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半烟。」
白玉堂神情间透着迷惘,不由得仔细端详段心楼,见他并不像在说笑,不禁认真思忖起近日来发生的事情,自言
自语道:「难道沈半烟是自杀的?他为什么要自杀?」
段心楼的眼光始终停留在白玉堂的脸上,左手悠闲拨弄着额头的银钩,嘴角依旧挂着美好的笑容。
「聪明人主动选择死亡,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如此决定对他们来说,必是最有道理的!」
白玉堂体会着段心楼的话,总觉得他话中有话。这个段姓男子姓氏怪异,连带说话的语气都让白玉堂觉得有些另
类。跟这种人打交道,与其费劲走九曲弯子,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白玉堂问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死法,为什么要嫁祸给我!」
段心楼对着白玉堂又是灿烂一笑,似乎很赞赏白玉堂这种说话方式。「因为他不能再继续活下去!」
「为什么?」
段心楼狡黠一笑,眼神中洋溢出几缕得意的光色。
「他老妻小儿都在我的手心里,他不交出三十六剑,我就让他赔了夫人又绝子孙!」
白玉堂冷眼看着段心楼,心中突然生起一阵寒意,他越发担心展昭此时的安危。
段心楼正自我陶醉着,并没有注意到白玉堂的细微神情变化,只听得他又道:「沈老头远逃松江,遇到阁下后,
就想出了
这么个法子。
「他藏了三十六剑,以赝品含光相赠予你,随后,故意设计陷害你,让段某错以为是你盗了三十六剑,沈老头妄
图用这种方式保住三十六剑,另一方面也给妻儿创造一丝生机!」
段心楼说着,脸上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情,似乎对自己的才智钦佩不已。
白玉堂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对手有着超凡的智慧,非一般人能计算得了。想到这里,白玉堂不免为沈半烟感叹:「
没想到沈半烟的深谋被你看穿,枉送他主仆两条人命。」
「不,他死的不冤枉。对于死人,段某一向慈心以待,即便沈半烟设计妄图诳我,我还是可以发善心,放他妻儿
远去。」
段心楼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善意,脸上也没有半点变态神情。
白玉堂有些意外,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可眼下也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于是道:「沈半烟将赝品含光交给了
我,又设计凶杀案嫁祸给我,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好让我安然寻到三十六剑!」
「对!你开始变聪明了!」段心楼道:「只要你把三十六剑取来,我就放了展昭!」
白玉堂看着段心楼的眼睛,即便眼前这个人说的是真话,自己也不能完全照他的话去做,如今展昭在他手上,无
论如何自己必须先见展昭一面。
「我有个要求,让我先见展昭一面!」
段心楼并不觉得意外,脸上甚至还藏着几许怪异的笑容,他爽快地答应了白玉堂的要求。他实在很想见见展昭与
白玉堂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是何种的风景!
为什么有这种心思?段心楼自己也无法解释!
两人没再多说,一前一后离开了酒肆。
夜色很重,四周一片宁静。
白玉堂一路尾随着段心楼,一片黑暗中,白玉堂觉得段心楼走路的动作有些飘忽怪异,脚跟似乎永远都不着地。
两人绕过几条大街,终于来到了一片竹林,再往里走,白玉堂就闻到了丝丝蔷薇香味,不久便看到一座精致的别
院。
段心楼正欲领白玉堂进入别院,就听得里面一片吵杂声。
「......别伤了老夫人......」
「退后......全退后......」
白玉堂正准备走进去,就见别院大门里闪出一个人,此人正是展昭。
只见展昭手持宝剑,刀刃正架着一位老妇人。
老妇人大约五十多岁,面色红润,衣着褴褛,可胸口却挂着一大串上等珍珠,手腕上还戴着好几个玛瑙手镯。
被人用刀架着脖子,老妇人脸上却无半点惊恐之色,反倒是展昭一脸紧张,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割破了老妇人的咽
喉。
老妇人一边拽着展昭的衣袖往前走,一边嘴上还嘟囔:「啊......要杀人啦......你们全让开......老娘要翘了
,你们一个都活不成。」
成群的家丁只好一路后退。
段心楼见此情景,脸上顿显尴尬之色,道:「娘!妳又在搞什么!」
老妇人瞪圆眼睛,右手将刀刃拉近自己的脖子,道:「臭小子,你要是想让老娘早点死,你就尽管上来!你他妈
的前脚救了我,老娘后脚就蹬腿上吊!」
白玉堂来不及抱肚子狂笑,急急给展昭使了个眼色,让他快抽身离开院子。
段心楼哭笑不得,对着自己这个宝贝老娘,一向以能人自居的他也只好俯首叹服,道:「娘,妳不能把他放走,
他要是走了,妳儿子就不用活了!」
「死小子,天下人死绝了,你都能找个法子活下来!你小子比猴子还精,比猫还多一条命,你要死了,天底下就
没活物了。」
老妇人一边骂着儿子,一边还蹬着腿一个劲儿往外走。
白玉堂偷笑,想那段心楼刚才还是一副天下我居王谁敢争锋的架式,可这一转眼,竟然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孙子,
实在让人想不到。
虽然好笑,可白玉堂却觉得眼下的这个段心楼更像个人。
老妇人一路叫嚷着往竹林深处退去,白玉堂紧紧跟随着。
终于远离了那座别院,远离了那片竹林,老人这才将刀刃推离自己的脖颈,朝展昭嘿嘿一笑:「小子,老娘这回
卖了儿子来救你,你怎么回报我?」
白玉堂急忙从暗处跳出来,道:「老夫人,展昭已经有相好的了!」
老妇人双手一叉腰,冲着白玉堂就是一脚,道:「你当老娘救他是想嫁他做老婆啊!」
展昭实在觉得好笑,急忙拉住白玉堂,让他先到一边凉快去。
「老夫人有什么吩咐,展某一定尽力而为。」展昭道。
「你欠我一份人情,等到恰当的时候,老娘会索回的,到时别赖帐!」老妇人的话很隐晦,似乎她已经预见到在
不久的将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白玉堂在一边道:「老人家,您安心吧,这猫啊最念恩啦,不会忘恩负义的!只是,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出卖
儿子呢?」
「这个你管不着!」老人回头瞪了眼白玉堂,「你们快走,我那坏儿子一会就得追来!展昭身体里的余痛未清,
真斗起来,你们不一定能斗得过那坏小子。」
老人一边说一边拉紧展昭的衣袖,低声道:「小子,其实我儿子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将来......能放他一马就放
他一马吧!」
说完,老人一个翻身,没了踪影。
天色开始发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两人终于远离了危险......
东郊树林,一片郁郁,几抹阳光洒在树梢,画下美妙斑斓。
经过一夜折腾,展昭越发觉得自己的身子虚弱。虽然天色见白,沉沉的睡意还是席卷了他的双眸。
白玉堂扶展昭在一旁的树木坐下,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虽是春日,但清晨林子里的湿气还是很重,白玉堂急忙找来一些干燥的树枝,在展昭身侧生起一堆火苗。
红色的火苗儿在展昭脸颊上画着光晕,白玉堂突然觉得自己心窝里暖暖的。
不知何时起,自己对展昭的那份关心变得有些厚重,难道是江湖同路,恩义长远,抑或其它?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色渐白,晓风过处,寒露微垂。白玉堂担心段心楼赶来,只好唤醒展昭往城中躲避。
洛阳东城甚是繁华,朱迹金匾,红锦霓裳,虽是清早,大街上已是人流不息。白玉堂走得很慢,时不时用扇子挡
着自己的脸,生怕被别人认出来。这种时候他还顾及自己的形象,用扇子遮脸时还不忘摆一个帅气的动作。
展昭见他那样子觉得好笑,可没有笑出声来。
看着平时风流倜傥的白玉堂现在如此狼狈,展昭很想回客栈取吴钩,赦了白玉堂。只是自己与白玉堂的行踪已被
段心楼洞
悉,客栈中的东西必定被段心楼卷了去。
「猫,怎么了?」白玉堂见他面有异样神色,不由得担心,还以为展昭体内余毒发作。
其实展昭的身子并没有大碍,不需半日就可恢复。他只是担心白玉堂的安危。
「没事,吴钩本可赦了你,可如今肯定被段心楼取了去。」展昭心头有些内疚。
白玉堂取开扇子,开怀一笑,道:「谁能逮到我白玉堂啊!」
他其实是想宽慰展昭,可话语一出口,就自夸了起来,「猫,不是白某吹,就算来十只猫,也抓不住我白玉堂。
」他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翘起了大拇指。
以前的白玉堂,总是一张冷冰冰的脸,时不时还会用刻薄的话刺激一下对方,可如今的他,在展昭面前却跟大孩
子一样,尽情释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些变化,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展昭见他笑得欢,心里也好过了许多,青涩的脸庞露出了稚气的笑容。
大约中午时分,太阳悄悄被黑色乌云遮盖,空气有些闷热。两人购了两匹快马,正打算往开封赶。
白玉堂勒了勒土黄的马缰,突然觉得有点憋气,想到自己与展昭被段心楼耍了一遭,心里实在不舒服,更不甘心
就这样回去了。
「展昭,咱们就这么回去,是不是太丢人了?」白玉堂道。
展昭心里虽然也有点不痛快,可今城贴满了抓白玉堂的海捕书,为了白玉堂的安全,展昭认为还是必须先回开封
一趟。
白玉堂见展昭坚持要回开封,自己那个倔强的性子又发作,「要回去你回去,我不走。」说着他一扔马缰,手持
含光走到马厩右侧的石礅边,剑插地,一屁股坐在了石礅上。
天色越发昏暗,白玉堂回头看看展昭,见他正看着自己,心下也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不该违了展昭的一片好心,
正想拿起剑跟展昭上路,伸手去拔剑时,却突然发现剑柄有点异样。
白玉堂低头凝神一看,却见剑柄口有点缝隙,暗含接口,似乎是有人故意设弄好的。
「展昭,过来看看,这是什么?」白玉堂缓缓将剑柄整个拧了开,剑身与剑柄分成了两段。
展昭显得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沈半烟的巧妙安排,这把剑中必定有机密。
两人注目观察着手中的剑。
剑柄是实心的,并无异样,剑身却很奇妙,竟有一道缝隙。
「沈半烟真是用心良苦啊。」展昭一边说,一边从缝隙中取出了一方绣帕。
粉色,上绣一弯孤月,一只大雁飞旋于高楼梁宇间,楼宇远处,水天一色,帕子下方嫦娥仙子正站于一片霜雪地
中。
「猫,这绣景好熟悉。」白玉堂惊道。他似乎能从绣景中想到些什么似的。
展昭仔细端看着绣景,良久,口中喃喃念道:「初闻征燕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
斗婵娟。」
白玉堂不禁佩服展昭的才学,自己虽然也是学富五车,可真到派用场的时候,终还不及展昭灵敏。
自己只是觉得绣景熟悉,可展昭却已经能将整首诗背下来了,若是换在以前,白玉堂定是一百个不服气,可如今
,他只会真心诚意地佩服展昭。
「对,猫,就是这个,李商隐的《霜月》。」白玉堂开怀道。
「可这是什么意思呢?」展昭手拿着绣帕,来回寻思着,他有点不明白沈半烟的用意。
乌云缓缓淡去,夕阳平静地散出了最后的光芒,白玉堂恍然想起那日沈半烟与他告别时的情景,那沉重的背影让
白玉堂下意识地想起了一个名字─苏素娥。
洛阳苏家是有名制剑大户,当年沈半烟曾为迎娶洛阳第一美女苏素娥,十天之内炼造了三把上等好剑,作以媒聘
,才娶了苏素娥。
苏家的长房苏云青与卢方是好友,所以白玉堂对他们家的事多少是知道些的。况且那日沈半烟有意将爱女许给白
玉堂,曾提及过这位美夫人。
「沈半烟的夫人就叫苏素娥,不过在五年前就离开沈半烟了,莫非沈半烟让我们去找她?」白玉堂挠头道。
展昭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沈半烟费了半天劲,是为了让白玉堂替他找这位夫人。难道这夫人会与那三十六柄剑有
关系?
「猫,你可不知道,这位夫人貌美如花,我大哥曾说过,只要是看过这位素娥夫人的,没一个不想偷腥的。」白
玉堂一激动,连自己大哥的俏皮话都抖了出来。
展昭抿嘴强忍着笑,半天才道:「那卢岛主是不是也想过啊?」
白玉堂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忙说:「哪可能,我大哥可老实了,天底下只有他见了那样的美女还能站直走路
的。」
「那白兄可得小心了,沈半烟让你去找这位美夫人,你可能得爬着回来了。」展昭实在忍不住,一边说,一边直
用衣袖掩住自己的嘴。
白玉堂故作冷静地看了展昭一眼,心想:看你平时挺老实,没想到涮人的本事还挺大。
「展护卫也得当心,咱们都保重吧。」白玉堂笑着回了他一句。
那方已是夕阳如酒,美景如诗画。淡淡远山近处云,人道:好风景,他俩却道:好心情。
一阵嬉闹声中,两人踏上了寻找美夫人的道路。
绕过周王城,两人便下马。
此时月已升起,夜雾飘散。再过两条大街,便可到苏家,只是眼下夜色已浓,展昭决定先在附近的小客栈留宿一
夜,明日再去登门拜访。
刚到客栈门口,展昭突然发现自己身后有人影晃了晃。
「谁?」
展昭突然喊了一声,把一旁的白玉堂吓得一哆嗦,「你干嘛呢?」
眼睛余光仍在捕捉适才的影子,可终究没发现踪迹。
展昭心下道:「莫不是自己看错了?」可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因为那影子已经在他眼前现身了。
「展护卫,你找谁呢?」那人一脸坏笑看正展昭。
展昭抬眼一看,那人正是段心楼,他已然在客栈的正堂坐了下来。段心楼身着白色宽袍大袖博衣大带,正优雅地
品着香茗。
「你怎么在这儿?」白玉堂显然非常不愿意看见这主儿。
「笑死人了,凭什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啊!这客栈好像不姓白。」段心楼一边说,一边露出他那抹迷人的笑容
。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白玉堂一边说,一面强行抑制自己心头的火气。看段心楼笑得似阳光般灿烂,白玉堂越
发觉得这个人可怕。
段心楼并没有理睬白玉堂的话,一双眼睛看着展昭。展昭的儒雅温厚,在段心楼眼里简直就是沙漠绿洲。
他一直微笑着,眼神似有几许傲气,又有几分温和的气息。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坐姿,那身形,看起来很高
贵。
展昭见他不语,问道:「段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段心楼很得意地笑了,一副白丁跃龙门的神情,他毫不掩饰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良久,他抬眼凝视起展昭,脸
上露出很诚恳的笑容,道:「当然是跟踪啦,这多明显啊。」
展昭早已习惯段心楼的说话方式,索性也潇洒地一笑,撩袍子坐到了段心楼的旁边,伸右手特意将长板凳的一头
拉开,示
意让白玉堂坐下。
白玉堂嘴角一扬,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幸福的感觉,比捡到金元宝还要美。
段心楼的笑容突然有点僵硬,但很快又恢复了。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展昭问道。
「自然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段心楼道。
「什么东西?」白玉堂故意问道。白玉堂当然知道段心楼想要那三十六把名剑。
「白大侠这就俗气了不是?明知道我要什么,还多此一举,浪费唾沫。」段心楼笑着损了一顿白玉堂。
「你如此肆无忌惮跟着我们,不怕与官府作对吗?」白玉堂虽然不屑官府,可眼下这人实在可恶,他也只好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