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过去,苍澜心中一惊。朱炙?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再看过去,他才发现,坐在那里的并不是朱炙。那人
身着深红袍服,上面金钱刺绣着一只华丽的神鸟,五官和朱炙颇为神似,却有一头黑色的浓发,用金冠束起后柔
顺地伏在肩上。他坐在幽深的殿内,气度端凝庄重,让不由得升起些肃穆之心。
他望着焱帝,呆呆出神,突然想起重樱的那句话——
“像,也不像。”
她说得没错。焱帝赤焰与定王朱炙果然不愧是兄弟!身材长相都极其近似,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神淡淡扫过来时,
苍澜觉得像是有一股清泉从头顶上缓缓流过一样,一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怔怔注视着赤焰,直到一边
重樱轻咳一声,方才想起来躬身行礼。赤焰抬了抬手,声音清朗柔和:“免礼平身。苍澜殿下此次来我国游历做
客,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苍澜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轻烟袅绕,赤焰那双深赤近黑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他,让他的呼吸微微一窒,因“
游历作客”这四字而起的逆反之心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他垂眉敛目,和声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在出发前,
定王殿下曾再三关照,要代他向陛下问安!”
赤焰一阵沉默,两边肃立的臣子们却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赤焰抬了抬手,声音仍然柔和:“说到这个,此次大
捷,定王为何不归?”他眼睫微抬,望向苍澜身后二人,眼神依然平和,却自有一阵威压感直逼过来,让苍澜心
中一凛。
朝中一片沉默,众臣也似乎屏住了呼吸。重樱踏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在水无涯一役中,身受重伤,此次和谈
也是拖着病体勉强进行。他心念陛下,也是归心似箭,无奈……”她没有把话说完,却是长声一叹。
赤焰微微一笑,道:“定王还能行动,想必无甚大碍。国都繁华,医药完备,还是回都休养比较合适。”
重樱张口欲言,赤焰却不给她这个机会,道:“你就替朕带信给定王,一月之内,返都来见我。”
他声音柔和,语气却很坚定。重樱只能叹了一口气,躬身道:“臣遵旨!”
赤焰淡然一笑,却似乎对重樱的回答并不在意。他转向苍澜道:“殿下的府第现在尚在建造,既然现在定王未归
,就先留宿在定王府吧!”
苍澜听见这话,一惊又是一喜,立刻躬身道:“臣遵旨!”
赤焰凝视着他年轻秀美的面孔,淡淡笑道:“朱苍两国向来无甚交往,退朝后,殿下可否陪朕喝杯茶,聊聊苍国
的民情?”
苍澜抬眼望他,目光一触及那平静的眼神,胸中就是一热。他应了下来,退到一边。
之后,朱国君臣又议了些其它事情。苍澜在一旁冷眼旁观,这赤焰和苍泉完全不同。苍泉在朝时总是咄咄逼人,
尽力压倒臣下。而赤焰却是柔和坚定,在朝中威信极高,往往一句话说出,事情便就此定局。但他却并不轻易出
言,每次都会静听臣下的意见,然后再自行判断。他的判断常常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却总是处理该事的
最佳办法。
不知不觉中,苍澜听得有些着迷。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质子身份,若是普通臣子,这样在赤焰属下上
朝议政,倒真是可以学到不少为君之道。他又不禁失笑。若他是普通臣子,学这为君之道又有何用?!
他正自沉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看去,殿中诸臣噤若寒蝉,中间一将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赤
焰高居座上,仍然带着微微笑意,眼神却极其冰冷。苍澜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不知为何想起不久前,那位红衣主
将在战场上一枪将苍国一名勇将挑落马下时,鲜血溅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引起一阵张扬大笑的情景;不知为何,
他又想到这人和那红衣主将并肩立于汹涌的人群中的情景,他胸中一阵翻腾,眼睛直直地盯着赤焰,目光中不知
不觉地含了些对抗挑战之意。赤焰目光微斜,移到他的身上,凝住不动。苍澜与他对视着,那双沉静的眸子如今
带着冰冷的压迫感,冷漠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某种无生命的物体一样。渐渐地,苍澜有些支撑不住了,极想避
开他的目光。他咬紧了牙,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强迫自己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这一刻似乎过了很久
,又似乎只有一瞬间,最后,赤焰微微一笑,移开了目光,苍澜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胸口都因为过度地屏息
而变得疼痛起来。
他继续凝视着赤焰,一阵颤抖穿过他的全身,在胸中聚集起莫名的憾恨。如果……如果……鲜血从他掌心滴下,
落在青云纹的石制地面上,形成小小鲜红的斑点。
赤焰看也不看他一眼,开口对向那将军道:“你既犯此错,自己也有受罚的准备吧!”
那名将领一咬牙,大声道:“是!微臣愿引颈就戮,但请陛下放过我一家老小!”
赤焰的手指轻轻敲着座椅扶手,爽快地摇头道:“不可。只斩你一人,无以平百姓之怒。”
那人抖得更厉害了,但在赤焰如冰的目光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赤焰继续道:“但此错由你一人酿成,与你家
人无多大关系,连坐处死也未免太过。”
他停住话语,紧盯着那人,微微一笑道:“如此,你的家产统归受害人所有,你在受害人家中为仆终身,家人为
仆五年,期满后可自由离去。”
那人心知自己这一生在那充满仇恨的家中都只有被欺侮被折辱的结果,但家人俱在,还有自由的可能,这无疑是
最好的结果了。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凄声却无怨地道:“谢陛下!”
那将军被侍卫拖了下去,苍澜望着他似喜似悲似悔的背影,又望了高高在上的赤焰一眼,敬佩与憾恨同时在胸中
交错,形成一种苦涩的滋味。
议事完毕,内臣高声喊出“退朝”的宣示时,赤焰站起来,向着他笑了一笑,道:“太子殿下,朕宫中清鸣宫环
境甚是清幽,我们就到那里坐一会吧!”
苍澜凝视着他,躬身行下礼去,涩声道:“臣不胜荣幸!”
清鸣宫果然景色清幽。苍澜望着宫中庭院杂生的荒草野花,脸色不禁有些尴尬。他望了前面且行且走、悠然自得
的赤焰一眼,停住脚步。
赤焰回过头来,看见他脸色,失笑道:“清鸣宫是朕幼时所居宫殿,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虽然的确是有些荒
芜,但朕却觉得别有一番自然风情。”
苍澜眯起眼睛。近看起来,赤焰和朱炙更是相似,连身形都相差无几。不过朱炙红发红眸,凤目流盼间魅惑十足
;而赤焰黑发赤眸,扬目抬睫间却是宁静平和,泱泱大度。
笼在他如水的目光下,苍澜刚才一直萦绕在胸中的苦涩情绪竟然渐渐淡去,突然也觉得这里不错起来。他流目四
盼,望见远处垂柳掩映间,有一座亭台,挑眉提醒道:“那边有一个亭子……”
赤焰向那边望了一眼,摇头道:“那边久无人去,不太干净,这边竹林里有石几石凳,还是去那边休息吧!”
苍澜点了点头,走了两步,果然看见一片竹林。时值初夏,竹林正是茂盛之时,林中光线微暗,叶片沙沙作响,
拂出动听的声音。走不几步便看见一个石桌和周围的四个石凳,几片狭叶落在上面,微显凄清。
赤焰站在一株竹边,取去金冠,一头黑发如水般泻下,披在红袍上。映着竹林层层青翠,一时间竟有些动人。被
扯得破碎的光线落在他的脸颊上,照出微亮的几片,愈发显得光滑柔腻。苍澜怔怔地看他,突然生出些想去触摸
的欲望,又忍不住生出些遐想,不知重重衣衫之下的肌肤,是否也是如此细腻如玉?他的眼神中带了一些火热,
赤焰还没有注意到,他就自己省悟了过来,面色绯红地转过头去。这赤焰和那朱炙……果然是兄弟!都像是雄性
的野兽一般,不自觉地散发过致命的诱惑。
赤焰并没有注意他的想法,只是微微笑着,走到桌边,若无其事地用袍袖拂开那些叶片,将金冠丢在桌上,发出
清脆的一声响。苍澜静看他的举动,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突然道:“陛下召臣前来,不知想问些什么?”
赤焰望着他,沉默了一会,道:“你入我国为质,不是装得越驽钝对你越有利吗?”
苍澜点头道:“我也这样觉得。不过,在陛下面前,我不觉得那能够成功。”
赤焰注视着他,半晌不语。片刻后,他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金冠,轻轻敲了敲桌面,笑道:“我知道
定王为什么会送你过来了!”
苍澜垂下头。刚才那句话,有一半是真。面对赤焰时,他有一种冲动,他无法忍受这双眼睛用轻蔑的眼神看他,
他想要和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正面交锋!虽然……他苦笑一下,这样做对他的确不利。如今,也不知道到哪一年
才能回国了,或许,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竹林中微风拂动,木叶沙沙作响。和着这声音,赤焰突然问道:“定王朱炙现在怎样?”
苍澜猛地抬头,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方面。赤焰容色沉静,似乎还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样子:“重樱说他身
受重伤,你觉得他伤势如何?”
这是关心?还是探听情况?苍澜有些迷惑。犹豫了一会,他选择实话实说:“会谈的时候,他伤势不重,胸膛上
缠着白色绷带,看样子受伤是真的,但言行如常,想必并不严重。”
听到他这话,赤焰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苍澜瞪着他,突然有些怒气。听到他伤势不重,你就不高兴吗?亏得朱
炙在外辛辛苦苦地征战!但他立刻回过神来,这君臣不和不正是自己期望的吗?自己究竟在生气个什么?
之后气氛有些僵硬,赤焰似乎也并不想化解,就挥手叫苍澜退下了。他独自坐了一会,微有些困倦,便想伏在石
桌上小憩一会。黑色的柔发几乎垂至地面,丝丝缕缕地勾引着轻风的留连。莫明的情绪弄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
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了两步,长叹一声。他走出竹林,分花拂柳地到了刚才不让苍澜过去的亭边。这凉亭建在湖边
,有几级台阶直伸入湖中,亭中空无一人,却并不如他先前所说,打扫得甚是干净。他并没有进去,站在柳树下
望了一会,眸中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动荡不休。他又是一声轻叹,转身欲走。
叶落独人,青青柳树拂着湖面,点出涟漪无数。几声快乐的嘻笑穿起回忆的时空而来,让赤焰转身回望,惆怅难
言。
第三章
当天下午,苍澜便搬进了定王府。定王长年在外,但焱帝为表宠信,却时有赏赐,每次他在外打了胜仗,都会赏
下无数珍奇宝物。他更吩咐了定王府的下人好好打理府邸,因此尽管主人不在,这里仍然井井有条,一派庄严富
丽。
苍澜一进门就皱起了眉。重樱看见他脸色,笑道:“这里的布置可不是定王的喜好,都是管家重华的主意。上次
焱帝陛下大婚,定王殿下回都观礼致贺,重华那家伙为迎接殿下回来,特别布置了一番。当时殿下第一眼看到,
也跟你现在的脸色差不多。但是反正他也很少回来,就随他去了。”
苍澜微笑着点头,道:“其实这里也不是布置得不好……只是……”
重樱大笑道:“只是俗气得要命,是不是?”她一转头,促狭地道:“重华,听见了没有?”
苍澜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侧后方站着一个褐衣的青年,大约和苍澜差不多年纪,剑眉星目,极为俊朗。他皱着
眉,不悦地看着重樱,一言不发。
苍澜脸色有些尷尬,重樱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么长时间不见,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嘛,不知道品味有没有改善
一点?”
重华理也不理她的话,沉着脸径直问道:“姐,听说陛下要殿下回来?”
重樱微微一顿,拂了拂头发,微笑道:“没错。怎么,你不高兴吗?”
重华的眼神微微一闪,沉声道:“高兴自然是高兴的……”他瞥了站在一边的苍澜一眼,话没有说下去。重樱也
望了苍澜一眼,拉着重华的手臂走到他面前,笑道:“这位是苍国的太子苍澜殿下,这是定王府的总管重华,也
是我那个顽固的弟弟。重华,苍澜殿下会在我们府上住一阵子,你可要好好地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重华点头,向苍澜恭敬地行了一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苍澜总觉得他的眼神中含了更多的打量意味。他回了一
礼,温和地笑了一笑。重华也勉强一笑,转向重樱,问道:“姐,流丽大人呢?”
重樱了然地望着他,笑道:“果然学聪明一点了!定王殿下一向称赞流丽大人有眼光,想去向她讨教两招是不是
?她回书院去了,明天再去拜访吧!”
重华点了点头,先去安排苍澜住处。他思忖了一下,把他的房间安排在右院,少数几名随从则住在其它几间偏房
里。房间虽然并不华丽,却清洁雅致,跟前院的华丽比起来,更得苍澜喜欢。重樱说他可以在府中随意行动,重
华似乎有些意见,但欲言又止。看他这个表情,苍澜心中已打定主意,在离开这里之前,一定不要乱走乱动,否
则还不知这管家会作何想法。
第二天一早,重华便出门到书院去拜访流丽了。苍澜一路前来朱国,舟车劳顿,不知不觉就一觉睡到了下午,起
床时正好赶上重华回来,重华瞥了他一眼,苍澜顿时有些羞愧。
看来重华的确从流丽那里得到了不少指点,第三天,整个定王府就钉捶啷当,响个不停。苍澜所住的地方稍为幽
僻一些,但仍然不时听见声音,并不是特别响,但反而更加扰人。他翻了一会书,实在是看不进去,就决定出去
走走。
他摒退了想要跟随出去的手下,走到前院,看见重华正指挥着一班工匠,忙个不停,还大声喝道:“你们这帮懒
东西,可不要忘记了,咱们定王回来了,焱帝陛下可是会在头一夜过来住一宿的!若是到时候还赶不完工,就算
定王殿下不说,这欺君之罪可也是逃不掉的!”
听见这话,苍澜心中有些迷惑。朱炙回来,赤焰会过来留宿一晚?为什么?难道这君臣二人关系真的不错?还是
赤焰忌惮朱炙权势,有意拉拢?他一转身,正好看见重樱向着他走过来,显然也听见了重华刚才那句话,望见苍
澜疑惑的神色,笑道:“没错,这已经是习惯了。当年定王初掌兵权,朝中颇多非议,陛下为制止这种议论,特
地过来跟兄长同住一晚,共眠一床,以表示对他的信任。后来每次都会来这么一次,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
重樱一派坦然,苍澜点了点头,却只敢半信半疑。
赤焰命朱炙在一个月内回来,因此重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时间进行修整。他听了流丽的意思,敲去了一些过于繁
复的装饰物,改为简洁大方的细棱木条。目前刚刚开始,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但重华已经一副极有自信的样子,
精神十足地指挥着工匠忙碌。
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了定王府门口,原来是流丽亲自过来了。重华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大声叫人备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