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会注意到那个黑衣人完全是出自本能……
数分钟前,当利夫·德·安吉内拉开窗帘、向外张望游行的狂欢人群时,那个人就立在街角的阴影处,带风帽的黑色斗篷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起来,几乎与傍晚深色的石墙溶为一体。如果不是行进的人群中有人举着的火把照亮了他所站的角落,如果不是他突兀地往后向更深的阴影里退去,利夫几乎不会在意他。
是那种静与寂的诡异让自己心生疑惑吧……利夫一边想一边把探究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个更为模糊的身影上。过了大约半分钟,黑影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是抬起了头,脸朝向利夫所站的旅店二楼……只刹那间,就象是被无形的冰箭洞穿心脏,利夫浑身一阵恶寒,他不受控制地抓住了垂在身侧的窗帘,想要遮住自己的身影。
“怎么啦,利夫?”身后有人问道。
“没事儿,夏尔,只是突然有一阵寒风刮过。”稳了稳神,利夫若无其事地答道。
窗外那个让利夫瞬间失控的黑影,在一辆抛洒花球的花车过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会儿,利夫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来。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他的凝视吗?其实我根本什么都没看清,甚至于他是否在看我都无法确定……但……那种逼人的杀气就那么毫无预警地来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该来的终究要来,只不知这一次是否还能逃过……
轻轻松开紧拽着窗帘不放的手指,利夫转过身来,“游行的人流少了不少,现在可以去码头了。”
“一定要去埃及吗?利夫?”正帮忙打点行装的夏尔·德·郎贝利埃抬起了头。
“当然,只有离开欧洲我才是安全的。”利夫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说,“我已经跟船主说好了,今晚狂欢节一结束他就送我出海。最快的话,大约一周后我就到开罗了。”
“其实去纳瓦尔也一样可以躲过吉斯派来的杀手的追杀。纳瓦尔王是个仁慈贤明的君主,他一定会保护你这个敢行刺吉斯的英雄!”
“英雄?”利夫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领,听到夏尔的话他侧了一下头。
“是啊!你当然是英雄!虽然失败了,但你仍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英雄~”镜中的利夫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在新教徒眼里我或许是吧,不过在天主教徒的眼中我是叛徒。夏尔,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即便我的新教徒妻子在圣巴托罗缪血案中惨死,即便我发誓要为她复仇刺杀吉斯公爵,我也不会因此打算改变我的信仰。至于纳瓦尔王,他是个好人,或许有一天他会登上法兰西的王座,我不想因我之故给他带来麻烦。”
戴上宽檐的旅人帽,利夫转身微笑着看着夏尔,“走吧,好朋友,陪我到码头吧,然后你就必须离开我了。不要为我担心,到了埃及我会派人送来我平安到达的消息。”
走出旅店的大门,两人立即感受到了阵阵寒气。走在前面的夏尔竖起了衣领,跺着脚抱怨道:“今年的狂欢节还真是寒气逼人啊!”
利夫没有吭声,他一边避过不断涌来的人群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此时,太阳的余辉已为深紫色的夜幕所掩盖,半轮残月慢慢升起,清冷的月光辉映着狂欢者挥洒的彩色碎纸,整个天空好象被漫天飞舞的雪花所笼罩。走了约两条街的路程,在刚刚嬉笑着跑过的一群奇装异服的小丑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高挑的人影,他立在一盏铜制的路灯下,姿态闲适地望着街对面的利夫。虽然仍看不清他那掩藏在风帽阴影下的脸,利夫却没来由地觉得他是在微笑,一种冷到刺骨的微笑!
利夫的心猛地狂跳起来,浑身的血液象是一股脑地冲上了头颅,苍白的脸陡然变得通红。
看来这一次是绝对逃不掉了,从巴黎到土伦到幕尼黑,再到布鲁塞尔、威尼斯,这一年来我躲过了一次又一次追杀……但这一次,幸运女神似乎终于离我而去了……
利夫微微笑了起来,他睁大眼睛,以一种危机逼临时所激发出来的兴奋莫名的心情盯着那个给自己带来致命感的人影。这时,黑衣人头微微一摆,优雅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利夫明白它的含意,也随即还施一礼。
已经走到前面的夏尔发现利夫落在了后面,又忙着挤了回来。
“利夫,人还是太多了,如果再晚两个小时,路就好走了。”
“夏尔,”利夫扶住靠过来的好友的手臂,“帮我把行李拿到码头上好吗?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件事没做。你就在码头等我吧!”
“利夫,没出什么事吧?”夏尔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要不我和你一道去……”
“不用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在临走前去拜访一位一直照料我的神父。他不喜欢新教徒,所以你跟了去不大合适。”
“真的只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难道我还会骗你?”利夫笑着用拳头捶了一下夏尔的后背,他爽朗的笑容暂时化解了夏尔的不安。
和朋友分手后,利夫挤入了狂欢的队伍,他就象是在河流中逆行而上的小舟,不时被一股股突然涌来的潮流冲得偏离了航道。不过他并不会失去方向,前方十几米处的那个黑色的人影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引导着他。比起利夫来,那个人在人群中行进的动作反而象鱼一般灵活。跟随其后的利夫心中慢慢升起一丝异样的不安,不是为即将到来的对决,而是为那个人某些让自己感到越来越熟悉的姿态。
怎么会……难道是他?!
突然闯入脑海的某个人的名字让利夫一阵心颤,带着半绝望的心情,他快步跟了上去。此时,他们已渐渐脱离了人群,步入一条幽深的小巷,拐了几道弯后,一道残破的石墙围起的空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四周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影,只有月光静寂地照耀着,远出传来的喧闹声象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黑衣人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率先跃过了低矮的石墙,皮靴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利夫跟着也跳了进去,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黑衣人的背影,执着得象是要穿透那厚实的斗篷,看清那人真实的姿容。
黑衣人走到空地的中央停了下来,他并未马上转过身,而是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羊皮手套的手来,接住了一片飘零的枯叶。
“在狂欢夜死去也不算太寂寞吧?德·安吉内侯爵。”淡到没有任何情绪的话语却象是一把锋利的刀划过利夫的心脏,利夫的身体剧烈地一晃。
“真的……真的是你吗?路西安?请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黑衣人轻轻地笑了起来,他随手揭下了风帽,一头亮若白金的长发随着风帽的脱落如流水般地泻下,直垂至腰际。看到那熟悉的标志性的长发,利夫的胸口开始发紧。金色的发丝轻摆,黑衣人慢慢转过身来。然而让屏住呼吸等待这一刻的利夫颇感失望的是,对方的脸大部分被一副精巧的蝶形黑丝绒面具所遮掩,只留下挺秀的鼻尖、斜挑的薄唇和雪白精致的下巴。不过,只看到这些也足以让利夫确定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一直疼爱有加的学生。
“果然是你!”利夫颤颤地笑了,这笑容中所蕴涵的复杂情感也只有面面相向的两人心知肚明。
“您好,我的恩师!”金发青年意带讥讽地浅浅一笑,“您还真是让我好找啊!”
象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利夫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我没想到会是你……路西安,真的没想到会是你……”他摇了摇头,状似无奈,但更多的是苦涩。
“你应该想得到。”金发青年用他那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语气淡淡地说道:“五年前,你乔装混入公爵府作我的剑术教师时我就对你说过,如果有人敢伤害亨利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他!”
最后那句话带着森然的杀气。
利夫看着青年手中的枯叶被他揉成细小的碎片,随着夜风翻飞到了半空,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好象被撕裂成了碎片。然而这痛到刺骨的心境却被突然渗入的一丝宁静所抚慰——能够死在爱徒的剑下也算是一件幸事!利夫这样想着,脸上扬起了温暖的笑意。
“我想你也记得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有一种痛是永远无法化解的,那就是丧失挚爱之人的痛。我很抱歉我伤害了你敬爱的兄长,但那个人他更深地伤害了我最爱的妻子,我无法,也不能原谅他。”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呢?”金发青年冷傲地昂起了头,“还是速战速决来得痛快吧!老师!”
说话间,他解开斗篷的纽扣,随手将其抛了出去,斗篷象是长了翅膀的生物慢慢地在半空中飞舞,最后无声地落地。身着银黑色骑士装的青年优雅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细长的钢剑,光亮的剑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冷冷的寒光。寒光挥动的同时照亮了青年戴面具的脸,利夫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幽深清洌的蓝,如冰之火焰冷冷燃烧。利夫不禁打了哆嗦,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是陌生,并非是因为他的冷酷,而是因为在冷酷的背后利夫什么也感应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我所认识的路西安并不是一个除了冷酷便什么也没有的孩子啊!
利夫的惊诧被扑闪而来的剑光所击碎,他本能拔出佩剑迎了上去,剑身交击,发出凄厉的鸣叫。
“打起精神来呀!老师!即便是要败在我的剑下也应该输得不太难看才对!”青年冷笑着挥出第二剑。
利夫咬着牙挡住了第二道攻击,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他回击得很少,几乎都是被动抵抗。青年却并不在意他的消极抵抗,滑步向前,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过一剑,一剑比一剑更凌厉。剑刃来回穿梭,激起的火花在幽深的夜色中闪跳。
看准利夫露出的一个破绽,青年跨步向前一个直刺。利夫巧妙地一侧身,剑锋掠过了他的前胸。趁着对方击空的瞬间,利夫挥剑斜挑直指对方的面门,意图挑开他的面罩。这一举动让青年大吃一惊,他急忙将身子侧拧,闪过利夫的剑锋,但整个人却因之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让我看看你的脸!”利夫抢上一步,一脚踢开对方落在地上的长剑,同时用剑尖抵住对方的脖颈,“我总觉得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路西安,虽然你说话的声音、语气以及动作与他几乎不差分毫,外形身姿也一般无二,但我还是不相信你就是他!”
仰躺着的青年笑笑地看着利夫,“只要看了我的脸你就会死心吗?那么好吧!”
他满不在乎地伸手去揭自己脸上的面罩。利夫的心几乎要蹦到嗓子眼了,就在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青年揭面罩的右手时,一道寒光从青年的腰侧迸射而出,一把锋利的短剑无情地刺入了利夫的胸膛。
利夫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剑从他的手中无力地滑落。他伸手向前想要抓住什么,却颓然地半跪在了石板地上,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他的力气。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他带着宽慰的表情微笑着。
早已从地上跳起来的金发青年侧目看着他,“你认为我不是路西安?”
“不是……你不是……”
“为什么?”
“……路西安……没有这样冷酷的心……”利夫半伏在了地上,他费力地抬了抬头,但眼中已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我很高兴……你不是……但……请告诉我……你是谁……”
最后的话语随着他突然僵直的身体的倒下而中断。
青年低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利夫,静默良久。一阵风刮过,青年的长发狂乱地飞舞起来。他伸手撩起挡住视线的几缕发丝,仰起头,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夜空中那轮冰冷的残月。
“死人是不需要知道得太多,知道了你反而会死得很不安吧?”
不再看死去的利夫一眼,青年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剑和斗篷。就在他刚扣好扣子,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男子的惊呼划破了夜空,“利……利夫!!!”
青年头也不回,大笑着快步向断墙外走去,一个箭步他跳了出去,跃动而起的金色瀑布深深地印在了惊慌失措的夏尔的脑海中。
第一章 缘起
“萨兰少爷,您不等爵爷回来了吗?”年青的贡多拉船夫好奇地望着沿着石阶慢慢走下来的红发青年。这个让船夫看得目不转睛的青年约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挑略显纤细,一头火焰般明亮的直发微微垂过肩头,白皙秀丽的容姿在这艳丽的发色的反衬下愈加显得清雅脱俗,令人不禁觉得相较于他身上那华丽的银白色骑士装来,他更适合披上纯白的圣袍。船夫忍不住暗暗赞叹:“多么俊俏的美男子啊!比我们家老爷还要出色!”
仰着头看了一眼明月初升的夜空,红发青年碧绿的瞳眸泛起苦笑的意味,“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要等到狂欢节结束后了。哎,我那位表兄啊!”他轻轻叹息着摇了摇头,帽檐上斜斜垂下的白色羽毛随着他头的摆动颤颤地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自从上年圣诞节接到表兄卡利尼亚尼的狂欢节邀请以来,萨兰·德·奈穆尔的威尼斯之行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先是母亲强烈反对(母亲的反对大部分缘于对侄儿卡利尼亚尼风流成性的反感),后来好不容易得到母亲的首肯,却又差点因母亲的突然病倒而放弃。也是万幸,在萨兰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终于在一个星期前痊愈了,想要辛苦了一个月的爱子得到休息的母亲只叮咛了一句“不要跟卡利尼亚尼学坏了”后就匆忙打发儿子上路了。
萨兰是三天前抵达威尼斯的,此时,狂欢节已过大半,但即便如此萨兰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威尼斯狂欢节所特有的华丽、诡异、离奇的魅力。只要出了门,或是将头探出窗外,放眼望去,到处是金丝的缎带、红色的面纱、五彩的碎纸,波浪花边的绣裙在乐声中旋转,硕大的宽檐帽缀满羽毛和花球,紫色的镶有珍珠的长氅沙沙地拂过地面,银白的面具后眼神扑闪迷离……
“在威尼斯,在这个‘跟肉说再见’的节日里,你所要做的就是放纵,愈放纵才会愈快乐!”
一见面就以行家里手自居的表兄这样教导萨兰,而后他更是马不停蹄地带着萨兰穿梭来往于各个康帕尼(俱乐部)竞相举办的场面奢华的化妆舞会。旋风般的纵情狂欢令萨兰的脑子常常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上一刻才与一位脸抹得雪白、嘴角点有美人痔的贵妇共舞,下一刻一身绿衣绿面具的姿态妖娆的女妖又投入了怀抱。一个转身,千百张奇奇怪怪的面具在眼前晃动,一个凝视,华服舞动的背后,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正轻压唇间无言地送出一个爱的问候……
没有人不会因之而沉醉!生性淡泊的萨兰也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那些或古朴或高贵、或艳丽或苍白、或诡异或孤寂的形形色色的面具,在掩盖主人真实的面容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一个放纵心灵、宣泄热情的机会。又或者放纵出来的正是他们掩藏于内心的第二个自我,被世俗生活所压抑的自我。身处于这如烈酒在血液中焚烧的畅快淋漓的气氛中,即便是圣人也会觉得不放肆一回定会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