到怀里,哄孩子一样地抱着:“这些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唯恐有人知道,这样也好,真抖出
来,也就没什么了。他打也打过了,气也出过了,我们总是他的儿子。”
“不,你知道没那么容易的,你不是这样想的。”
司马绍愣了愣,缓缓地叹了口气:“是,我不这样想。”
司马冲把脸贴在他胸前,一声不吭。司马绍抚着他的背脊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冲,你不会后悔,对吧?”
司马冲拼命摇头,他便笑了,把弟弟揽得更紧,半晌问:“冲,你那一箭是真想射死王敦?”
“是,可惜我的箭不准。”
“他是不是……”司马绍顿住了,然而司马冲知道他要问什么,他摇了摇头:“不是的。”接着便收紧了环在司马
绍背上的手臂,以这样的方式阻止哥哥再问下去。
“冲,你想过吗,这一箭要是射准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祸害。”
“是,”司马绍冷哼一声,“我跟他早晚有一番较量。但不是现在,父皇刚刚登基,朝中尚不稳固,北边的胡人又
在虎视眈眈,缺不得这样一员猛将。幸而你这一箭射得偏了。”
司马冲知道他说得都在理,心中却有些失落,低低苦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以大局为重啊。”
“冲……”司马绍像是要辩解,司马冲把自己的嘴唇贴了过去,并不吻他,只是凑得极近,用极低的声音道:“绍
,我很开心……今天我才知道,你为了拒过婚,爹扔镇纸来的时候,你帮我挡着……你一直对我很好,可是我们见
不得光,只有今天,我们当着爹的面,跪在一起。那个时候,我真觉得我们是在一起了。绍,我们这样算拜过双亲
了吧?你愿不愿意……”他抓着哥哥的手,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们来拜天地。”司马绍回握住他的手。
天那么黑,他们也不知道拜对了方向没有,其实,全都是错的吧,哪有人牵着手拜天地的,哪有人淋着大雨,在黑
夜里拜天地?哪有男人跟男人拜?哪有哥哥跟弟弟拜?这样逆了伦常的誓约,天理难容。可他们跪拜得那样虔诚,
手指牢牢地扣在一起,仿佛这一生一世都不打算分开。
等他们双双直起身来,司马冲抱住了哥哥,把下巴颏搁在哥哥的头上。司马绍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怦怦的心
跳,只觉得他的双臂箍着自己,仿佛要用瘦削的身体帮自己把漫天的冷雨统统都遮住:“绍,我死都可以了……”
司马绍要去推他,他更紧地拥住他:“让我抱抱你,总是你在抱我,你在护着我……今晚换我来抱你。”
“好,”司马绍不挣扎了,干脆环住他的背:“但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司马冲便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抱着司马绍轻轻地摇晃起来,就像司马绍小时候对他做的那样。
司马绍无奈地笑了。雨还在哗哗下着,单调的声音听得久了,眼皮也沉重起来,司马冲的胸怀又是那么温暖,司马
绍生平头一次在弟弟的怀里睡熟了。
16
那天晚上,司马冲没有合过眼,却也不觉得累,反而恨这夜不够长,更鼓一响便肉跳心惊,不由跟哥哥靠得更紧。
到了四更天后,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一柄大伞撑开在头上。
“三世子,皇上醒了。”
司马冲点点头:“知道了,王太医。”
他轻轻地放开了手,让司马绍睡倒下来。王雪坤见他那痴痴的神情,叹了一声,把伞支在地上,替司马绍挡住了雨
。司马冲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他:“谢谢。”
王雪坤摆了摆手,引着司马冲回到了寝宫,司马睿果然醒了,见儿子浑身湿淋淋地走进来,先是横眉立目,继而长
叹:“你们想气死我吗?”
司马冲“咚”地跪倒,咬紧了嘴唇:“您尽可放心,我和绍……再也不会了。”
这一年五月初十,大将军王敦终于离开建康,赴武昌就任。再过了十天,司马睿下诏,立长子司马绍为太子,并为
他赐婚,选聘颍川庾氏女庾文君为太子妃。一时之间双喜临门,普天同庆,建康城也跟着披红结彩,热闹了半个月
。
这些热闹,司马冲却只是耳闻,五月初六一清早,他便着冒雨悄悄去了吴兴,随行的只有内侍言艺一人,司马睿甚
至不准他跟母亲石婕妤告别。其实,即使司马睿恩准,司马冲只怕也无法跟母亲交待,他该怎么说呢?他要自我放
逐,为了让王敦死心,为了让司马绍登上太子之位,为了让这个他爱到刻骨的男人跟别人成亲。有些事情,即使狠
了心去做,却也是说不出口的,那些字个个都长了刺,说一遍就是死一次。
所以初到吴兴那几日,司马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诸事不理,只是看书,渐渐地却觉得那些诗句,一句一句都意有
所指,于是他书都不敢看了,整天闷闷地坐着,原本润泽的脸庞眼看着清减了下去。言艺在一边瞧了心疼,却也无
可奈何。
到了五月末,司马绍已经完婚几日,言艺才硬着头皮把这事告诉了他。当时司马冲正在擦拭那支玉笛,听了这话,
便点了点头。言艺偷眼看他,只见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确实是干的,只是目光有一点呆滞。
言艺搜索了半天枯肠,才挖出一句话来:“世子,您要自己保重。”
被他这么一说,司马冲的眼眶倒有些红了,却也还是没落泪,只是摇头:“我明白,你下去吧。”
言艺以为他要独自大哭一场,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手还没离门板,却听里头极委屈的一声,他心头一凛,
只当是呜咽,仔细再听,居然是笛音。
言艺虽然跟了司马冲多年,却不通声律,也不晓得他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这个调子闻所未闻,听了一会儿,脊
背上一阵阵发冷,竟是剜心挖肺般难受。他顺着那门板渐渐滑坐在地上,老泪一滴滴垂在衣襟上,半晌终于掩住了
耳朵,再也听不下去了。
司马冲在吴兴一住就是大半年,眼见着枝头的花儿落了,结成了果,到了后来,果子都落完了,天气一日寒似一日
,冬天都快来了,他也没有回建康的意思。言艺知道今年的除夕,只有他们俩了,便早早备足了年货,又重金请了
名厨,拿捏着司马冲的喜好,置下了一桌子家宴。
到了年三十夜,主仆二人临窗而坐,对酌赏雪,倒也别致,却听远处花炮声声,司马冲捏着那酒盏,唇边漾起一丝
浅笑。到了吴兴之后,言艺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笑颜,便问:“这酒不错吧?”
司马冲宛如被人从梦里惊醒,微微一愕,笑容也从唇边褪去:“嗯,这酒不错。”他转了转酒杯,过了一会儿,才
轻声道:“小时候,他偷偷在后花园里,为我放过花炮。后来被父皇知道,狠狠罚了一通……”
言艺见司马冲蹙紧了眉峰,眼睛里却映着酒色,情思潋潋,不禁暗叹了一声,他知道这个时候,司马冲人在吴兴,
那颗心只怕已飞回了建康的深宫,只是他想的那个人,可也记着他么?
正无语间,却听外头有人叩门。司马冲在吴兴深居简出,从不跟人来往,这年三十夜的,会是谁来呢?主仆二人对
视一眼,司马冲手里一滑,酒盏跌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17
言艺见酒盏打了,便要去收拾,司马冲摇摇头,一双眼睛紧盯着门板。言艺懂他的意思,便去开门,门栓刚抽掉,
外头的人已挟着风雪扑了进来,整个人伏在言艺身上,嘴里还在醉醺醺地大呼小叫:“司马冲,你叫我好找!”
司马冲听到那声音,目光一黯,神情却轻松了起来:“郭璞?你怎么会来?”
“三世子,新春大吉。”不等郭璞开口,门外跟进个极秀丽的童仆,未语先笑,正是那四儿,他一边帮着言艺扶住
了郭璞,一边道:“我家老爷昨日起了一卦,卜到您在东方,当时就拽着我上了车,说是一直往东,见门首植着三
株白梅的人家便问,定然找得到您。”
郭璞被他们扶到桌边,冲着司马冲嘿嘿一乐:“如何?果然被我找到了。你好啊,怎么突然就跑得没影了?石婕妤
只当你被司马绍害死了呢。”
司马冲听到他提到哥哥,睫毛一垂:“你不是什么都能算么?问我做什么。”
郭璞听了哈哈大笑,他路上已经喝过酒了,此时招呼四儿、言艺四人聚了一桌,继续推杯换盏。到了后半宵,郭璞
越喝越显精神,可四儿到底年幼,言艺又上了岁数,两人渐渐支撑不住,司马冲便放他们去睡了。
此时外头落雪沙沙,屋里灯花低垂,“啪”地一声爆开了,司马冲拔下簪子,挑着那灯花淡淡地问:“你到底怎么
寻过来的?”
郭璞对着酒盏并不看他:“你不知道我卦术独步天下吗?”
“这话还是留给旁人吧。”
“哈哈,瞒不过你。”郭璞点头,“我派人寻了半年,打听清楚,这才来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司马冲听了这话,仍低着头:“有人托你这么做吗?”
“谁?”郭璞假意筛酒,拿袖子挡住了脸。
司马冲一把按下他的胳膊,直视他的眼睛:“郭璞。”
“好吧,”郭璞叹了口气,“是王敦。”
听到那两个字,司马冲也是一怔。郭璞这才意识到,司马冲猜的只怕是另一个人,便问:“你当是谁?”
司马冲摇头:“他找我做什么?”
郭璞含了口酒,眯眼望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你真不知道吗?他可一直惦念着你,这半年他派人把江南一带都
跑遍了,连北面都差人寻过了,总算打听出你的下落。他也知道若是自己来看你,你定然不见的,这才托我前来。
”
见司马冲皱着眉一声不吭,郭璞又道:“他此番找你,只想知道你过得怎样,人可安好,并无他图。王敦说了,那
日围猎是他莽撞,他并未料到,你竟有那样的胆色,过去看低了你,受那一箭也是该的,往后……”
司马冲一摆手,阻住了郭璞的话头:“如今太子已定。不管王敦怎么想的,都没‘以后’了。”
“这可未必,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大哥成亲不足三个月,就纳了个绝色,把正经的太子妃晾
在一边。皇上为他聘庾文君,本是想借颍川庾氏对付琅琊王氏,这下可好,我看啊,他先把颍川庾氏给得罪了……
”
这番话,司马冲听得似懂非懂,一颗心全扑在“绝色”两个字上头,耳边嗡嗡乱响,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他
纳了谁?”
“宋袆啊,极标致的女子,一管笛子更是清音妙绝,称冠天下。”
司马冲听到这里,胸口闷得几乎要窒息,只觉热辣辣的液体不断从眼底涌出,忙假借醉酒伏在桌上。郭璞还在一旁
喋喋不休:“司马绍也是少年心性,过不得美色这关。眼下他虽是太子,将来的事情也未可知。王敦的意思,是想
请你去武昌,那里虽比不得建康繁华,总好过吴兴小城。王敦说了,当日他害你失宠于皇上,这是他欠了你的,迟
早会帮你找回。”
见司马冲一声不响,郭璞便去推他:“你说呢?”
司马冲还是伏在那里,郭璞一时兴起,扳起他的头来,顿时吓了一跳:“你……”
司马冲急忙掩住了脸,闷声笑道:“我醉了。”
郭璞呆了半晌,跟着点头:“我也醉了。”
次日清晨,司马冲起了个大早,梳洗完了,便命言艺收拾行囊。言艺看他脸色惨白,眼圈红得怕人,便也不敢多问
。差不多拾掇整齐了,郭璞也起来了,见主仆二人这个样子,笑了问:“决定去武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