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城下。苍澜在城上,他在城下,领着千军万马,修眉凤目,微微一笑。他赤眸如焰,朱袍似
焚,苍澜却只觉得他沉静如波,温柔似水,连那垂睫后的一抬眸,也缱绻缠绵,让苍澜恍惚之间以为自己是他那
爱了千年万年,恋了前世今生的唯一一人。
他侧眸远眺,目光悠远,触目皆空。
而万里之外仿佛另有一人,高立于金阶之上,黑发如焰,朱眸沉沉,透过不可见的虚空向这边投来深远目光,邈
然难言。
他淡淡一笑,将那把烂银也似的长枪从青渊身上抽出,碧血顺着白刃滑下,落在青渊月般的脸上,艳丽迫人。
青渊,是苍澜的弟弟。双生弟弟。
破的城,是苍国的王都,苍澜的城。
第一章
“时年国分四方,东方苍国,西方白国,南方朱国,北方玄国。南方朱国土地肥沃,国富民强,内有焱帝赤焰把
持朝政,外有太弟朱炙安邦定土,国力之盛,一时无两。南历一三七年,朱苍两国经水无涯之役,苍大败,朱军
直逼苍都城下,苍王泉降以求和……”
朱国典史官流丽看着白绢上新添上的这数行字,怔了半晌,叹了口气,放下笔来。
“怎么,累了吗?”温柔的手轻轻碰着她的脸颊,跟着传来的声音低沉优雅,微沙的音质永远像带着一丝诱惑般
,“累了的话就去睡吧!明天和谈过后,你就要跟着重樱一起回京了。”
流丽回过头,望着对方,温柔的绝丽面孔淡淡地一笑,又蹙起了眉,问道:“殿下,你不想回去吗?从上次陛下
大婚宣你回都那次算起,你已经有一年零七个月没有回去了呢!”
“哦?有这么长时间了吗?”朱炙缓缓踱到几边,放下手中已空的水晶酒杯,微微地笑着。
室内放着柔和光芒的明珠是上次打退玄国进攻时焱帝赏下的宝物,在战场上是不能用的,但在这卧室内倒是绝佳
的照明工具。此时珠光笼着朱炙半裸着的强健胸膛,上面缠着的白色绷带是在水无涯留下的战果。
朱炙走到床边,半躺了下来,双臂枕在头下,笑道:“你忘了我上次是为什么被赶到战场上来了的吗?”他的脑
中浅浅掠过适才在战场上出现在脑海中的浮光掠影,闭上了眼睛,微笑丝毫未变,而那双沉静的目光,却默然消
失了。
当然不会忘……上次正值焱帝大婚,太弟朱炙刚刚退下玄国兵马,连忙赶往帝都观礼。结果婚礼中发现新后的参
汤中有毒,矛头便一齐指向了身为太弟的朱炙。虽然后来查明是贵妃织日所为,但是指着说朱炙要夺位的谣言也
难以平息。正好此时和苍国发生有关边境的冲突,朱炙领命平乱,方才逃离了那一场是非。
之后,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焱帝有了后嗣,解了他太弟的位置,他才能顺顺利利地回去。否则……
流丽叹道:“陛下为什么要立你为储呢?这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啊!而且,你明明是陛下的兄长,太弟太弟的
,究竟是想证明一些什么?”
朱炙不言,却已闭上了眼睛。流丽的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答案,她凝视着他安然覆在眼睑上的鲜红长睫,怔了
一会,轻轻一叹,转移了话题:“明天和谈,你想要求些什么?”
朱炙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修长有力的手指抓住流丽的手腕,将她拉倒在床上,低声道:“明天的事情,明天再
说吧……”
话语消失在两人交叠的唇间,流丽的黑色长发散开,在床上散出一片旖旎风景。
与此同时,只有一道城墙相隔的苍都青蓝城龙形宫内却有着完全相异的气氛。
不安的气息如香炉中的烟雾一般在宫中四处弥漫。宫女侍卫们有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茫然地望着宫殿之间
狭小的天空,只在看见大步走来的苍澜时,才匆匆忙忙地直起身子,又深深地行下礼去。
平日里若见到这副景象,苍澜是一定要斥喝两句的,但现在的他,却丝毫没有了那份闲心,只是眉头紧锁,大步
走到父王的寝宫前,刚欲伸手推门,却又停了下来。在他的想像里,那个怯懦的父王现在一定是缩在成卷的锦被
中瑟瑟发抖的吧!那么他正好可以趁他心惊胆战之际夺过一直被偏执般地牢牢掌控的兵权,那么这个国这个家或
者还有一份可救之机。但现在,他不知该是惊喜还是失望地,从未合拢的门缝中听到了清清楚楚的谈话声,虽然
带着颤音,但至少清醒。
苍澜讥嘲地挑起嘴角,倒是不忙推门进去了,想要听他说些什么。只听见那个被他称之为“父王”的,苍国现任
国王的苍泉颤着声音道:“他们不进城?那很好啊!最好,永远也不要进来了!”
对面的那人显然也忍不住开始产生了轻蔑的情绪,但仍维持着基本的恭敬,稍稍地吊着声音道:“陛下,您要求
和不是吗?”
求和?虽然知道城破之后,这是唯一可走的路,但苍澜仍止不住地有些黯然。而里面的苍泉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
样子:“我还有别的路可选吗?”随时将要沦为阶下囚的事实稍稍地打压了他身为一国之王的自大,他并没有用
“朕”的常用称呼来称呼自己。
对面那人——听声音应该是苍国的亚相、苍澜的舅父泊声音又高了一些,讥道:“陛下,你不会认为,可以用传
信使来签订合约吧!”
苍泉愣了半晌,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们不进城,就是说,要我出去?”
泊叹了口气,道:“是的。”
“可……可是……”苍泉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可是城外都是朱国的军队……”
泊继续叹气:“是的。”
“那怎么行?!”苍泉尖声叫了起来,“合约不成,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泊叹道:“他们就是这个意思。以万军相胁,迫你签下对他们更有利的条件。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你,不签也不
行……”
“不签也是可以的!” 苍澜推门而入,朗声道。
室内两人的目光一起向他看过来。泊皱起眉,问道:“事到临头,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苍澜微含不屑地望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却用尊敬的目光注视着舅父,沉声道:“朱国此次入侵,是采取奇袭手段
,从冰火森林直穿而来,避开了我国驻扎在各关卡要塞的大军。如果我们能够拖延时间,暗中联系大军回防,说
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苍国和朱国虽为邻国,但相互之间的交通并不便利。这其中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苍澜所说的冰火森林。这森林环
境极其恶劣,即使是最老练的猎人,也不能保证在短时间内对穿过去。这次苍国之所以对朱炙的侵袭如此不堪一
击,其中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对这座森林的过度自信。
而在这座森林之外,苍朱两国之间还有一条要道,双方各据一端,设下重重关卡,派驻重兵把守。苍澜这时提到
的,便是这支军队。
苍泉一听这话,立刻兴奋起来,大声鼓掌叫好:“没错没错!就照皇儿说的办!”
不知为何,一听到父皇的赞同,苍澜立刻觉得此事成功的希望不大,果然泊摇摇头,道:“你想到的,朱炙自然
也想到了。他早就悄悄驻了一支部队在朱苍两国交界的生死关外,水无涯之战一开始,生死关的守将绿涛就急着
赶过来支援,那支部队趁守备空虚夺了生死关,一路上向这边破来。水无涯之战得胜后,朱炙立刻分了一半的兵
力反攻回去,两支军队夹击之下,驻守各关的军队早已败得所剩无几。苍都破时,苍国也……”
他重重一叹,苍澜挑起眉,质问道:“绿涛是我国国舅,让他驻守如此重地,怎能擅离职守,导致边防空虚?”
泊瞥了苍泉一眼,轻哼了一声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将才,只不过有人举荐,才得了如此重位。一听到苍都有
难,他当然急着回来保住家产,哪还顾得了那么多?”他在“有人举荐”的“人”上稍稍压重了音,自然是意有
所指。
苍澜一听,狠狠地咬紧牙关,瞪视着自己的父亲,冷冷道:“既已如此,父皇,只有请你拿出些架势,跟朱炙好
好地谈一场,尽量多挽回些东西来!”
苍泉听到刚刚泊的话,知道大势已去,早就吓得抖个不停,这时听见儿子的话,抖着声音道:“现在……现在还
有什么办法?苍国已经全部落到了朱……朱王手下,还能谈出个什么来?”
现在敌将还不在眼前,苍泉就已经吓得不敢直呼直名了,苍澜心中一阵失望,望向泊。中年的亚相望着他,道:
“事已至此,只有请太子殿下立刻即位,亲身去和朱炙交锋一场,或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苍泉就立刻大声喊叫起来:“那怎么行?!我还活着一天,苍国就是我的!”
泊冷冷地道:“那就只好委屈陛下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
他和苍澜对视一眼,苍澜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门外,关上门,把苍泉的喊叫声关在了里面。泊吩咐侍卫小心看
守,不许苍泉出来一步,侍卫恭敬地行礼,拔出剑,紧紧守在门外。
舅甥二人并肩走在走廊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苍澜问道:“舅父大人,明天要跟我一起去吗?”
泊摇摇头道:“殿下,恐怕不行。您不在的时候,也只有我能够稳住这里了。”
苍澜明了地点点头,站定脚步,直视着泊道:“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泊欣慰地望着他,轻声道:“我相信你,苍澜陛下!”他心念微动,突然道,“殿下,你明日前去,倒可以试探
一下朱炙。”
苍澜不明其意,疑惑地回望他。泊眼光闪动,轻声道:“朱炙掌握了朱国绝大多数的兵权……”
苍澜如同电光火石一般明白了他的意思,脊背上顿时窜过一阵寒意。试探朱炙的忠诚心吗?让他背叛主上,那位
传说中的明君焱帝?
有这个……可能吗?
苍澜转过身,扶着走廊的栏杆,望向外面的花木扶疏,一瞬间,脑中闪过的,是那位红衣主将扶着枪杆,凤目微
挑,向城上的他投来的淡淡眸光。
他胸中一热。明天,就要跟他交手了!
第二天,苍澜一早起来,特别吩咐侍女选了一套苍国皇族拂水族的传统服饰。在碧如秋水的额饰映衬下,愈发显
出他黑发如织,青眸似水,而那一身长衣又让他修长的身材愈发挺拔,让一边侍候的宫女都忍不住微微薰红了脸
。
苍澜对着镜子照了一照,满意地一笑,拿了一本书,自顾自地看起来。
差不多快到时间时,泊过来看他,看见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原本灰暗的神色终于明朗了一些。行过礼后,他望着
苍澜,叹道:“陛下,其它的也不用跟您多说了,只请你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苍国是不能没有王的!
”
苍澜眼中异光微微一闪,点点头,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笑道:“舅父大人,其
实,您才是我的亲生的父亲吧?”
泊面色大变。苍澜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是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他在脑中反复想着昨天泊相最后对他说的话,同时也回想着以前曾经听过的有关朱国的事情。
四方各国交往淡泊,苍国又是皇帝独权,苍澜能够听到的消息实在很少。但毕竟是一国之储,多多少少还是会听
到一些传闻。朱国位于苍国西南,一向是焱帝主内定王镇外,而且自从七年前焱帝登基开始,似乎就形成了这样
的局势。他俩本为兄弟,七年来,定王极少回都,而焱帝也似乎没给他什么限制,相互间似乎是极信任的。要想
离间这两个人,应该是不太容易的吧……
再回想起“父皇”对待所有臣子不信任的态度,苍澜苦笑之余,忍不住开始遥想万里之外的焱帝。把大权交给他
人——即使那人是自己的兄弟,他真的就那么放心吗?
渐思渐行,不知不觉就已经出了城,看到了朱军营地。
仿佛要彰显朱国的实力一样,水无涯之战后,攻城不过五天,苍都青蓝城外就建起了一座木造的宅邸。兵营帐篷
都沿着巨宅外侧而建,连绵数里。这自然也倚仗了朱国为火之眷族,擅能掌控火力的特殊力量。不然纵火一烧,
这壮观的兵营立刻就会化会一片焦炭。
苍澜轻骑简从,来到巨宅门前。一名全身甲胄的年轻将领率着一小队士兵站在门外,正等待着他的到来。远远望
去,“他”长长的黑发束在头顶,身材玲珑有致,竟是一名女性。看见苍澜前面,她上前几步,躬身一礼道:“
陛下,末将甲胄在身,恕不能多礼。朱王殿下在里面等你,请跟我来。”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眉目间英气勃
发,对于苍国的年轻来客,竟然毫无惊讶之情。
苍澜马也不下,居高临下地道:“久闻重樱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实不虚传。只是虽然苍国兵败,朕好歹也是一
国之君,朱炙不过一名亲王,竟然要朕亲去见他?”
重樱抿嘴一笑,不卑不亢地道:“殿下只听说苍国之君是苍泉陛下,澜殿下身为太子,恐怕还没有即位吧?亲王
殿下也是朱国王储,身份上可并不逊色于澜殿下!”
苍澜望着她,忽而一笑,干脆地下了马,道:“重樱将军果然好本事!那么,就敢烦你带我进去了!”
重樱面色如水,并无一丝得色,伸手引苍澜进去。苍澜望着她的背影,回想起本国各路将领,遗憾地发现竟然没
有一名能够及得上这位女中豪杰,不禁心中凛然。他的心中隐隐浮现当日城下那倚枪独立的红影,微微一叹,心
道:如能使令如此贤臣良将,何愁大事不成!焱帝真是好福气!
他走到宅中大厅中央,突然面色一沉,微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厅正前方的宽椅上,空无一人,朱炙竟然如此慢客!
重樱的脸上毫无诧异之色,镇定自若地答道:“亲王殿下梳洗未毕,请您在这里等一会!”
苍澜冷哼一声,拂袖欲去,重樱淡淡地道:“亲王殿下说过了,合约不成,便血洗苍都,一个不留!”
苍澜听得这话,却是怒极反笑。他停下脚步,转身道:“朱炙要那样做,就由得他吧。这合约,也不必谈了!”
他又一转身,脚步不停地向外走去,竟像是真的不把苍都全体臣民的死活放在心中一样。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浑厚温柔的声音,轻笑道:“澜殿下好大的火气。在下只是说着玩玩儿的,也当真了么?
”
不知为何,一听到这个声音,苍澜的怒气一下子全都消了下去。他转过身,望向大厅的另一头,只见昨日的红衣
主将此时身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单手挽着湿透了的艳红长发,向着这边走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放开手,湿漉
漉的长发蜿蜒在白袍上,染出一些湿痕。鬓边还有几滴水珠从发上滑下,滑入他敞着的胸襟内,落在了古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