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却不回头,虚脱般地倚在城墙上,良久、良久。太阳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料,在青石砖上颤抖。
【卷六】雪路凤尘 行人何处
竹影婆娑,古佛深禅。一盏青灯,三柱沈香,经幔上的优昙钵华已经褪却了颜色,莫道是彼岸花开。白衣人静静
地候在禅房中,听隔墙木鱼声声,容颜静若止水。
净空随着小沙弥进得门来,合什施礼:「云拖主久等了。」
云想衣欠身还礼:「想衣不请自来,扰了大师清净,还望见谅才是。」
小沙弥奉上了苦茶,掩门出去。净空宣了一声佛号,客客气气地道:「但不知施主所来为何」
云想衣微微一笑:「前次缎羽而归,想衣心有不甘。今日技痒,欲与大师再较高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净空参佛已深,生性淡泊,唯好棋弈一道,久已成癖,只是平日里罕有匹敌之人,总不得尽兴,闻云想衣之言自
是喜甚,欣然颔首:「难得施主有意,老衲焉有推却之理」
当下入坐,摆上了星罗棋盘,净空抬手:「来者为客,请先行一步。」
云想衣亦不谦让,拈黑子以连角起势,占了个头筹。
净空捋须而笑,白子应对。
云想衣细思量,再出手缓了缓,已不若先时轻巧。
两下里皆是凝神,一来一往出手极慢。侍得沈香散灰,苦茶凉彻,盘上渐渐现出一条长龙之势,笼困浅滩,竟又
是僵局。
云想衣停下手,慢慢地叹了一口气:「我分明是步步为营,一招一式皆在算计之中,按说断无不胜之理,却不知
为何竟困于中途,成此进退维谷之局」
净空但笑,目中不无深意:「搏弈一技,精于变幻,方寸中便有干军万马之道,环环相扣。持子者以本身为子,
甫开盘,即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谓之当局者迷,安言必胜」
云想衣垂眸幽思,晶莹剔透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盘中棋子,轻声絮语:「我苦心经营多时,本谓水到渠成之
际,怎料有棋子凭空游离于掌握之外,也不知此兆是凶是吉。我冥思苦想了整一夜,终不得其解。」倏然抬眼,
眸中秋水若冰晶,流转间,华光夺人,「请教大师,倘若遇此僵局,是宜放手一搏,或宜弃此残局、重新开盘」
「善哉,善哉。」老相尚低头,合掌念佛,「佛日,不可说,不可说。持子者当掌本身命,岂容外人道」手指棋
盘,遥遥一点,「施主观此局当真无下手之处」
「极难极难。」云想衣喃喃自语,手心中捏着一颗棋子,抚摩良久,迟迟不能出,凝睛锁住棋盘,秀气的眉头不
觉皱成一团愁思。欲侍落子之际,却听得门帘响动。
小沙弥匆匆地进来,对净空施了个佛礼:「师父,皇上驾临本寺,现今到了院外了,请师父接驾。」小沙弥日常
侍奉净空,见惯了皇族宗室,也不见得惊慌,倒是净空一怔,不由变了脸色。
云想衣木无表情,手中几乎捏碎了那枚棋子。
正踌躇间,已闻得纷沓的脚步由远至了近处。净空肃容望向云想衣:「老衲视施主为君子之交,还望拖主不要令
老衲为难。」语声低沈,隐有尊威之意。
云想衣悠然起身:「大师言重了,想衣不是那种不知分寸之人。」
小沙弥掀开墙角低垂的经幔,露出一方隐室,云想衣闪身入内。
门外的宦官尖着嗓子传禀:「皇上驾到。」
威武的侍卫推开了门,俯首恭立两侧。黄袍朱冠的中年男子缓缓地踱了进来,步态间有行云之雅,亦有龙虎之霸
,浑然帝者。
小沙弥跪下了。净空略一躬身:「参见陛下。」
玄帝微微地笑着,只是不经意地一颔首,深沈的尊贵透出眉宇:「大师多礼了。朕此来不过是为了些许家事,本
欲微服,倒是这班奴才偏好兴师动众的,让大师见笑了。」也无居高临下之意,却彷佛天生便是如此雍容倨傲,
略一侧目以示众随,「还不下去。」
内侍们叩了首,弓着腰退至廊外。小沙弥奉上了茶,也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净空请客上坐,玄帝至案边,见了棋盘,笑言:「看来是扰了大师雅兴了,如此未竟之局,不知对手何人」
净空不动声色:「不过是一方外隐者,偶尔来与老衲对弈,也是性急之人,遇此僵局,竟拂袖自去了。」忽然目
光一转,带了三分深意,「陛下试观此局,有何评说」
玄帝沈思细看了片刻,斟酌道:「持白子者当为净空大师,棋阵规矩方谨,一路流畅通达,攻守有度,显然大家
之手。」而后,眉头微皱,「反观黑子,则有诡异之态,能对大师持平手者,应有绝顶之慧性,可惜好走偏锋,
招招皆险,瞻前不顾后。」望着净空,泰然笑道,「朕多言了,此人若欲举事,可成霸、成枭,不能成王、成帝
,终究差了一分气度。」
「皇上虽然棋艺逊了一筹,但却有一双慧目,评得有理。」净空长笑一声,意犹未尽,拾起棋子,「来,来,待
老衲重整河山,皇上可愿奉陪」
玄帝摇头:「手下常败之将,岂敢再战。朕可不是来和大师切磋棋艺,而是来上香礼佛的。」语调一顿,转而有
了几分低沈,「昨日非焰领兵出征封朝,朕心里始终放不下,今日来寺中求个平安,愿佛祖慈悲,佑他得胜归来
。」
「七皇子昨日出征」净空讶然,面上渐有忧虑之色:「七皇子虽精晓文韬武略,为人亦刚勇有谋,但毕竟年尚幼
,阅历浅薄,骤然之间恐怕难当此大任。皇上此番安排是否欠妥当了」
「大师多虑了。」玄帝日中精光炯然,「非焰不过辅佐中军,另有平阳侯王主掌帅旗。平阳侯当年有『战神』之
称,连殷九渊亦是出自他的门下,如今上了岁数,只怕少了些锐气。非焰年轻,朝气勃发,正可补平阳之缺,两
者若相辅,当近乎十全。」
净空轻叹:「七皇子自幼得皇上宠爱,娇纵惯了,此行艰难坎坷,也不知他是否吃得了这份苦。」
玄帝端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意态轻描淡写:「若是连这都吃不住,将来怎么承我景氏江山」
净空惊愕,半晌方才敛过心神,面带凝重之色:「皇上既出此言,莫非是要弃长择幼,立七皇子为太子」
玄帝并不明答,把弄着茶盏,自若地道:「七子之中唯有非焰有治世之才,最得朕意。长子非岑乃正宫所出,一
介庸碌之辈,平日里无功无过,也不好让非焰凭空逾越了他。借此次出征,移兵权于非焰之手,若能打败封氏,
凭此奇功封太子之位,谅来无人非议吧」
净空直视玄帝,沈声道:「若七皇子不幸败归呢」
玄帝仍是浅笑,眸中掠过一线森冷的寒光:「那便当朕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净空默然,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暗自诵经。
玄帝转过身子,背对着净空,昂然而立:「其实朕今日来,无非想问大师一句话。」顿了顿,一字一句极缓也极
沈,「来日大师可愿登宗庙为非焰持祭祖之典」
净空闻言大震。景氏崇佛,历朝皆遣皇族子嗣入西禅寺为憎,是为佛老,乃帝王方外之替身。斩帝即位,经由佛
老开宗庙,祭先祖,方可成礼。玄帝今所言,实为明昭必传皇位于七子非焰,净空安有不解之理。当下心念百转
,终只是一声叹息:「圣意已决,自当如是。老衲不敢多言。」
玄帝神色内敛,转眼若无异状,含笑日:「好,好。此间事了,还请大师随朕去正殿点一柱香火,求个平安。」
净空低眉,延手引客:「皇上请。」
宦官随驾,急步上前开道,侍卫护守左右,一行人迳直出去了。
白日斜下,暗青色的竹影映上经幔,优昙钵华淡得不见了痕迹。
挑开帷幔,云想衣静静地自后间转出,凝望案上残局,伫立久久。嘴唇边上血痕点点,竟已被自己咬得破裂,却
仍是苍白一如青莲的灰。
而后冷笑,持棋子,在盘上落了一着,点在飞龙之翼,龙舞欲腾,怎顾得前方无路。
三伏夏暑,日头明晃晃地悬着,耀得人眼花。
兵部尚书又到大皇子府上与景非岑商议边关战局,听得景非岑愈加烦热,却因是母氏舅父,总不好驳他的,勉强
捺住性子坐着,只片刻,汗透了薄衫。好容易待到舅父走了,转过身,无端地将府上侍从骂了个遍。
乖巧的家臣上前讨好,道是柳临山庄的芙蕖开了满池,何不去赏花纳凉
景非岑本闲来无事,又恐舅父再折回来,马上吩咐侍从匆匆地拾备了一下,简直是逃似也地出门了。
庄苑里风清云淡,离了繁华,连天也净了三分。绿荫下,只留了些许蝉鸣。
芙蕖濯波娉婷,映着碧水之幽,含露凝芳。然景非岑终不解阳春白雪之意,反觉得艳不过海棠,只稍稍瞥了一眼
便意兴阑珊了。唤小僮在柳下支了张软榻,侍姬在一旁轻摇着纨扇,自顾躺着打盹。
附庸风雅的家臣在池畔摇头晃脑,吟咏着荷花诗作,让景非岑恨不能将他们连同枝头的鸣蝉一并轰走了事。正懊
恼间,忽听得遥遥的琴声自水上飘来,不觉侧耳。
琴声清冷,霏雪飘零于深涧,沁入谷底泉。泉水潺潺流经,雪吟冰音,水溅寒石,幽幽时若泣,绵绵时若诉,九
曲三折,敲晶弹五,让人闻而忘夏。
景非岑顿时觉得暑气消散,睡意也无了,起身循音而去。
沿着荷花池,穿过碎石小径,再转向南苑,有一角临水小榭。一柱檀香、一张瑶琴,白衣人信手拨弦,弄高山流
水之调。
景非岑见是名男子,不由败了兴头,返身欲回之际,抚琴人抬首,微微一笑,眸中秋水潋滟,映着青莲之雅,偏
又压过海棠之艳。景非岑认出了他。
云想衣身边的两个侍从见大皇子过来了,心下直叫糟,也只好上前行礼:「见过皇子殿下。」
景非岑并不理会侍从,迳直上去抓住了云想衣的手,假作冷笑道:「好呀,一介贱奴也敢在皇族林苑中招摇,看
来是非焰没有把你管教好,由得你如此放肆。」
七皇子府上的人见势不妙,凑在一起咬了咬耳朵,便溜开了。景非岑随行的家臣尴尬地咳了两声,扭过头当作无
睹。
云想衣回眸,眉目间仍有些许笑意,却是蔑然:「殿下闻此幽兰白雪之曲,当心凉气清才是,为何动火」
冰玉般的声音,冰玉般的人,让景非岑恼也不是,恨也不是,空自把牙咬得痒痒的:「殷九渊犯了事,非焰也走
了,再没人护着你,难道你还想逆我之意」
云想衣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不行吗」斜斜地看了过来,眼波流转,冷冰冰的,却是酥到骨子里的妩媚。
被那样美丽的眼睛望着,景非岑觉得身上真的有火烧起来了,一把推开了瑶琴,直接将云想衣按到琴案上,喘着
粗气:「我此时便要了你,看说敢说个『不』字。」扑上去,性急地拉扯着他的衣裳,便想要吻他。
云想衣躲闪着,狠狠地在景非岑的手上咬了一口。景非岑大怒,反手拎住云想衣的衣领,甩了他一巴掌。
嘴角边渗出了一丝血,云想衣只是轻轻地舔了舔,挑衅般高傲地望着景非岑:「七皇子早晚会回来的,大皇子殿
下行今日之事,就不作明日之计」
景非岑嗤鼻以对:「我是他的兄长,论理他也要让我三分,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云想衣勾起了嘴角,浅浅地笑,那抹血色还留在唇边:「皇长子又如何当今圣上显是偏宠七皇子的,把军机大权
交到他的手中,却将你晾在一旁,明眼人一望便知分晓了,偏你还自命不凡,真是可笑。」
景非岑变了脸色,目中阴晴不定,掐住云想衣的脖子,厉声喝道:「你若是再满口胡言,信不信我杀了你」
「殿下心中也是明白的,何必自欺欺人呢」云想衣咬了咬嘴唇,似是现在方才觉得疼了,微微地蹙起了眉,露出
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道,「也就算我说错了,殿下您放了我吧,我终究是七皇子的人,若是因此令两位殿下反
目,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怕什么」景非岑心神荡漾,顺势将手探入云想衣的衣领里面,身子压了上去,笑语中带着残酷的味道,「待到
我大权在握之日,莫说是区区一个男宠,我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能不给的。」
「你要得了吗」云想衣不肯就范,扭动着身躯,却像蛇一般妖娆,在景非岑的耳边喘息着,「做大事的男人,可
不能只说几句空话......非焰现在掌了十万兵马,在沙场上驰骋风云,是何等地威风。」宛转地诉着,叹着,「
你又怎及得上他......怎及得上」
景非岑一把扯破了云想衣的衣裳,将手伸到他的身下,粗暴地揉弄着,脸上被欲火和怒火扭曲得变了形状,嘶哑
地道:「我就让你瞧瞧我是否及得上他。」
云想衣的眼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眸中有水,没有流出来。不出声地挣扎着,发了狠似地踢着、咬着,想要逃
开。
景非岑被激得性起,绞住云想衣的长发,将他的头用力地撞到琴案上。很大地一声响,云想衣的身子软软地瘫了
下来。
景非岑方想欺身而上,身后传来了家臣的喧哗声,有人一迭声地唤着:「殿下,殿下......」景非岑头也不回,
恼怒地暍道:「没见我忙着吗,滚下去!」
「殿下。」家臣还是上前,弯着腰不敢抬头看,「是宫里的林公公,急着找您呢。」正说着,一个胖眫乎乎的宦
官模样的人匆匆地过来了,还没到跟前就出声了:「哎呀,我的大皇子殿下,奴才可算找着您了。」
景非岑认得是玄帝驾前随侍的大太监,平日是极熟的,当下也不起身,就那么压着云想衣,笑道:「林公公,什
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这会有件要紧事,还请公公稍微担待一下,容缓片刻,马上就好。」
林公公掏出手绢擦了擦满头汗,笑得如弥勒佛一般,口气却不轻松:「凭殿下有什么要紧事也争不过我这边。皇
上急着找您和三皇子,寻了一个上午了,竟不知您上这来了。皇上现下里在御书房等着呢,怕是久了,这
个......」
玄帝平日里管教极严,治事一丝不苟,景非岑向来畏惧,闻得林公公一番话,吓了一身冷汗,赶紧起来,整了整
衣袍,慌道:「如此自是不容缓的,我们就走吧。」
林公公胖胖的脸不停地冒汁,汗珠子都卡在肥肉中间,笑起来,一抖一抖的:「大皇子先行过去吧,奴才等会还
要寻三皇子去。」扭头对随来的小太监道,「小福子,快领殿下过去,莫要让皇上等急了。」
「是。」小太监应了声。
景非岑终是不舍,指了指云想衣,对侍从吩咐道:「去,把他带回去。」而后才朝林公公拱了拱手,飞快地走了
。
待得景非岑刚刚走远,从后面转出了一队铁甲武士,领头的却是七皇子府上的总管赵项,到了近前,武士手按刀
柄,欲拔刀出鞘。景非岑的家臣也机灵,讪笑了几声,带着侍从赶紧走开了。
武士退下。赵项平板的面目上堆起了一团笑意,对林公公一欠身:「这么热的日头,还惊动林兄出来,真是不好
意思得很,见谅见谅,待我明日到金玉楼上陪个东道。」
「好说好说。」林公公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你我兄弟的交情自是不用客气,何况七皇子府上的事情我向来
是不会怠慢的,哈哈,东道就免了,七皇子凯旋之日,与他说说便是,也算一个人情吧。」
赵项满口应承,又故意踌躇道:「过会大皇子若是真的进宫面圣,惊扰了圣驾,可能不太妥当吧。」
「不碍事的。我已着人在宫门外候着了,自会将他拦下来,到时候他心里就明白了。」林公公嘿嘿了两声,「只
可怜小福子了,只怕要被他打个稀烂。」
客套了几句,林公公腆着大肚子告辞去了。
云想衣还昏迷着,侍从见状欲待唤个医师来,却被赵项拦下了,只是板着脸吩咐侍从将云想衣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