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旋一语不发地走过去,一把将虚弱无力的苏岄拽起来,强迫她正视眼前的身影,随后,语气冰冷地质问
道:"难道在你心目中,双胞胎姐姐是这样一个妖怪吗!?"
"--!!"苏岄顿时楞住,目光僵硬地盯着苏溱的影像。
陌生的愤怒和陌生的恨意似乎让这个拥有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容貌的女子如同鬼怪般吓人,第一次看清楚的苏岄,
渐渐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的姐姐,不应该是一个待人温柔,总是带着笑容的女孩吗?"旋语气凌厉地继续追问道,"她不应该是露出像那
张画一般,温柔的笑脸吗?"
--你的姐姐,不应该是总带着笑容的女孩吗?
--她不应该是露出像那张画一般,温柔的笑脸吗?
苏岄的目光慢慢移动到墙壁的画作上,然后慢慢地移回到苏溱的身影上。
此时,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苏溱的表情,由哀怨狰狞逐渐变得柔和,而后又逐渐变得纤细,最后,如
同月光穿透云层投落盈润如水的银色光辉,温柔淡雅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庞上--广玉兰一般纯洁柔美的笑容。
"其实,苏岄,那并不是你姐姐的亡灵,只是你心中的悔恨和悲伤化作了强烈的执念所映出的‘鬼'罢了......"我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出了事实,"那是你自己,由你的内心的阴影所折射出的你自身的扭曲的影像而已......"
我和旋从一开始便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因为在我们的眼中,映照出的只有苏岄本人的身影,还有被强烈的执着
所缠绕的扭曲的幻影而已,所以我那时候才会问她,她的姐姐是不是和她很相似啊。
"......那......是我?"苏岄睁着眼睛,眼泪仍然往下掉,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慌乱和恐惧。
"对,那个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错觉,是你内心的你姐姐的影子。"我点点头,"试试看清楚,然后你会发现,这一
切都是你自己所做的梦而已。"
苏溱的身影开始变化,长长的直发一点一点变得卷曲,直到和苏岄一模一样以后,便化作朦胧的泡沫,最后消失
不见了,随着幻影的消失,浓厚的广玉兰香味也逐渐散去,很快便再也闻不到了。
"......到头来......这全部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苏岄软软地滑倒在地上,神情不像是松了一口气,倒像
是曲终人散时的落寂与感伤,"刚才看见姐姐对我笑的时候,还以为她已经原谅我了......不过其实我原来还
是......得不到原谅吧......"
......原来是这样......
......原来苏岄一直无法抛开罪恶感的原由......
......原来她一直想要得到的......
......原来她想要得到的,是苏溱的原谅......
"赣阴有山鬼氓欆,得二女,以人肉哺之。村人皆苦,无有不哭求天地者。有神士杨樊历此地,折乌栖为弓,马鬃
为弦,凤羽为箭,引而射之。母既死,二女无以食。日落而雨,雏哭而求食,哀恸山野......"旋忽然开口背诵起
苏溱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
苏岄吃惊地抬起头看向旋。
"这是《野叟杂记》里的一篇故事,说的是山鬼被神人所杀,她的两个女儿的因为没有母亲喂食而饥饿难当,不过
其实文章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旋的表情看起来漫不经心,像是讲解枯燥的历史课文一般平淡地说道,"姊断
左臂,雏食而活,易岁,贰哭求食;姊断右臂,雏活而长,复喂姊以食。佛感其诚孝,允二女同体共生,千岁不
分,世称祥兽歂绥也。"
旋把故事完整说完以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才补充道:"我想,在你的姐姐心里,姐妹就应该像这样相互关爱,
不舍不弃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怨恨过你,又何来‘原谅'呢?"
苏岄的眼泪,满潮般滚落眼眶......
......比起怨恨,这样的宽容才是最沉重最无法背负的吧?
......因为没有恨,这样的自己,才会更加渺小,更加难以自容......
"......连怨恨也不留给我......"苏岄颤抖着,"......这样的我......应该怎么样缓解内心的愧疚?应该怎么样
才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这样的我......要怎么样企求姐姐的原谅?......"
"......你对姐姐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没有资格企求原谅吧?"那样的苏岄,很可怜,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说出
安慰的话,"所以,以后要怎么做只有由自己去思考,连同你姐姐的人生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才是赎罪的方法吧
?"
"所以,请别再哭了。"我蹲下身子,替苏岄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你们两姐妹笑起来其实很相似,不是吗?"
苏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笑了,如同广玉兰一样温柔纯净的笑容,和画上的苏溱极为相似。
......所以,请好好地活下去......
......为了赎清所犯的错误,微笑着活下去......
目送恢复笑容的苏岄离开美术课室,我不禁担忧地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为什么这样说?"旋侧过头来看我。
"因为,这样一来,恐怕苏岄一生都会背负着‘害死姐姐'这个沉重的包袱活下去吧,"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
,"你刚才也看见了,她差点儿就被负罪感产生的幻觉吞噬了心灵,所以我担心万一这个负担什么时候再度膨胀起
来的话......"
"可是,无论如何,自己内心的伤口,还是必须由自己去抚平的,自己的心结只有自己才能解。"旋微笑着叹了一
口气,"我们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样真的比较好吗?"
"嗯......"旋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身后的墙壁,"我想,苏溱小姐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沿着他所指的方向转过头去,昏暗的墙壁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透明得看不真切的人影。我想,那就是我所感觉
到的,飘动在身后的视线的来源吧,那有着广玉兰一般清淡温柔的笑容的身影,在我们的注视下平静地笑着,越
来越朦胧,直到化成不可分辨的氤氲溶化在空气之中。
......可以安心了吧......
......这广玉兰一般透着绮罗幽香的两姐妹......
......只要两人一直在画上温柔地笑着,彼岸和现世的界限便并不遥远......
......甚至接近得,伸出手去的时候,或许就已经越过了那个朦胧的定义......
(本章完)
终 章 神 隐 居
节一、如今仍然在祈祷着,希望能维系的东西
刚刚成为大学生的那个暑假,我和堂弟闵旋,以及祖母本家的三个同辈的孩子,一同前往位于海南省西部的筱南
村。
筱南村一面向海,三面环山,半月型的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亚热带常绿乔木的潼隐山的山地包裹着一片纵深的海湾
,海湾名叫青港,因其入港口狭窄,港区深入的缘故,每次涨潮的时候,潮水都会一口气漫入海湾;在满月的潮
汛期,浪头甚至可以涨到六七米,每当这个时候,大浪会把海滩周围的岩地都淹没,此时从山腰上的村子望下去
,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汪洋中,只有一块高高突出在岩滩上的深黑色海角孤立在水涛里。根据当地的传说,那块海
角岩名叫"神隐居",是当每月潮水涨到最高点时山神降临和离开的地方,所以,每月的十五号,村里的人是不准
离开村子到海边去的,因为如果擅自跑到海岸上的话,会因为惊扰到神明而受到作祟生病至死的严厉惩罚。
不过,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关于"神隐居"的最玄奇的事情,原来还不是在这里......
筱南的确是存在着鬼神的,这个我们都相信,而我们到筱南的原因,大致上也正是因为如此。说起来,事情的起
因在高考刚刚结束的时候,与我和旋同辈的三个本家的孩子--二当家的长子薛源,源的双胞胎堂妹薛芙和薛菼--
趁着难得的悠闲假期,来到我们所居住的小城观光休养。因为早些时候我和旋曾经回到过本家参加拜祭虬龙的祭
典,虽然在那时候发生的某件事使得我们没有过完整个典礼便先行回家了,但那以后,本家的当家还特地寄来了
许多名贵的礼物,于是崇尚礼尚往来传统的爸爸也回复了正式的答谢信,就这样,因祖母违背家族意愿嫁给爷爷
而导致断交的两家人终于恢复了交往。此次听说源他们要来这里度假,爸爸和大伯便邀请他们住进我们古老但宽
敞的房子里来。
和源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名叫栴洬的年轻男子,源向我们介绍说,他是祖母的本家里比我们年长一辈的远亲
,按理说我和旋应该称呼他为表叔,但是,栴洬今年也不过是二十三岁,过于腼腆的脸孔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还
要年轻,在见面的时候他便苦笑着希望我们直呼他的名字就好,千万不要加上无谓的敬称。据他自己介绍,他在
家乡筱南村担任的工作是负责祭拜山神的祭司,这次是他拜托本家和源他们一同前来的,一来可以学习各地不同
的民俗,二来可以顺便照顾源他们三个--话虽如此,可是我总觉得,比较需要人多加关照的应该是栴洬自己才对
,因为他只不过是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到街市上买东西,便在毫无知觉中带回来了一只迷路的亡灵。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发现,不安定的阴谋种子早已经被"某人"播种下来了,只等待着一个适合的时机生根发
芽--而那个时机,就在源他们留宿在我们家的第二个星期出现了......
"小悠,小旋,你觉不觉得,自从来了客人后,我们家好像变得有点奇怪?"这天清晨,我和堂弟旋照例一大早起
来到厨房帮妈妈准备早餐,当我正在把碗里的八只蛋打均时,妈妈忽然这样问道。
"‘奇怪'?"我睁着眼睛看向母亲,"妈妈你指的是什么地方?"就我所知,我们家的老房子一向就住着不少"那些
东西",而且还隐藏着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从来就没有"正常"过,基本上都应该算作是很"奇怪"的。
"......没有啦......"妈妈低着头,似乎是连自己也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一般,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就是
......就像是你们小时候常常看到的那种幻觉似的东西......你们完全没有发觉吗?"
"也就是说,婶婶你曾经看到奇怪的东西了?"旋停下切着火腿的手,神情有些严峻。
的确,如果连妈妈也发现了什么的话,事情一定不寻常了。因为与通过血缘继承了祖母的能够看到异物的能力的
我们不同,妈妈只是一个与彼岸世界无缘的普通人,对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根本一点也不敏感。
"......呃......那是......"妈妈为难地低下头,神色有点不安,"就是......最近--就是自从来了客人以后--我
们家常常会在晾晒的时候丢了衣服啊,床单啊什么的......然后,那些东西总会在房子附近出现,而且上面蹭满
了泥......"妈妈用手揉揉额头,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就是在昨天晚上,我经过庭院的时候,
忽然看到一角蓝色的东西晃过不远处的树丛,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我们家新晒的床单,我就想啊,这回总算能抓到
偷东西的小贼了吧,于是我就跟过去......"
"然后呢?逮着那偷东西的人了么?"我好奇地问。
"......没有......"妈妈的神情看起来更加局束不安,"......那时候,我追过去,伸手一掀床单,却发现......
里面根本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我和旋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是的,什么也没看见......"妈妈点点头,声音越发干涩,"床单就像包裹着空气一样,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
听到这里,我和旋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已经大致有了个谱了。我想,妈妈看到的,应该是只应该存在在彼岸世
界的居民。记得祖母在生前曾经说过,本应是只存在于彼岸世界的东西,一旦要表现在现世之中,就必须拥有可
以移动的形体,而那些意念、灵体之类的没有具体形态的东西,常常会借助有形的物体而行动,所以说,丢失了
的衣物,大概就是被那些虚无的能量用以具现自己而带走了的--问题是,为什么像这样的灵体会突然出现在我们
家里?难道正如妈妈所感觉的那样,"那东西"是家里的某个客人所带来的吗?
"婶婶,我想,大概是偷东西的小贼发现你追来,所以在你发现他之前先溜走了而已。"为了不让妈妈受到惊吓,
旋微笑着安慰她道,"要不然,床单又怎么可能自己跑掉呢?对不对?"
妈妈慢慢地点了点头,勉强接受了旋的说法,一边摇着头自我嘲笑说"年纪大了反而喜欢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准
备早餐去了。可是,虽然不愿承认,不过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了的,妈妈可以忘记她所看见的诡异状况,但我和
旋却还不可以,说什么我们也必须搞清楚这些日子里出入在我们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还有"它"徘徊在这里的
目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事情的发展,快得容不得我们多作思考,在那不久后,我们才发现自己早就跌入了某人精心设计的游戏里
。
"我认为,祈祷是很悲哀的情感。"这天晚饭后,我和旋与几个本家来的客人聚在房间里,不经意谈论起有关民俗
的话题,在提到"祭祀"这个概念的时候,栴洬突然如此说道,"向素未谋面的神明乞求实现愿望,并且强迫自己相
信自己所祈祷的东西,并把它当作支撑着心灵的信念,难道不是很消极么?"
"......可是,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问栴洬,"身为祭司的你,应该是坚信着神的人才对吧?"
"......或许应该是吧......"栴洬垂下轮廓柔和的细长凤眼,唇边牵起一丝单薄的笑容,"可是,我无法信任他们
......那些所谓的‘神明'......"难以想象的放肆的语言如同鸟儿从囚禁多时笼子中被释放出来一样,从栴洬的
口中震翅飞出,"......因为,神明其实会......带走人们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是那样的话,神明和鬼怪又有
什么区别呢?"
坐在我身边的旋闻言脸色忽地一沉,话题的发展似乎令他觉得不太舒服;而旁边的源的身体也剧烈地一颤,我想
他是想起了以前曾面对过"神",那种寂寞的伤口,想必到现在还一直留在他的心里吧。
......应该是,受过伤害的人吧......身为祭司的栴洬也好,源也好,我和旋也好,彼岸的世界对我们来说,都
饱含着太过深刻的情绪。安慰也好,幸福也好,悲伤也好,痛苦也好,绝望也好,当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个世界模
糊重叠在一起的时候,会留下多么沉重的记忆,我想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能够理解。
"......话说回来......"栴洬忽而轻轻淡淡地微笑起来,放弃了刚才的沉重话题,"你们想知道在我们家乡筱南,
祭祀是怎样举行的吗?"
"耶?你负责的祭祀吗?"有着明亮的大眼睛和长长的卷发的,源的堂妹芙好奇地睁着眼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