衲已跳出红尘外,又岂会再去招惹凡俗」蓦然抬眸,目光炯炯注定云想衣,「但问施主三个字--何所求」
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棋子,捏在手心里,淡青色的筋络从苍白的指节下透了出来,脆弱得仿佛快要断掉。浅浅地
一抹笑,似烟花,惊破暗色夜空,高处不胜寒,烟花刹那谢。云想衣轻声慢语:「我已经在地狱里了,我想要人
陪我。」拂袖,推倒棋盘,黑子白子落了一地,无人拾得。起身向净空深深作了一个揖,朝门外行去。
净空亦不送,只在身后长叹息:「佛日,众生皆有慈悲之心,回首即是岸。」
「我不是佛,也不是人。」云想衣的背影扭曲了一下,又挺直了,「我只是从地狱里逃回来的鬼。」
佛何在,佛在天外天,世间有琐事千千,哪一样入得了法眼
禅房幽径,枯木掩影,阶下有青苔微痕,蝼蚁碌碌来往,浑不知方外物。
云想衣终究心潮难平,迳直出了寺门,坐在马车上自顾自仲怔。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净空将景非焰送了出来,寒暄了两句,便自回去了。
景非焰上了车,一把抱住云想衣,抓起他的手,笑道:「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也不等等我。我今天给你求了样
奸东西呢」
云想衣尚在心乱之际,闻言冶冶一笑:「什么好东西」
景非焰未曾察觉云想衣言语间的刻薄,欢欢喜喜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事物,放在云想衣的手心里。是一个锦黄缎布
制成的香包,上面绣着几行梵文,里面鼓鼓地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嗅上去,隐约带着烟烛的味道。
「这是寺里的平安符,里面放了一卷大藏密功德心经,可以消灾驱邪、保佑安康,是极灵验的。」景非焰揽住了
云想衣的脖子,将整个人都贴到他的身上,用一种柔软而低沈的声音诉着,「人家跪了半个时辰特别为你求来的
,你看,膝盖都青了。」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里面满满地含了温柔的神情,快要溢了出来,渴望地盯着云想衣,
带着那么一点点撒娇的意味,「很疼的,替我揉揉。」
云想衣僵硬地将脸转了过来,车厢里的光线暗暗的,垂着眼眸,眸中有涟漪千泛,却是瞧不清楚,只能听见那一
声微微的叹息,像天边的流云般滑过了,「傻瓜,去求那个东西做什么呢我是个很坏的人,做过很多错事,神佛
若是有灵,断不会庇佑我这样的罪人的。」
景非焰稍稍愣了一下,却又笑了,眉宇间依是少年狂傲飞扬的自信:「没关系,纵是神佛不佑你,我也会护着你
的。」抱着云想衣的手收得更紧了,强悍地几乎要将云想衣的身子揉碎了,很轻的声音,带着快要燃烧起来的炙
热,「我会拥有这天下至高无上的的力量,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相信我,想衣。」
破碎地呢喃着,似是在呻吟,云想衣呼吸时,那种冰冷的香气拂过了景非焰的耳鬓,他的手抚摸着景非焰的膝头
,揉着:「很疼吗」
「也不会......」沙哑的话语淹没在接触的嘴唇中。不知道是谁先靠近了谁,湿漉漉地吻着,舌头部交缠在一起
,舔着,咬着,喘不过气,像是饥渴了几百年般地贪婪。
「我喜欢你......想衣......」有人模模糊糊地说了又说。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云想衣痛苦地颤抖着,最黑的眼睛里是最苍白的笑。
春过也,匆匆。杨柳枝头的蝉鸣吵着一日甚似一日,扰得蝴蝶不能安生,飞走了。夏方初,不很热,而是闷。偶
尔,燕子在檐下盘旋,引起空气里一丝丝流动,那却不是风,只是羽毛的颤抖。
云想衣近来懒懒的,日里弄琴,挑断了三根琴弦,却无端端地怨着景非焰。
许是夏暑沈郁,神气佬怠了,生在江南的人,怕是连骨子都是水做的,终究是过不惯北方的夏吧。侍姬见七皇子
懊恼,便于奉茶之际款款地解语,诉的是那江南乡音。云想衣倚在榻上,微微地蹙起了眉头,愁思淡如烟,烟色
锁瞳眸。景非焰立时又觉得心疼了。
一迭声地吩咐下去,教侍从在外面备好了车马。西郊外,皇家的柳临山庄有绿木葱郁、清泉幽冶,想来应是荫浓
风凉之时,正是消夏的好去处。少年心性,说走便走,当下半哄半强地拉着云想衣起来。
侍从在前面撑着青竹伞遮住日头,小婢执着羽扇随后,一行人方才出了皇子府的朱门,便从那边过来一个人,欲
要近前,被侍卫拦住了。那人一身戎装,显是军中将士,满面风尘,掩不住憔悴之色,朝着景非焰跪下了:「小
人奉镇南将军之命,有事求见七皇子殿下。」
景非焰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颇有些不自在:「我这会儿要出去,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先下去吧。」
「殿下。」那人却不走,「将军有令,有一封信函务必要小人亲手呈交云想衣云公子,不知为何府上却不让小人
进去。小人已在这府门外侯了两天两夜,今日才听得云公子出门......」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函,「请云公子收
下,小人好回去复命。」
小婢将信函转呈了上来。
云想衣的手伸了过去,却被拦住了。景非焰一把夺过信,不由分说扯了个粉碎,沈下脸来,对左右做了个手势,
侍卫马上将那个满头雾水的送信人拖下去了。
云想衣冷冷地看了过来,眼眸里映着太阳的影子,明晃晃地刺人,也不说话,拂袖而归。
回了房,果然,片刻不到,景非焰便跟了进来。
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到景非焰的面前来,优雅曼舒如兰花一般,云想衣静静地望着景非焰,深邃的眼波底下带着
那么一点点挑衅、一点点嘲讽。
「撕了!」景非焰硬梆梆地吐出两个字。
「他绝不止寄了一封信,住日的呢」云想衣挑了挑眉,淡淡地。
「全被我撕了!」景非焰恼了,脸色越来越沈。
「若不是今日撞上了,你要瞒找到几时」很好听的声音,就像搅碎了的冰片在玛瑙杯子里摇晃着,晶莹剔透,却
是冰冷的,「说来说去,你都是在哄着我,往日的话,竟全是不能信的。」
景非焰又气又急,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呢我待你还不够好吗天天变着法子讨你欢心,就是对着父皇我
也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你却偏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忽然间惊觉自己软弱的姿态,有些慌乱地收了口
,涨红着脸,又咽不下心中的闷气,见云想衣只是淡然地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景非焰火气大了,抢过案上
的瑶琴,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裂金碎玉般的声响,梧桐琴木被摔成了两截,断了的琴弦散落一地。
侍姬从未见七皇子如此失态过,惊疑不定,忙上前细声细气的劝慰着。云想衣只是瞥了一眼,眼睛里幽幽的,说
不出是怒是怨,缓缓地侧开脸,也不再看景非焰。景非焰胸口闷得发疼,抬眼看见前日为云想衣所求得的平安符
正摆放在镜台边,忽然间觉得心下委屈,恨恨地抓起来,使劲地扯破,扔下,踩了两脚,转身怒气冲冲地甩门而
去。
云想衣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着心事,然后,微微一笑,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像是玫瑰的刹,妖妖娆娆地
刺到人的心里去。
燕子飞过,不见风。
三更天,夜阑珊,月是如莹,挑破长空浓墨一色。
七皇子寝屋里灯火尚明,浅黄色的烛光剪下窗边那株菖蒲的影子,摇摇曳曳地抹在烟罗纱上,灯下人未眠。
守在殿外的侍卫才想偷偷地打个呵欠,隐约见石径的那头走来一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轻缓的脚步款款地踏过卵石微草,一路行云雅意。月如烟纱月如水,流过他的长发、他的衣袖,从他的脚下淌开
,身后,漫了一地月色。
行到近前,晶莹的眸子只是那么一瞥,伙水盈澈,那时明月失色,竞淹没在那眼波底下。
侍卫痴了半晌,依稀记得他是七皇子宠着的人,回过神来想要通禀。
他却抬手禁住了,带着如月华的清冷与高傲:「你莫要嚷嚷,我自己进去便是。」
侍卫怔了又怔,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云想衣拾阶而上,推开虚掩的朱檀木门,刻意小叩两下。
埋首坐在灯下的景非焰听得声响,怒道:「放肆,没有我的吩咐谁敢进来......」才说了半截,扭头见是云想衣
,忙收了口,有些慌乱地将手中的事物藏到身后。
云想衣缓缓地走到景非焰的面前,俯身扶住他的肩膀,半偎着他,低低地道:「藏什么呢,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
看的吗」
说话时柔软的呼吸赠过景非焰的耳鬓,痒痒的,直颤到了心尖。抬首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立时沈溺了下去,再
记不得想要伪装的威严。
灯光下,景非焰用温柔的表情笑了,拉过云想衣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他的掌心中。
破了的平安符被歪歪扭扭地缝了起来,很拙劣的针线,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圈又一圈。
「从寺里求来的平安符,若是撕坏了的话,神明怪罪下来,对你不吉利的。」景非焰的神色间有几分困窘,又有
几分甜蜜,「我把它补起来了,这回你可要好好收着。」
云想衣低下了头,似乎是一声幽幽的叹息:「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真丑。」
景非焰瞪大了眼睛:「你竟嫌我做得丑」
「是在说你的手啊。」云想衣温存地跪了下来,握着景非焰的手,小心地呵着气,「疼吗......疼吗」
居高位的少年,有一双结实而匀称的手,纹理间泛着健康细润的光泽,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而今手指上却扎了
许多小小的针眼,略有些肿了,渗着几点血珠。
而他只是微笑,仿佛骄傲的模样:「我可是第一次做这种活计呢......一想到你,就不觉得疼了。」
「傻瓜,真是个傻瓜啊......」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着,宛若风里的涟漪,模糊地颤抖。云想衣托起景非焰的
手,放到唇边,轻轻地舔了舔,将手指含到口中。
轻盈的舌尖卷过,有一种脆弱的感觉,是丁香的花瓣,接触着,仿佛片刻就会捻碎在指尖。破诱惑了,景非焰将
手指深入了一些,想要抚摸云想衣的舌瓣。
云想衣的身子略微晃了晃,似要后退,却被景非焰牢牢地束缚住了。强悍的手指在唇与舌之间流连,肆虐更甚于
宠溺,贪婪地揉着,反复重重。口中的唾液湿了手指,摩挲过幼嫩的舌面,浓浓腻腻的味道。云想衣痛了,从喉
中发出了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软。
美丽的眼睛抬了起来,带了一丝苦楚,望向景非焰,让景非焰觉得自己快被溶化了。将手收了回来,却在云想衣
要躲开的时候,猛然抱住了他。
「想衣,我喜欢你。」用沾了他的唾液的手指索取着,摸过他的脸颊、他的颈项,好想把他整个都拢在手心里,
有些稚气、又有些霸气地说了,「不要想着别人,不管是殷九渊还是其它的什么,都不要想。只许、只许你有我
一个人。」
窗外的夏虫伏在草木间安歇,梦时,偶尔传来一两声零丁的呓语,入了耳,又灭了。
云想衣的唇角微微地抿着,那样的容颜,或许是冰冷的,又或许是妩媚的:「难道你信不过我吗我既已是你的了
,自然不会去想别人,我只是......不喜欢你骗我。」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往后,若有事,你千万莫要再瞒
着我。」
「我答应你。」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口,景非焰浑然不觉自己是狂妄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答应你。还有呢你
还想要什么,纵是明月,我也要为你揽下九天,你想要吗」
留有三分柔情露在眉间,七分寒意掩入眼底,云想衣轻缓絮语着,那如是烟一般声音:「我什么都不要,只要
你......爱我。」忽然间嫣然一笑,苍白的唇上竟也透了一抹血红的颜色,「真的,只要你爱我,这就够
了......够了。」
【卷五】寂寞黄昏 只怕春深
芙蘖出水,绿茎红艳两相映。鱼戏荷叶中,相逐,偶尔跃波,惊起小荷尖角上的蓝色蜻蜒。
绿木浓荫,有风过,带着莲的清香。
倚着那株青柳,坐在岸边垂钓。一尾小小的鲤鱼咬住了钩,而云想衣只是闲闲地候着,看那小鱼不紧不慢地吞了
饵,甩尾游走了。现在收钩还早了些呢,他想。
景非焰在一旁,捧着一卷厚厚的书册,专注地读着。
半晌,云想衣扭过头来,看着景非焰,眸中隐约有轻蔑的意思:「殿下好用功啊。」
「嗯。」景非焰没有抬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云想衣故意甩了一下钩,溅起了点点水珠,湿了书页。
「哎......」景非焰抬起头来,满脸委屈地道,「想衣,你别闹,明天太傅要问我功课呢,若是答不上来的话,
父皇会责备我的。」
云想衣半嗔着瞥了他一眼:「既如此,何不回书房去安安心心地读你的书又道是陪我来柳临山庄纳凉,这会儿却
把我搁在一边,倒真是凉快了。」
景非焰飞快地在云想衣的脸颊上偷了一个吻,笑道:「我想时时都陪在你身边,不成吗」
云想衣似笑非笑的:「可真会哄人。」回过来,随手撒了点点鱼饵下去,便见适才那尾小鱼又游来了。
远远地,走来一个家臣模样的人。侍从上前低低地禀了声,景非焰即放下书册过去了。
家臣跪了下来,很小声地说着什么。景非焰的脸色渐渐地凝重了,皱起了眉头。云想衣不经意地看了过去,不很
真切,见是景非焰用严厉的神情在吩咐着,家臣不住地顿首。
云想衣淡淡笑了笑,拾起一块石子丢到水中,小鱼吓了一跳,扔下鱼饵,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片刻后,景非焰折了回来,有些匆忙地抓起了书册,语气间带了几分苦恼:「边关传来的消息,说是战事有变,
我要到兵部府衙去探听一下,不能陪你了。」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许真的是担忧了,「也不知九渊是怎么回事,
按理不至于败得这么快的。」
云想衣面上也不见得友情,只是道:「这是要紧事,你快去吧。」
以为要走了,云想衣略一回眸,景非焰忽然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耳鬓处磨蹭了很久,口中喃喃地诉着听不懂
的情话。云想衣有几分不耐,欲待推开他时,他又自放手,笑着跑掉了。
头发被弄得稍稍乱了,云想衣抬手掠了掠,指尖触着发梢,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留下来的体温,不知怎的,心
思竟有些忡怔。
小婢奉上了冰镇悔子汤。白釉紫花的瓷碗,浮着透明的冰块与青青的梅子,持着银勺搅了搅,连那声音也是清冷
的。
云想衣端起了碗,眼尖见碗下压着一张纸条,脸色微微一变,抬起眼来,那小婢已经退下了。拿起纸条看了一下
,若有所思,神色又平静了下来。将纸条揉成一团,抛入水中。也不暍那冰镇梅子汤,慢慢地抓起鱼竿,又下了
钓。
夏日沈郁,人都倦怠了,一边的侍从也没什么精神,偷偷地打着小盹。
风拂柳丝,滑水而过,泛了涟漪一抹又一抹。鲤鱼贪得不知饱,不住地咬钩,而云想衣身边的鱼篓总是空的。
一盏茶后,小婢又上来,托着银盘,撤下冰镇梅子汤。
云想衣立起身,对后面的侍从道:「我闷得很,四下里走走,你们莫要跟着。」
侍从正困,昏昏地点头。
云想衣随着那小婢的背影而去,一路绕过了亭抬楼轩,行到后苑僻静处。小婢也不言语,将手中的银盘放到地上
,竟自走开了。
云想衣停住了脚步,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蝉鸣声远,花木扶疏,浅浅的影子在风里摇晃了一下,从假山后面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他的头发很凌乱,他的
胡子很邋遏,他的脸色也很憔悴,但是,挺直了腰站着,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尊严,那原本此时应在沙场
叱咤的武将,现今却突兀地立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