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当然不用太指望啦,我是说也许。
关于我家,说好听一点是「父代母职,友代父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说难听点是「混吃等死」,直白的说就
是单亲家庭,人口简单。
均平一直说我是个奇怪的小孩,在同龄的人都为了吃糖而争吵时,我已经开始冷眼看人生了。
我自认是一个理智的人,因此我很少感到寂寞甚至从未感受过。均平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就笑,说其实是我不懂
寂寞。
是的,我不懂。
因为我知道,只要有均平在,我就不会寂寞。
我相信,即使世界所有的人都背叛我,他也会和我站在一起。
「老爸,你什么时候去收集资料?我帮你收东西。」吃饭的时候,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着。
老实说,我真的有点厌腻了老爸在家里进进出出的生活,老是在吃饭和没有零用钱的时候,才想起有这号人的存在
,想想都对自己感到寒心。
「每天就这么吃吃喝喝,你们杂志社的老板没想剥削你的劳动力?让你接着干苦工去?」
老爸和均平都明显的僵了一下。
老爸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笑骂:「怎么?就嫌妳爸我烦啦?我才回来一个星期唉,妳这个不孝女!」
「小旋,你爸才刚回来,怎么说这种话?偶尔也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嘛。」
均平和老爸几乎同时说话,真难得我还能听明白他们的意思,真是崇拜自己。
「没有啦,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的一个同学是老爸的迷,说是如果老爸要去收集数据的话,可不可以带他一起去
什么的。」
面不改色的扯着谎,我吃了口红烧肉,嗯,不错,口感滑腻、咬劲实在。
果然,均平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
「小旋,妳爸是去工作,不是去玩,妳别捣乱!」
「我哪有捣乱……」
「咳咳,小旋,告诉妳那个同学,等他长大了可以来当我的助手,现在要以读书为重。」
看着老爸那副故做深沉的样子,我翻白眼;当然,有均平在,要翻也只能在心里翻。虽然这么想,嘴上还是得恭恭
敬敬的回答:「是,我知道了,老爸。」
「好了好了,我们吃饭吧。」
老爸和颜悦色的抬起碗筷示意我们,继续完成的人生三大欲望之一─吃饭。
均平欲言又止的看了我和老爸一眼,叹了口气,坐下来吃饭了。
有问题。
我瞇起那双不算太小的丹凤眼─注意,我有双眼皮,虽然很浅。
平时均平听见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狠刮我一顿才怪,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的,只是随便说个一两句就完了,真是奇
怪。
别误会,我并不是被虐狂,实在是以我对均平和老爸的了解,事情真的透着古怪!
看了一眼以沉默来当下酒菜的老爸和均平,我也只得加入他们的行列。没关系,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查!
事情真相的显露,比我预计的要快得多。
那天,我正被一个男孩纠缠。
男孩对我说:「妳为什么拒绝我?为什么不接受我?我有什么不好?」
我耐着性子跟他说道理:「我们还太小。」
他显然不相信,于是我又找了另一个借口:「我想,我们不合适。」
男孩听而不闻。「哪里不合适?」
我无言,如果我知道是怎样的不合适,还会被你拦在此地追问?
男孩问:「旋,妳喜欢我吗?」
被他拉扯住手臂,我不得挣扎,想摇头又不敢点头。
于是男孩有如看到希望。「旋,其实妳是爱我的!」说得笃定,彷佛天经地义。
我目瞪口呆,不知为何有人的思维,能直接跳过弹性地带直抵对岸。
我很想象许多悲情剧中,烂到极点的男主角一样,仰天狂笑三声,并配合剧情,无情又冷酷的说:「你以为你是谁
?有两个臭钱、披个人皮以为就是人啦?还谈爱?」诸如此类。
可惜,这是现实,而且,我怕死!
见我没反驳他的话,男孩大喜,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我立即大叫一声,就像被钓上岸的鱼一般死跳活跳。
男孩安慰我:「旋,相信我,我只想好好爱妳而已。」
狗屁!要是爱我又怎会勉强我?但此话我只能在肚中默念,就怕一说出口他受不了刺激,兽性大发冲上前来将我拆
吃入腹。
混乱中,远处走来一个装扮入时的青春少女,风姿绰约。
我狂喜,天不绝我,救星来了。
那女孩美艳惊人,气壮山河,直向我们杀来,敌人不明所以,我幸灾乐祸。
岂知,那女子一巴掌拍了下来,目标却是我!
然后她气势汹汹的叫骂:「罗旋,什么人不好抢,妳好大胆,敢动我的人!」
男孩一愣,抓住女孩的手却被一掌挥开。
哈哈,奸情未成,就已东窗事发。家有河东狮还不束手就擒,难怪世人对你比手一划,食指与无名指相抵,围成一
个心形─鄙视你。
抚着变红发肿的脸颊,我冷笑。「原来是金小姐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不过小姐您怕是误会了,我和您的情
哥哥并无半点交情,又何来奸情之说?」
那女孩面色铁青,大喝道:「少给我花言巧语,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竟来与我抢人!」
是是,您说的是,小女子惶恐。
于是我低头承认错误,「小姐眼光高绝,小女子佩服的很,今日一见更是拜倒在小姐的石榴裙下,甘为人臣,绝无
二心。」捡起掉落地上的课本,我轻轻掸了掸灰尘,潇洒的一挥手,带给那对璧人一脸风沙。
「小姐尽可放心,小女子只愿小姐与公子天长地久、永浴爱河、生死相许。此去永无相见之日,有一语相劝,好生
管教妳家相公,万万不可放生,否则后果堪忧,慎之慎之!」
不再去看女孩咬牙切齿,男孩如死灰般的面容,我飘飘然的走远。
真好,终于没人拦住我了。
回家去,家里,有均平在等我。
灰头土脸回到家里,脱了鞋子进房换好衣服。这个时间均平还没下班,老爸怕是还在暗房中冲洗照片。正所谓「山
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煮沸一锅开水,随手扔两颗鸡蛋进去,待熟后取出拌了酱油来吃,蛋白混着黑糊糊的调料一咕噜下了肚;再抬出鲜
奶冰淇淋一盒,佐以咖啡豆粉,呼噜呼噜搅拌几下,大功告成。如果均平在场,一定对我横眉竖目,大骂我是搞怪
女王。
无所谓,我这个人就这调调。凡是流行的,我一律斜眼鄙之。
也许是天太热,我吃了几口特制冰淇淋,居然开始觉得胃不舒服。丢掉又浪费,想了想,转身去找老爸。
光顾了暗房,发现那只蜗牛不在,只得爬上二楼。
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顺着手臂往下滴落,我颇感有趣的抬高手,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歌声,悠悠荡荡飘起。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跟着哼了几句,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个年代,还会唱邓丽君歌曲的年轻人,实在不太多。
哼着歌走到老爸房门口正想敲门,却听得门里一个声音响起。
「……是时候告诉小旋了,我等这天已经等很久了。」
「是啊,小旋终于长大了。」
把冰淇淋放在地上,默默的转身,我回了房间,拿出前几天租来的小说开始看。
粗着嗓子说话的是我老爸,另一个略微清澈的声音,却是那个应该还在公司上班的均平。
到现在,还要告诉我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是一本喜剧小说。女孩爱上男孩,两人嘻嘻哈哈,我也跟着嘻嘻哈哈;两人哭闹分手,我也跟着苦了脸。逗趣的
地方我会心一笑,伤心的地方我黯然泪下。
均平常说:「小旋,妳总认为自己很现实,其实很感性。」
感性?想我罗旋何许人,冷酷如此,顶多也只能说是容易随波逐流。
门上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小旋,妳在吗?」
我应了一声,均平进来了,脸上带着笑容。
「那好,我和妳爸有事想和妳谈谈。」
我说好,踢开被子站起来,平常这一行为总是受到均平白眼以待,今天均平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视若无睹。
一路下了楼去客厅,我那个终年不修边幅的老爸,居然穿了一身黑西装坐在沙发上抽烟。
「爸,今天什么日子啊?你弄的跟个黑社会似的。」
对我这种大不孝的话语,孟成语孟大师,出版界顶顶有名的暴龙,只是欲言又止的瞪了我一眼,叹气。
「小旋,来坐。」
不上当?我撇撇嘴。
「课上得怎么样?」
「还好。」
「那就好,我向林青老师提过,小旋,妳要真喜欢这门音乐,他可以指点指点妳。」
只要是学音乐的,没有人不知道林青这两个字。他是整个音乐界出了名的才子,脾气也古怪的很,能请得动他,老
爸的手腕想来也不低。我受宠若惊。
「小旋,妳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有想过以后的打算?」
我笑,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家,每天不教育我心里就会不平衡的均平没有念叨我;再
来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只有六十天在家的孟成语,我那个连女儿几岁都搞不清楚的老爸,居然开始关心起
我的未来了。
难不成天下红雨?
眼角瞄见均平沏完茶开始削苹果。
老爸叹气。「小旋,妳知道,我和均平总会老的,而妳也会长大,我们不可能永远照顾妳,妳要有自己努力的方向
。当然,我们做父母的,不论妳想做什么,只要妳喜欢,我们都会支持妳。」
总算进入正题,我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懒洋洋的问了一句:「如果我说,我没什么大志向,要你们养我呢?」
老爸一愣,笑。「妳这么没志气?」
「是!」我跷起二郎腿。「堂堂国内知名大摄影家,不会连女儿都养不起吧?」
老爸也学我把腿跷起来,可惜他穿黑西装,这动作看来更像某种特殊行业。「哟!小姐,妳倒是赖定我们了。不过
妳就算再没有什么打算,还是要嫁人的,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和我们住在一起吧?」
「有什么不可以?」
空气一下子变了,老爸收起嘻皮笑脸的态度。「妳开玩笑?」
我敢发誓,现在从这个名叫父亲的男人身上,传出来的是一种沉默的压力。
孟成语,那个外界谣传工作能力、火爆脾气和魄力都是一等一的男人,现在正在我的面前。
我摇头。「这有什么可开玩笑的?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均平带大的,离不开均平嘛。」
「妳说这话不觉得对不起均平吗?」
「成语!」均平喊了出来,把手放在身旁男人手上,轻轻的握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被紧握了一下,生疼。
均平转过头来,眼睛里一片平和。
「小旋,妳很聪明,我和妳爸的事,我不相信妳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换了别人这么说,我是绝对装傻充愣,可这人是均平,我只得乖乖点头。
「妳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从不假他人手,妳有妳自己的生活,也有原则,我很
放心。我知道我很自私,但请妳原谅。」
均平深深低下头,他和老爸相握的手指握得那样紧。无名指上,两枚同样款式的白金男戒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小旋,这有十万块,是妳爸和我给妳的大学基金,妳是个独立的孩子了,要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妳爸过几天要
去柬埔寨做专访,我也一起去好有个照应。我们走了以后,妳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看着红扑扑的银行小本子,一阵愤怒涌上心头,我脱口而出:「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些?你们不是早就策划好了吗?
是啊,我已经满十八岁,不再需要监护人了!」
「罗旋!」
均平没有理会老爸的喝止声,面色凝重。「小旋,不管妳怎么想,我都要告诉妳。养育妳,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
「可是你现在要离开我了……」我喃喃自语,眼里酸涩的液体落下。
「傻瓜!我永远不会离开妳,当妳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来。」均平揉着我乱蓬蓬的头发,狠狠勒住我的脖子。
「骗人!」
「我没有骗妳!我们来拉勾!」
均平孩子气的伸手,故作粗鲁,我噗哧一笑。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要走就走!我才不会拦你!给我爱滚哪儿就滚哪去!」
明显感觉站在一边全线戒备的老爸呼了一口气,均平笑着搓我的头。
「起来吧,看看妳,一个女孩子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以后谁敢要妳?」
「没人要我就缠着你!」
「我才不要!」
均平作出一副嫌弃的样子,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宠溺。
老爸瞧着我们笑笑,没出声。
一个星期后,均平加入了我那个终年在外流浪老爸的行列,一起去了国外,这一去,不知归期。
我看着载着他们的飞机越飞越高,苦笑起来。
当妳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来。
均平你骗人!
当我和孟成语都需要你的时候,你不会想到我。
第二章
孟成语的小孩出生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罗均平正在上课。在老师责难的眼神中,他接了手机赶快跑出教室。听筒那头传来刘姓同学
感慨万千的声音,他只麻木的「嗯啊」着。
「你说这小子都在干嘛呢?也不想想自己今年也就二十吧?辍学不说,现在居然连小孩都生出来了,那两个人搞不
好连婚都没结,真是怎么想的啊……」
已经过了有这么长时间了?长到他们连小孩都生出来了……
罗均平继续对着话筒「嗯啊」着,思绪已经飘远。
孟成语的妻子说起来和自己也是旧识,是比自己大七岁的堂姐罗青。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那天,罗均平一定死也不开门,绝不让那个被伯父放在手心里娇惯长大的堂姐进门。
谁会想到那样一个普通的邂逅,竟然造就了后来的一连串悲剧?
孟成语是和罗均平在一条街上长大的小孩,家庭环境比起还算小康的罗家,可谓天差地别。
他父亲是职业赌徒,母亲是酒吧女郎,从不会在同一个时间回家,也不关心自己的孩子,这样有问题的家庭,居然
从没传出过家庭暴力事件,是这个家最值得称颂的。父母只有在每个月固定的零用钱领取日,才会想起自己那个满
身脏污的孩子。
罗均平记忆中每次在学校见到这个小孩时,他总是穿着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洗、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衣服,顶着张黑
黝黝看不出五官的脸,一个人默默坐在操场边。
因为妈妈们都对自己的孩子耳提面命,所以没有人和孟成语说话。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孟成语小三的时候。他母亲和别的男人跑了,父亲变得比以前更不常出现在家里,据说是去
跑外贸了,一个月两、三次的会面,变成了两、三个月一次。
没人管教的小孩最危险。孟成语很快交上了坏朋友,和那些高年级的坏学生混在一起,敲诈勒索、偷东西、抢钱,
干种种
违法的事情。
罗均平和孟成语的交集来自一个例行的抢劫事件。
一个四年级的同学被小流氓围殴,吓坏了罗均平。在周围都是激动兴奋的小学生中,只有一个人是事不关己,冷漠
且百无聊赖的。
那个人就是孟成语。
罗均平替那个四年级的同学作了证,当然毫无例外的遭到报复,被痛打的时候他又看见那个冷漠的眼神。
身体很疼,看着那个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神,却感觉到飘荡在空中点点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