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记忆 上——苇间风

“好！又中了！”

“哇！了不起，又是红心！”

听到全场的沸腾声，萨兰有点迷惑地眨了眨眼，他眺望看台中央的国王，见他正将一只手搁在唇上，好像随时要对他抛飞吻似的，他连忙低下了头，迅速走回自家的帐篷，在那里，他的兄长雅克正满脸忧色地等着他。

“萨兰，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今晚就送你离开。”雅克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他发觉旁边其他家族的人都尽可能地靠近他们想要偷听他们的谈话。

“不，雅克，我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变。”萨兰在兄长身边坐下，随手把弓箭递给了跑过来的侍从，“这事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如果我走的话，国王肯定会找你们的麻烦，甚至可能把宫廷中仅剩的新教徒全部赶走，这样一来我们的使命就等于失败。”

“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成为众人的笑柄，而且国王他可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物！”

雅克压制不住愤怒地用手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留意到四周的人马上把目光投了过来，他咬牙忍住了想要把那些烦人的家伙暴打一顿的冲动。

“雅克难道还是不相信我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

萨兰微笑着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倦怠，很显然他昨晚并没有睡好。看见弟弟这副模样，雅克不忍再争执下去，而且他也知道，看似纤细的萨兰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苦笑了一下，“我没有不相信的意思，只是想让你远离麻烦。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就不再勉强。不过，你放心，我会随时护卫在你的身边，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雅克真挚的兄弟情谊让萨兰感动莫名，但他还是想用轻松的调侃驱散笼罩在他们身周的压抑的氛围。

“哎哎，我可不是玛丽亚小姐，这种公主似的待遇我可消受不起。”

“去你的！这种无聊的话是从哪里学来得？萨兰，你以前可是一本正经听话的乖宝宝呀，怎么才到宫廷就学得油嘴滑舌了！”

听见忍不住笑起来的雅克的话，萨兰不禁呆住了，他突然变得微妙的眼神让雅克颇为担心。

“萨兰，萨兰！”

“啊，什么事？”

“我看你还是太疲惫了，先进帐篷里睡一会儿吧，有什么事我叫你。”

萨兰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角，“那好吧，我先去睡一会儿。”

在帐篷内的木板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萨兰死心地发觉尽管疲惫之极他还是睡不着。昨晚和路西安共舞的情景始终在他脑海里萦绕，他着迷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路西安的微笑，他凝视自己时既温柔又热情的眼神，还有，他留在手指上的吻灼烫得到现在都能记起它的温度……

他为什么这样做？

从兄长口中得知宫廷中的门萨舞的内幕时，萨兰的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路西安为什么要抢在国王之前拉自己共舞？相比之下，对国王邪恶的欲望的厌恶反倒退到了其次。

和萨兰有同样疑问的雅克在和弟弟讨论此事时也是一脸的困惑。

“这个德·法伦伯爵好生奇怪，以前对我们新教徒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这一次居然会伸出援手救你脱困……”

说到这里雅克突然眯着眼看着萨兰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被他看得发毛的萨兰竟不自觉地流了一身的冷汗。

“……他该不会是和国王一样……不，不！怎么可能？”雅克像是被自己无端的猜测吓了一跳似的猛地挥了一下手，“他肯定是另有企图，像是和他十分讨厌的国王斗气呀，让他难堪呀，又或者他想让我们欠他一个人情，或许吉斯那边现在还不想和我们闹崩，所以他借机释放善意。”

同样被兄长最初的猜想吓倒的萨兰早已低下了头，而当时在场的其他新教徒贵族都倾向于雅克最后一个设定，因为路西安·德·法伦素来被认为是吉斯家族中有着绝顶智慧的人，他的一举一动向来颇具深意，决不会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妄为。

但是萨兰却不会像兄长那样把路西安想得那么复杂，尽管交往尚浅，但在与路西安交心的那个下午之后，他已经全身心地信赖着这个无论是美貌还是个性都超越常识地引人注目的朋友。他知道，只要自己有难，路西安就决不会坐视不管，所以他会冒着不惜激怒国王的危险来救自己脱困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他介意一件事情，那就是“路西安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吗？”

萨兰再度把被吻过的手放在了心窝上，手指尖感触到的激烈的心跳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贴住我手指的唇当时颤抖得厉害，还有他对我解释他的行为时我分明看到了他脸上飞起的红晕……只是他的眼神、表情太过一本正经，我竟然没怎么在意。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他这样做别有心思？毕竟只是让我避免受辱的话完全不必把亲吻手指这样暧昧的动作也做下去……

萨兰突然停住了胡思乱想，昨晚路西安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萨兰，”舞曲终止时，路西安缓缓松开了他的手，微笑着的面容看起来是那样地温柔又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不管时光过去多久，请不要忘记今晚……”

好像道别一样的话语让萨兰心口发紧，他想要问个究竟，但路西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把他送回到雅克身边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愣愣地瞪视着帐篷圆顶的萨兰长长地叹了口气。

路西安，你也认为我一定会离开吧？为了逃避国王邪恶的欲念。但我却固执地想要留下，不仅仅是为了雅克他们，为了纳瓦尔王的嘱托，在这件事上我更在意的是你……国王和太后他们都对你不怀好意，我能感到迫近你身边的危机。即便帮不上任何忙，我还是想留在你可以看见的地方，哪怕是只能远远地递一个安慰的眼神也好，只要能让你心情放松一点……

萨兰翻了一下身，把头埋在臂弯。

……再有，我想要弄明白我对你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思，为什么只要想到你我就会像个小女生一样心慌意乱……而你，是否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我想要知道。

“请问我可以见见萨兰吗？”外面有一个稚气的声音怯怯地问道。

“是路易吧，快请进来！”萨兰从木床上一跃而起，当他双脚刚刚着地，门帘一掀，一个少年的身影闪了进来。

“萨兰！”一下子扑到跟前的少年紧紧地抱住了萨兰的腰，“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害得我昨晚难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咦？谁说我要走了？”

明知故问的萨兰捧起了把头埋在胸前的少年小小的脸蛋，湿润的像小狗一样纯真的褐色眼瞳立刻直直地望着他。

“我是听哥哥们说的，他们昨晚从舞会上回来后一直说个不停，我本来已经睡了，被他们吵得不行就爬起来偷跑到走廊上偷听他们说话。他们先是说国王要请你跳舞……”

说到这里路易眼中有了一丝困惑，萨兰不禁暗暗苦笑。

“……然后不知怎的，德·法伦伯爵又插了进来，后来……后来我就听见他们说你肯定连夜跑回老家去了……”

听见路易这么一说，萨兰这才想起昨晚果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他抓住路易的手把他拉到木床边一起坐下。

“路易昨晚怎么没来？”

路易嘟起了嘴唇，犹豫了一下，他不快地说道：“是我父亲，他怕我去会惹某大臣不快……不，其实应该说是惹某大臣的儿子不快继而惹某大臣不快。”

听见路易像绕口令一样的诉说，萨兰忍不住笑了，他怜爱地揉了揉路易柔软的卷发，“我很高兴，路易终于找到了如何对待不公正的待遇的方法，你比我想象的还有坚强！”

路易立刻像满足的小猫一样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有萨兰在我就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了，所以啊，萨兰千万不要走，我还想天天和萨兰在一起呢！”

被人如此地信赖着，而且还是被一个在信仰上不共戴天的天主教徒信赖着，萨兰的心中涌上难言的感动。

仔细想起来，进入宫廷以来，除了被路西安拜托的吉纳德，也只有这个孩子毫无芥蒂地热情地接纳自己……不过，那个吉纳德，今天好像有些奇怪，见到我就表情僵硬地转过头去，好像不愿意看到我似的……

“……萨兰，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路易，”萨兰连忙收回散乱的思绪，一时的不专心让他觉得愧对眼前这个纯真的少年，“我不会离开的，即使以后因为什么事要走我也会和路易说的，决不会不辞而别。”

很想如路易所愿永远不走，但现实却未必让人如愿，即便是在意到不顾一切也要留下来陪伴他的路西安，自己也隐隐有种终有一天会分手的预感。

心不由自主地缩紧、变冷……

“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路易不甘心地叹了口气，“萨兰终会有一天会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不得不离开，回家、结婚、生子……不过你也会带着美丽的夫人回宫廷的吧？”

萨兰很庆幸路易并没有往政治方面去想，也许是因为太过血腥，所以避而不谈。

“那种事好像还比较遥远，因为我现在都还没有心仪的女士，不过有了的话我会第一个告诉路易。”

被萨兰等同于“我的秘密只告诉你”一样的话弄得很开心的路易兴奋地抓住了萨兰的手，“那萨兰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让我当伴郎喔！”

“嗯！一言为定！”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认真地勾起了手指。

“……昨晚，好遗憾呀！”依然抓住萨兰手不放的路易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要想象一下萨兰和德·法伦伯爵在一起的样子我就觉得好像梦境一般。伯爵跳舞的样子我以前见过，好像仙人一样，美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话题突然地转到路西安身上让萨兰有点不知所措，他害怕自己的手会泄露自己的心情只得绷紧了神经。所幸路易正沉浸在幻想中，所以也没留意萨兰僵硬的表情。

“……我今天一早就看见伯爵了，虽然隔得远，可是他的样子还是让我心醉……”

“今天早上？你看见路西安了？在哪儿？”

萨兰的口气不觉有些紧张，得知路西安今天不会出席竞技赛后他一直惴惴不安，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变故发生在了路西安身上。

“是在布罗瓦堡的中庭，我跟父亲进宫时我看见伯爵正挽着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往外走……”

“德·美第奇小姐……”

“是那位小姐！我听见父亲说那是太后的侄女……”

萨兰有些头晕，他抬起另一只手支住了好像不能承受自身重量的头颅。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那种只能称之为嫉妒的情感让他倍感羞耻。

“……那位小姐我不喜欢！”路易闷闷地说道。

“为什么？”萨兰呆呆地问道，记忆中那个女孩甜美得让人不忍伤害。

“她紧紧抓住伯爵的样子我不喜欢，那样子好像是伯爵必须属于她似的。”

那女孩是担心了吧，是路西安的话谁都会担心……萨兰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就在这时，路易转过了头。

“如果伯爵必须属于谁的话也应该是萨兰！”

萨兰吓了一大跳，“……路易胡说什么呢！”

勉强说出口的斥责被路易轻易地抛开，“我没有胡说，如果把伯爵交给那些只盯着他脸的女人伯爵就太不幸了！但是是萨兰的话就不同了，萨兰人那么温柔，又通情达理，而且萨兰本身就很强，足以担当伯爵的精神支柱。”

意外地听到路易很成熟的见解，萨兰颇为吃惊，他只能勉强装作玩笑地说道，“嘿！小鬼头，让你崇拜的偶像听到这些话可是会大大地不开心的！伯爵像是那种需要别人做精神支柱的人吗？再有温柔又通情达理的好女人也不少，不用我献宝吧。”

“可是，我就是觉得伯爵和萨兰在一起会很快乐，就像我从萨兰身上感受到的那种让人幸福得像要融化一样的快乐……”

“路易！”

正想说“刚刚我们不是还在说我结婚的事，怎么突然又要我接受一个男人”来堵住路易的口，路易很干脆地又说了一句。

“伯爵喜欢萨兰……”

“哈？”萨兰当然知道路西安喜欢自己，但他不想从现在这个有点胡搅蛮缠的小鬼那里听到。

“……我看到了！昨天下午，在坡地上，我看到你和伯爵拥抱……”

萨兰呆掉，他没有想到路易竟然会尾随他和路西安。

“……伯爵的样子好放松，从来没看见他那样愉快。以前虽然觉得他酷酷的样子好帅好帅，但能够看到他幸福地微笑就觉得自己也沉浸在了幸福之中……”

路易抓住呆掉了的萨兰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伯爵吻的是这只手吧，想象伯爵吻萨兰的手时一定非常幸福。萨兰是能够带给伯爵幸福的人，所以萨兰，不要抛弃伯爵，他太孤独了……”

忍不住想要发火的萨兰又一次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