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某年的八月十五日吧!”
梦再度摇头,“那是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日子,真正的终战是在九月二日。日本于密苏里战舰上签署投降书的那
一瞬间,没错吧?口头终究是口头,不去听它的话也就不成立了。事物讲求的是证据。不过,日本真是一个奇怪
的国家,天皇宣布战败的那一天便是终战日,政府和电视台也都如此坚持。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两人一时语塞,“这么说来倒也是,我从来都没想过这问题。”
不只两人,全体工作人员都面面丰觑。晋二是,基纪也是。
梦笑了。“不能一味相信上头的话,什么都要亲眼确认,用自己的脑袋思考。不要只会听命行事,要用自己的感
觉去生活。你们生在自由的时代,不必像我,为了不想参加的战争而痛失亲人。既然如此,你们更应该用自己的
脑袋思考。就算不依靠天皇,人类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
笑福和荣杓砰地敲击膝盖。“说的好!”“不愧是难波之女!一点都没错!”
梦微微一笑。
“婆婆,谢谢你接受访问。”分别握过手后,笑福和荣杓站了起来。
“CUT!”导播喊。
“婆婆!”基纪赶紧跑上前,“不要紧吧?冷不冷?神经痛不痛?”旁观者看来就像是一对乐融融的祖孙。
笑福和荣杓均露出笑容。“啊,好久没听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了。虽然和预定的不太一样。话题……,是否太沉重
了点?“太田一脸为难地陷入沉思。“不知道观众接不接受?““有什么关系,太田导播,偶一为之也不错。“
笑福说。荣杓也对嘛对嘛地点头。
“可是啊,老师——”
好啦好啦,荣杓拍拍脸露苦涩的太田肩膀,接着回头望着留在走廊上的梦,“好出色的婆婆,虽然没问她将房租
定成一万元的理由,不过我似乎能理解她为何如此将房子租给年轻人的心情。”
笑福也点了点头,“婆婆是想替丈夫和其他死的青年做点事吧?每个已逝者,必定都有自己的梦想。若非时势所
逼,他们也无须放弃学业,被送到前线打仗。如果出生在那个时代,这里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会被调去当兵。”
笑福指着身旁二十五岁的摄影师助理。
“你。”
正在收电线的助理导播。
“你。”
收音的成音人员。灯光。外景车司机。发型师。
“还有你。”
接着的是晋二。
“大家都会战死。”
大伙儿同时陷入了沉默。平时最爱吐槽的荣杓认真地说,“梦婆婆让我们见识到了大阪人的真髓。”
“没错。”笑福用力地点头。“大阪是商人之都。商人不比武士,能受到藩主的终生雇用。没有才能的话马上会
被赶出店家。从前大阪商人独立程度远远超出武士。自从上班族成为主流之后,独立自主的个性也跟着消失了。
上班族好比古代的武士,只不过武士服换成简朴的西装,藩主变成社长,城主变成分店长。大阪各家电视台都一
个样。大阪从来就不是东京,却又硬要模仿东京的步调。大阪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
笑福笑眯眯地看着晋二,“中川,我说过了吗?你很有才气。希望能一直和你合作下去。”
晋二唰地握紧拳头,“……谢谢……” 沙哑的声音。
笑福面露微笑,对晋二说句加油后,便和荣杓一起回到外景车。
晋二将目光转向走廊。基纪走了过来,红润唇瓣漾开了久违的笑容。“我听到笑福大师说的话了。中川学长果然
不简单,我也觉得今天的内容很精彩。”
突然间,基纪九十度地弯下腰,“很抱歉对你说了那么失礼的话。”
“田中……”基纪抬起头,微微一笑。开朗清爽的笑脸。相较之下,晋二却怀着复杂的思绪,久久凝视着那笑脸
。
11
晋二在家中观看民营电视台的深夜节目。
新人相声搭档和其他节目的年轻女助理,一同造访大阪职业摔角的健身房。戴着面具的摔角选手和其中一人过招
。对方是个没有任何格斗经验的门外汉。接连不断的哀嚎,以及旁观者爆出来的狂笑声。
不好笑,转台。
进军东京结果出师不利返回大阪,自称娱乐记者的艺人,打上马赛克后大爆红牌艺人的幕后八卦,主题是面临婚
姻危机的银幕情侣。
不重要,转台。
职棒的睹盘情报。单曲CD的销售排行榜。五年前上映的洋片。
晋二不停地转台,但却没有一个节目是有趣的。
景气低迷的关西经济,制作经费也跟着削减。如今关西的民营电视台已经没钱没闲去制作严谨的节目了。因此便
用搞笑和情报节目来滥竽充数。
晋二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不过——
想制作什么样的节目吗?有一亿元的话——不管再怎么想,就是抗日 不出具体的蓝图。为何今夜会感到如此苦涩
?叹了口气,晋二关掉电视,靠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
两年前搬进来的时候还是新房子。自此以后,天花板和墙壁一次也没打扫过。晋二有吸烟的习惯,大概已经被尼
古丁薰脏了吧?不过,看起来仍旧很整洁。六叠大的厨房和浴室,有厕所,房租五万块。家具统一成黑色和原木
。
也曾带过几个女孩子回家,得到的大抵是称赞。反观梦殿庄,甚至连地板都没有。
完全不想住在那里,既然如此,为何会觉得那群人很耀眼?仰望天花板的晋二浮现苦笑。
屋内静静播放的是滨崎步的“appears”。晋二把头抵在沙发上,视线转向丢在桌上的行动电话。讯号正在闪烁着
。
这么晚了……现在已经是午夜一点了。
晋二佣懒地拿起电话,也不看荧幕便直接接听。“喂……”
“中川学长!!”
“田中……?”晋二皱起眉头。
话筒那头传出激烈的喘息。
“田中?怎么了?”
“梦婆婆她……,梦婆婆她……!你快来,中川学长!马上!!”
搞不清楚状况的晋二搭上了计程车飞奔而至。
赶到的时候,梦已经去世了。旁边是伏地痛哭的基纪。
“因……为……屋里的灯一直亮着……我觉得有点奇怪……,跑、跑来一看……婆婆已经……婆婆已经……”
晋二茫然地看着地面。
梦跪坐在佛堂前方,似乎是将头靠在横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手中紧紧握着丈夫从战地寄来的明信片。梦略微侧
倾的脸带着微笑。
“丈夫来接她了……”
梦的死因是脑中风。根据警察医院医生的说法,她应该是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离开人世的。
在自宅召开的守灵夜和告别式,大量聚集了六十岁后半到十八岁的男性。大家都是在梦殿庄挥掷青春的过客。晋
二按照梦视为珍宝的房客名单,一一联络他们这个悲伤的消息。里面也有现今的名人。
梦娇小的遗体置放在围满花朵的棺木中。身体上方,是她今生最为宝贝、丈夫寄来的信。出殡的时候,晋二轻轻
将手环绕在啜泣的基纪肩上。“别哭了。”
“中……川……学长……”基纪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不断哭泣。成年男子竟像孩子般痛哭失声,晋二还是头
一次看见。
和梦亲近的基纪,感受到的震撼和哀伤更胜他人一筹。丧礼结束后,晋二陪着他回到老旧不堪的公寓。
梦那失去主人的家不再亮灯,一片沉寂。
都市的火葬场因为考虑到周围住户的缘故,遗体在深夜火化,骨灰于翌日再行取出。
梦没有孩子。人数不多的亲戚在葬礼结束之后,也都各自回家了。
基纪什么都没说。连葬服也不换,只是一直低头哭泣。流了许多眼泪的瞳孔整个赤经充血,上下眼睑全肿了起来
。后来大概是泪水流干了吧,他露出虚无的神情,坐在暖桌前愣愣地望向眼前的天花板。
能为别人的死感到如此悲伤,晋二觉得很羡慕。两年前 ,祖母过世的时候,可能和没住在一起也有关,晋二并不
特别悲伤。
火炉中燃烧着青色火焰,温暖了屋内的空气,不过寂静无声感觉却在皮肤形成一种微妙的冰冷。今夜公寓静悄悄
的,不见一点声响。
将自动贩卖机买来的两瓶日本酒放在火炉上温热,晋二走到基纪身边。“好了。”
大眼睛朦胧地仰视着晋二。晋二将温暖的瓶身塞入基纪手中,自己也将身子一斜,钻进暖桌里面,已经将电源打
开的桌底十分暖和。
略微冒起的热气薰染着眼睛。晋二不发一语地扯开拉环,啜饮日本酒。温和的酒香和凄楚的思绪同时滑落喉间。
基纪用两手握住酒瓶转过脸。
“怎么了?”
“对不起……”今夜第一次,基纪小小声地开口了。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明天、明天要开‘胜者
为王’的制作会议……”
晋二呼地放松嘴角。“不要紧,开一次开窗又不会死。”
“可是……”
“你不用担心,把那个喝了,身体会比较温暖。”
基纪的视线落在酒瓶。嘴唇微微颤动着。
“田中……”
基纪用力握着酒瓶,头垂得更低了。“…… 她一直孤独地活在世上……临终之际没有任何人送终,一个孤零零地
死去……婆婆,太可怜了……”
“田中……”
基纪颤动着肩膀,开始掉眼泪。
“……”
注视着微微发抖的细瘦肩膀好一阵子,晋二悄悄将手放在罩着丧服的肩头。“她并不孤单,梦婆婆身边有一群像
你这样的人。”
“可是……”
晋二静静拍着基纪肩膀。“别担心,她一定很幸福。婆婆已经变回六十年前的大美人,和丈夫会合了。”
“中川学长……”冷不防,基纪放下酒瓶紧抱着晋二不放。晋二苦笑着回搂。
“好是好,虽然会沾到鼻水。”
基纪将脸埋在晋二肩窝用力哭泣。晋二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背。
“中川学长,中川学长……”
梦去世的夜里,基纪只是待在一旁掉眼泪。呼叫救护车,联络亲戚,全是晋二负责的。
猝死的场面,警察的搜查,第一位发现死者的基纪,也被带到了警局做笔录。
那一晚,梦殿庄的房客几乎全员在家。不过,基纪没找任何人,最先想到的是晋二。
“男人明明在我的狩猎范围之外。”想是这么想,依偎在怀中的基纪却是如此令人怜爱。
“不准哭了,再哭下去的话,反过来要婆婆为你担心了。”
“中川学长……” 富含哭声的回答。
“别担心,婆婆有丈夫陪在身边。现在,他们正在天国过着幸福的新婚生活。这一次,永远不会分开了。”
基纪一边抽噎,一边嗯、嗯地猛点头。身体的颤动传到了手臂。
晋二苦笑。“好了,别再哭了。眼睛会融化喔!”
“……那…… 可不要……” 基纪终于抬起头。不过,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是从大眼睛落了出来。
“啊——,真是的。”晋二将唇按在一边眼睛,吻去他的泪水。
基纪张大红肿的眼睛。“中川学长……”
咸味在口中散开。连晋二也为自己唐突的举动感到诧异不已。甚至女孩子都没这种待遇。不过,他却没有厌恶的
感觉。
别动,晋二熟练地将脸凑近,顺便夺走基纪的唇。
基纪的惊愕更剧烈。“……为什么……”
“因为你很可爱。”晋二对着大眼睛答道。
基纪歪着头。眼泪已经止住了。他别开视线似乎在想些什么。之后,再度抬眼望着晋二。“只要可爱的话,中川
学长谁都会亲吗?”
“怎么可能去亲男人。”
基纪再度歪着头。“那为什么?我也是男人啊!”
“所以我才说你很可爱。”
头越来越偏。“我……,不太明白中川学和的意思……”
晋二咋舌,抱起基纪的身体,将他横放在榻榻米上。
“中川学长。”
“干嘛?”晋二用手按在基纪肩头,以防他爬起来。不过,基纪居然没有抵抗,单单用大眼睛向上凝视晋二。预
料外的反应让晋二慌了手脚。“你不抵抗吗?”
“抵抗比较好吗?”
“废话,看样子我猜错了。”
基纪再度偏着头。
“有男人压在你身上耶。南那时候你不是很讨厌吗?”
“中川学长的话就不讨厌。”
“什么?”晋二反射性瞅着身体底下那张女孩儿般的容颜。基纪也清清楚楚地看回去。接着,他说了,“我喜欢
中川学长。不过,我不太明白什么是爱。这是爱吗?”
又来了,晋二感到晕眩。这个满口歪理的小哥。
“男人之间有爱存在吗?那种感觉难道不是友情?”
“谁知道。”
“可是,不会想弄清楚吗?眼前,我就很想知道中川学长的心情。你和我是一样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感觉?”
“你啊——”晋二深深叹了一口气。“怎样都好吧!”
“可是……”
“没有可不可是。”晋二一口咬定,覆住开启的唇。舌头侵了进去。在男人口中。
基纪没有反应。但晋二还是缠住他的舌叶。基纪口中非常温暖,似能勾引出身体的热度。
基纪仍旧动都不动。然而仔细端详的话,可以发现眼角略微染上红晕。晋二浮现笑意。“讨厌吗?”晋二用一只
手沿着白嫩脸颊来回抚摸。基纪噘着艳红唇瓣闹别扭的神情,一览无遗地映入眼帘。
“可是…… 我完全不明白中川学长的心情嘛……”
晋二露出苦笑,之后他挨近上半身,抱紧纤细的身躯。“梦婆婆说过了吧,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脑子思考
。依你所见所想来体会我。像我现在,想亲你……”
晋二低下头,把唇按在丧服底下、从衬衫衣襟露出的肌肤上。不留空隙地一路吻至下巴。
“不是……不是已经在亲了吗?”基纪扭扭身子。
“要亲啊……亲你的脖子……”那里飘出淡淡地婴儿香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