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啊,比弟弟乖,为什么娘不要想衣呢,娘......」
雪莹若撇开脸,复跪倒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用凌乱的声音自顾自地絮絮低语着:「佛祖有灵,且恕我无过。
上天既赋我绝代容华,又岂能令我终老乡野?我与云无衾不过一载夫妻,本就未承望白头之约。现今皇上情深意
重,幼子非焰承欢膝下,我怎忍别离,佛祖明鉴......」
云想衣呆呆地听着,也是不懂,只觉得伤心不过。景非焰围着他转来转去,天真地笑着,云想衣低下头看他,缓
缓地将手卡到他的脖子上,喃喃地道:「娘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明明比你乖的,为什么娘只疼你?讨厌讨厌你
。」
云想衣的手收紧了,景非焰被勒得难受,「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雪莹若回首见此情形,吓得尖叫一声,一掌打下,狠狠地扇到云想衣的脸上,把他瘦小的身子打得跌出去,尖尖
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脸颊,滴落一长串血珠。
景非焰瘪着嘴,哭得稀里糊涂。雪莹若抱起了他,心疼地哄着。
云想衣哽咽着,挣扎着爬过来,抓住雪莹若的衣角:「娘,跟我回去吧,娘,爹爹在等着我们呢。」
雪莹若看着怀中啼哭的爱子,心下恼恨不已,嫌恶地一脚将云想衣踢开:「坏心眼的小东西,和你爹爹一副模样
呢,不知天高地厚,想什么心思?」临出门时回眸冷冷一笑,明媚的眼波中流过一丝沁人的寒意,「回去告诉你
爹爹,莫要痴心妄想了,安分点回去过他的日子,若再纠缠不清,也休怪我无情。」
「娘、娘!」云想衣摇摇摆摆地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雪莹若掉头而去,哭得声嘶力竭,终是无人理会。
日暖生烟,香炉中灰冷。
良久,云想衣觉得喉咙好痛,再也哭不出来,只好抹着泪,蹒跚地走向后殿。
微风过,青竹摇曳婆娑,竹林间有春虫悉嗦。
禅房中沉寂若水,净空与云无衾端坐对弈,净空气定神闲,云无衾却是满腹心思,落子处不分轻重。
苏蔻站在门口焦急地候着,见云想衣回来了,忙奔了上去,一把搂住他:「想衣,怎么哭了,她......她欺负你
了么?」忽然见着了云想衣脸上的伤口,又惊又痛,「她打你了吗?乖孩子,疼不疼啊?」
禅房中的云无衾听见动静,急忙跑了出来,推开苏蔻,抓住云想衣,慌张地问他:「怎么样?怎么样?你娘怎么
说?她愿意回来吗?」
云想衣委屈地只是掉眼泪,嘶哑的嗓子半天说不成话。
云无衾恼了,厉声喝道:「你哑了?爹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你娘到底说了什么啊?」
云想衣吓得乱跳,躲到苏蔻的背后,期期艾艾地道:「娘不喜欢......想衣,她不跟想衣......回来......」
云无衾骤闻此言,手脚都冰凉,伤心处无计消遣,望着眼前的哭泣的儿子,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摔了过去:「没
用的东西!」
云想衣张着嘴,已经哭不出声音,使劲地抽搐着,小脸一片苍白,眼泪和着腮边的血丝一起滑下。
云无衾欲要再打,这边净空一声断喝:「云无衾不得张狂!佛门净地,岂容你如此?施主自重!」
云无衾僵住了,嘶哑地咆哮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爹......」云想衣流着泪,抽噎着,一脸的茫然:「连你也不要想衣了......想衣明明很乖的,为什么你们都
不要想衣呢?」
苏蔻抱起云想衣,轻轻地亲他的额头,摸着他的脸颊,怜惜地道:「想衣乖,阿蔻最疼想衣了,乖啊,莫哭,晚
上给你做好吃的......什锦香酥翅、翡翠梨花羹、还有桂花鲤鱼,想衣乖乖,阿蔻疼你,莫哭啊。」
云想衣搂住苏蔻的脖子,伏在她的胸口泣不成声:「我很乖的,阿蔻......」
苏蔻抖着手,泪水无声地滑下,循着云无衾的背影望去,眼眸中,波色萧索秋水暗。
□
江南晚春,烟雨迟暮,柳絮如雪因风起,飘落西窗霞纱,一袭轻愁一帘梦。
琴声婉转,在燕子的轻啼中,慢慢地抹着宫弦,一阙梅花弄,十指尖上转清音。
盲眼的老者侧耳细聆,忽而皱起了眉头:「左手羽调高了三分。」
「啪」的一声,竹篾重重地抽在云想衣的手指上,肿起一道红色的伤痕。云无衾严厉地道:「想衣,仔细些,好
好听师父是怎么教的。」
云想衣不敢哭,含泪咬着嘴唇,稚嫩的手指滑过细细的长弦,终究是累了,微微地有几分颤音。盲眼的老者摆手
止之,云想衣吓了一跳,慌忙缩手,害怕地看了看云无衾。
「音音琴德,不可测之,体清心远,邈难极兮,戒之急戒之燥。」盲眼的老者捋着胡子,慢慢地道,「云老爷,
令郎天赋上佳,但切勿急功近利,习琴之道重于修心,过之犹不及。今日暂且如此,待老朽隔日登门辅之。」
「是,曾师父见教的极是。」云无衾拱手为礼,客气地将老者延至门外。
苏蔻见老者出门,急急进来,捧起云想衣的手,看见孩子的手指上一道一道的伤痕,不由眼眶也红了:「疼不疼
啊,想衣最乖了。」
云想衣一头扎到苏蔻的怀中,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呜呜咽咽地嘟囔:「好疼哦好疼哦,我不要练琴,我要去玩嘛
,手都疼死了。」
那厢云无衾回来,苏蔻忙将云想衣搂住,略有些埋怨:「老爷,您也管教过严了些,想衣他还是孩子,怎么吃得
住这种苦头?」
云想衣眨了眨大眼睛,晃着手指头,小小声地叫道:「爹爹,手好疼哦......」
云无衾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过来将云想衣抱在膝头上,柔声道:「想衣是乖孩子,听爹爹的话,好好练琴,这位
曾师父是名满江南的大师,当年你娘也是他的弟子。」惘然间神色有些迷离,望着云想衣的脸低低地道:「你长
得这么像你娘,要能像你娘一样习得一手好琴,那爹爹就欢喜不过了。」
云想衣蹭在父亲的臂弯,使劲地点头。
苏蔻暗自伤怀,却只强作笑颜,絮絮地道:「想衣过来,晚上给你做最爱吃的桂花鲤鱼,来,和我去后面池塘抓
鱼。」
「唔......」云想衣歪着脑袋思量片刻,拉了拉云无衾的衣角,「爹爹前日答应给我做个风筝玩的,给我
嘛......」
云无衾失笑,摸了摸云想衣的头:「好,你和阿寇去抓鱼,爹爹给你做风筝,今天风也好,下午爹爹带你去放风
筝。」
云想衣欢呼了一声,从云无衾身上爬下来,牵着苏蔻的手跑出去:「阿蔻啊,走啦,抓鱼抓鱼,我要很大很大的
。」
苏蔻回眸,眉目幽忧,欲言又止。云无衾却将目光转开了。
帘外燕子归,梨花将谢。
□
花开花谢,社燕年年,云生云灭,红尘岁岁。青青的滴水檐下,有人软软地挑着琴弦,吟着春去了、秋也过了,
琴声滴水,从黎明敲到黄昏,而后,夜深了。
苏蔻倚在阑干外,仿佛温柔地微笑,却在眼底露出了寂寞的神色。云无衾又走了,每当池子里的青莲花开时节,
他总是独自一人去到燕都,怎奈相思......怎奈相思,却是两处闲愁。
云想衣跑过来,拉着苏蔻的手问她:「阿蔻,你听我弹奏得可好?比起我娘亲当年如何?」
苏蔻垂着眼帘,默然半晌,轻声叙道:「却少了几分韵味,张扬些许,莹若当年......」她叹了一声,「一曲春
江花月,当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她很好,我、我......终究是比不上她的。」
云想衣趴在苏蔻的面前,摇着她的膝头,哝哝地道:「阿蔻比谁都好,想衣最喜欢阿蔻了。」
「傻孩子。」苏蔻淡淡地笑了,捏了捏云想衣的小鼻子。
小小的雨点滴在青色的莲叶上,宛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冰冷而清脆。夏雨风荷,红藕香残玉簟凉。
「阿蔻,进屋吧,天凉了......」云想衣犹自磨着苏蔻絮絮地念叨,却见苏蔻抬眼望向阶外,她的脸色渐渐苍白
,云想衣回头,楞了一下,「爹爹......」
云无衾不知何时归来,立在竹篱外边,烟雨如梭,青衫湿尽,满头满脸都是水,便只是那般痴痴地立着,不能动
弹、不能言语,眼眸中有一种浓浓的颜色,像血一样殷红。
「老爷!」苏蔻心下一紧,急急奔了出去,拿袖子遮住云无衾的头,「怎么这就回来了?下雨呢,快些进来。」
云无衾张了张嘴唇,从喉咙里面发出「荷荷」的声响,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云想衣,忽然
间宛若癫狂,凄厉地叫着:「莹若!莹若!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
「老爷?」苏蔻下意识地想拉住云无衾,却被重重地推开了,跌在泥泞中。
「莹若......」云无衾喊叫着,扑过去,将云想衣紧紧地搂住,「你为什么要走?我待你一片真心,你何至于如
此绝情,雪莹若,你何至于如此绝情啊?」
云想衣吓到了,惊恐地挣扎着,尖声叫道:「爹爹、爹爹,我是想衣啊,爹爹,好疼,快放开啊!」
「莹若!你为什么要走?」那时间,云无衾扭曲的神情像是在哭泣,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云想衣的脸颊,梦呓一
般嘶哑地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你怎能负我?」恨了却笑了,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不让你走,我再也不
会让你走,莹若......」他的手忽然用力地掐住了云想衣纤细的脖子,狂乱地吼叫着,「我不让你走!」
「呜......」云想衣的小脸憋得青灰,脚丫子一蹬一蹬的,渐渐也软了下来。
「想衣!」苏蔻颤声尖叫,一时情急,抡起了廊阶前的那张琴,狠狠地朝云无衾身上砸下去。
「哐啷」一声,云无衾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苏蔻也顾不得其他,踉跄上前抱起了云想衣,轻轻拍着他的胸口,惶然几乎不能成声:「想衣......想衣,你没
事吧,你可别吓我,想衣......」
云想衣抽搐了两下,缓缓地回转过来,「哇」地一声号啕大哭,拼命地抓住苏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不停
地哆嗦。
云无衾吃力地从地上爬起,额头上渗出一道血痕,和着雨水从眼角流下。苏蔻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唇上胭脂褪成
了苍白,她抬眸望去,眼波中幽怨千千。云无衾却不看她,颤抖着捂住了脸,破碎的声音飘零在烟雨中:「她死
了......她死了,竟教我无处恨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他摇摇晃晃地走入雨中,
仰面向天,半晌,倏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泣:「莹若......」
苏蔻的身子一震,低下头,摸着云想衣的头发,也不知是喜或是悲,茫然地道,「她死了......你娘她过世了,
想衣,你知道吗?」
小小的孩子怯怯地将身子缩成一团,蜷在苏蔻的怀抱中,啜泣着,却用那样恨恨的语气絮叨着:「讨厌她......
想衣讨厌她,死了才好呢,讨厌......」
青天外,烟雨湿了杨柳,画檐角下,弦断人散,闻歌者不复见高山流水。
【卷十四】重两惊雷 长夜未央
夜色浓墨,风急雨亦促,点点滴滴敲着檐上青瓦,金声欲断。
云想衣包在毯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小小的球,抓着苏蔻的手不肯放松,咕咕嘟嘟地撒娇:「阿蔻啊,今晚和我
一起睡嘛,我一个人会害怕,阿蔻和我一起睡嘛。」
苏蔻轻轻地拍着云想衣的手,淡淡的忧伤从她的眼眸中流过,零丁的叹息就像夜色中弥漫的烟雾,她默然。
隔墙忽然传来云无衾沉闷的嚎叫声,青瓷水瓶被砸到了地上,「当啷」作响。
云想衣抖了一下,苍白着脸,蹭着苏蔻:「阿蔻,我好怕,爹爹怎么了?」
苏蔻低头望着云想衣,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脸上露出了一种决然的神色:「想衣、想衣......我、我要走了。」
云想衣会意不过来,傻傻地问:「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苏蔻垂下眼帘,轻声地道。
「阿蔻......你莫要哄我。」云想衣惶然了,一骨碌爬了起来,紧紧地趴在苏蔻身上,「你怎么会走呢?」
苏蔻黯然一笑,眉目间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你娘离开十一年了......」她抚摩着云想衣的脸颊,声音略略地有
些颤,「你也十一岁了......整整十一年,你爹爹竟片刻也不曾忘她。我本以为日子久了,你爹爹自然会死了这
分心思,到如今,死心的人却是我,想衣,我是一刻也留不住了,我、我......」
「不要不要!」云想衣焦急地仰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满了泪,皱着鼻子伤心地哽咽,「阿蔻最坏了,连你也
不要我,阿蔻坏,我不要你走......呜呜......」说到末了,忍不住扎进苏蔻怀中放声大哭,挥舞着小拳头,「
阿蔻不要走,你不疼我了吗?讨厌你......」
「想衣......想衣,我怎么会不疼你呢?」苏蔻怜惜地把替云想衣把眼泪擦去,捧着他的脸,缓缓地道,「这会
儿你爹爹疯疯癫癫的,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留下,想衣......想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咿呀......」云想衣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泪珠子,他犹犹豫豫地道,「爹爹和我们一起走吗?
」
「不是。」苏蔻捂着心口,低声道:「我不想再见你爹爹了,想衣,我的乖孩子,我唯一舍不下的就是你......
跟我一起走吧,过几年,等你长大成人,懂事了,再回来看看你爹爹,想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西厢房那边,云无衾的嘶喊声愈见凄厉。窗外的风折杨柳、雨溅青荷,夜欲倾。
云想衣把嘴瘪了又瘪,想哭不敢哭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苏蔻,半天不说话。
苏蔻终于失望,掩面转首欲出,方行了几步,听得云想衣一声哀叫,直直地扑过来:「阿蔻你不要丢下我,我要
走我要走,我要跟阿蔻一起走!」孩子的声音满是眷恋与依赖,带着哭泣的味道,怯怯软软的,听得苏蔻的心尖
都发颤,将云想衣轻轻地抱起,为他披上外裳,低声道:「想衣乖,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回房间收拾一下行李,
我们连夜就走,莫要让你爹爹知晓。」
「唔。」云想衣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含着眼泪乖乖地点头。
苏蔻掩门出去。云想衣自己一个人呆了会儿,听着风声凛凛、雨声呖呖,方觉夏凉沁骨,思量间割舍不得,从木
柜里面翻出了当日云无衾为他扎的风筝,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抱在怀里。
风动杨柳摇,长长的枝条儿抽在窗纱上,吧嗒吧嗒地响着。红烛结了半朵灯花,转瞬开了又灭,烛灰沉香。
「啊--」
倏然从外面传来了悲哀的惨叫,像针一样尖利刺人,撕扯着只得半声,便生生地被掐断,嘎然而止。
那是苏蔻的声音。
云想衣抱在怀中的风筝掉在了地上,他一激灵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却是两腿发软,半天迈不动步子。一豆孤灯明
灭不定,人的影子被映得扭曲,在暗色的角落里摇摇晃晃。云想衣打着哆嗦,一颤一颤地挪到门边,举手触到了
门框上。门忽然自己开了。
「啊啊啊......」云想衣吓得跌到了地上,捂着脸惊恐地叫了起来。
深黑的夜色中,云无衾一袭青裳,溅着满身的血迹,如鬼魅一般僵硬地立在门外,直直地瞪着云想衣。
云想衣的牙齿「咯咯」地打着寒战,嘴巴努力地张了几下,竟发不出声音。
「连你也要走......连你......也要走......」云无衾迟缓地移动着步子,走得很慢很慢,他向云想衣伸出了手
,殷红的血从指缝间一滴一滴地流下,淌到云想衣的脸上,还带着暖暖的温度,却让他觉得寒冷。
「阿蔻......阿蔻在哪里呢?」云想衣喃喃地念着,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头,颤抖着一点一点向后面蠕动。
云无衾蹲了下来,抓出了云想衣的脚,把他拖过来,用沾满血的手抚摸着他的脸,梦呓一般对他说着:「阿蔻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