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胡言他们来说,识得他们这门手艺的,普天之下,唯有大唐人。
玉予识货人,货卖与识家。
只有万国来朝的大唐,才明白他们的手艺,才明白这顶璀璨夺目的九龙白玉冠!
可要怎么送去呢?
胡言等人不过是普通的波斯玉工,长安人多地方大,各国的人都有,多了两个波斯人,不啻于是沧海添了一粟而
已,能泛得起什么波浪?
就算九龙白玉冠是宝物,又该怎么才能到得了皇帝的眼前?
还是哥舒碧笑嘻嘻的轻松解决了这个问题。
如今的河西节度使早已换成王忠嗣,哥舒翰就在其门下做大斗军副使。
而哥舒碧的主意就是,在他的护送下,胡言与安笙带著九龙白玉冠先绕道河西,与哥舒翰会合,再以献宝之名,
由河西节度使王忠嗣为之引进。
天下皆知波斯人多宝,而这样一件天赐的好事,凭空落到了王忠嗣的头上,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又何乐而不为?
但眼未见,必定不敢冒失就上奏,于是,等到了河西,在文武官员,当地绅商士流,耆旧父老面前,胡言安笙二
人再当众把九龙白玉冠展示于所有人眼前,这顶要献给大唐皇帝的宝冠!
若真是宝物,被世人所见,天地为证,就容不得掺假了。而这消息自然会传回京城,一路上便有了保障。
王忠嗣有了这份凭空落来的功劳,不但要修了奏折紧急送出,更要派出精兵护送,沿途有各地官员小心护解,容
不得出半点差错,定会护得九龙冠一路平安到得皇帝眼前。
哥舒碧性子虽不羁,但是做事向来稳妥,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安排的稳稳当当,和胡言安笙一起护著九龙
冠上路了。
当时正当初春,严寒刚过,春意刚刚窜上枝头,绽出点点的绿芽。
一切都很顺利。
当这顶花费了胡言与安笙十年心血的九龙白玉冠展现于世人面前的时候,人人惊叹,天降异宝。
而王忠嗣更是立刻修了奏折作为紧急文书送到京城,更命手下大将率军五百人,与哥舒碧等人一起护送胡言安笙
二人,送宝进京。
而对当时的皇帝李隆基来说,所谓宝物,不过是后宫之中,璀璨夺目的装饰品而已。
天朝上国,何物没有?
他准了王忠嗣的奏折,准了这两个波斯人来京献宝,难道又是真的贪图这一样东西了?堂堂的大唐皇帝,莫非是
贪婪的财迷不成?
他要的,是天下归心。是宝不是宝,倒在其次了。
波斯被大食灭国已经很久,可是波斯人依旧源源不绝的来到长安,更有不少人做了官,终老一生在此地。
大唐向来兼容并蓄,如今万国来朝,好一番浓墨重彩的盛世华章!又何妨多一件光彩夺目的波斯国宝来锦上添花
?
因此,当胡言等一行人到达长安的时候,鸿胪寺已经派人在明德门外迎接,旋即延入皇城内的鸿胪寺宾馆休息,
不日便在长庆殿献宝,接受皇帝召见。
长庆殿一侧,耸立著高高的门楼,汉白玉的台阶一尘不染,春日的暖阳把两旁扶疏的花木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中间高高的台阶上,便是大唐天子李隆基,身边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杨玉环。
台阶下两侧是三省六部的大臣,都寂静的沈默著,等著看这传言中的九龙白玉冠。
胡言与安笙师徒俩,都穿了全新的波斯服,由鸿胪寺少卿陪同,在太监的带引下,来到台阶前。
安笙远远的就看见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坐著两人,看不清楚面容,一人皇袍龙冠,另外一人满头珠翠,在阳光下
闪耀著光芒。心知那便是大唐皇帝与贵妃了。
身旁胡言轻咳一声,他连忙低下头来,双手捧著锦盒,亦步亦趋的跟在师父身后,直到台阶前,把锦盒高举过头
,放在前面地上,两人一起跪下。
“波斯国人胡言。”
“波斯国人安笙。”
“向大唐上国献宝。”
胡言与安笙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大唐话,此刻说来,两侧的官员中竟有微微点头的。
“既是无价之宝,就打开看看吧。”
高台之上,传来皇帝的声音。
“遵命。”胡言闻言又是一礼,然后回头对安笙示意。
安笙膝行两步,把锦盒打开,小心翼翼的把九龙冠取出,颤巍巍地举过头顶,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花费了他们师徒俩十年心血的宝物,就彻底的展露在世人面前。
只见阳光下一团雪白的光芒,仿佛有千条瑞气,寒彻天地,叫人不敢逼视。九条精雕细琢的白玉龙形,裹在四周
,互相缠绕著,薄如蝉翼,却又明似秋水,仿佛剔透的如清澈的天山冰泉,纯净无暇。而龙的下部,是碧绿的水
波,衬托著上面的九条玉龙,都循玉石本身的纹样雕就,在阳光流转之下,竟隐隐有了流动的感觉,仿佛那不是
一顶玉冠,而是一件活物,是一片晶莹的冰,是一团蕴藏了天地灵气的云霞。
四周顿时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旋即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长久的沈默寂静之后,高台之上,缓缓传来一个深沈的声音,玄宗皇帝慢慢的,说出了四个字。
“鬼斧神工。”
足亦。
四周立刻响起异口同声的“贺喜吾皇,天下归心!”。
官员们纷纷侧过身来对著皇帝行礼,恭贺这件波斯的国宝,如今,是大唐的国宝,为盛世锦上添花。
胡言却和安笙依旧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听见一片称赞声,安笙也不免未免心下得意。
自己和师父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来雕琢这块玉,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心血,才完成了九龙冠。即使大唐多宝,这
般流光溢彩的宝物,也确实罕见。
应该满足了……相信师父此刻心里,定是说不出的言语,说不出的欢喜。
随侍的小太监,上前来收走了九龙冠,从此藏入南熏殿,成为了大唐的国宝。
玄宗皇帝赐了师徒俩一千匹绢,又著鸿胪寺卿给他们一个告身,在鸿胪寺补一个差使。
胡言和安笙,连忙叩头谢恩。
高台之上,玄宗皇帝做了个手势,一旁的太监便又尖声尖气的,宣布让胡言师徒俩退下。
两人哪敢多留?起身,低著头一步步后退,直到那高台上的人变得遥远,才转身。
可就在这时,安笙忽然觉得背后有一道锐利的视线,仿佛针一般的直刺了过来,惊得他连忙转头看去。
却只看见那一排排站立得规规矩矩,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官员。
察觉自己小徒弟异样,胡言靠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安笙依旧细细打量著那些人,可是相距太远,只能看见一个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身影,穿著官服,
面孔却模糊不清。
“没事……”半晌,他才摇摇头,对满脸担心的师父道,“没事的……”
是多心了吗?
为什么会觉得总有人在看著自己,即使转过身去,依旧有如芒刺在背。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鸿胪寺客馆毕竟不是常住的地方,献宝之后的第二日,胡言就和安笙收拾了东西,迁出了客馆,来到了长安东市
的永乐坊。
永乐坊靠近朱雀街,上临常兴坊,多是酒肆酒家所在。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面容娇好、貌美如花的胡姬,历来是长安酒肆一景。
其中最有名的,又要数永乐坊的“翠涛居”。
而翠涛居有两绝,一乃翠涛美酒,用古高昌国的法子酿成,饮者无不折服。
二就是胡姬朱颜。
朱颜也是翠涛居老板,二八年华,年少貌美,一双碧绿的猫样眼眸风情万种,身材高挑婀娜,又能歌善舞,仰慕
的人趋之若鹜。生意自然也是门庭若市,客人络绎不绝。
其中不乏一些有名的风流文人,倜傥名士。
朱颜都能笑吟吟的游走其中,无论是商贾贩夫,还是士子名流,都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长安酒肆向来也是宿驿,前方饮酒后方住客。
胡言安笙就带著行李来到翠涛酒肆。朱颜和哥舒碧早已在院子里等著了。
吩咐下人把行李拿去二人房间,哥舒碧就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搭住安笙肩膀,道,“你现在可算是名扬天下了
哦!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和胡言师傅献了一顶九龙冠,连当今天子都亲自开口夸赞了。”
“你消息倒快。”安笙斜眼看向他,毫不客气的打开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做生意的,消息不灵通还怎么赚钱啊?”对安笙的拒绝碰触,哥舒碧早已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忤,边揉著手
背边道,“你们昨天才献了九龙冠,当晚宫监就传出了图样来,估量会时兴,我也正打算叫我家的店仿著做两个
,看看能卖什么价。”
“得了,就算你手里的工匠们技术再好,能赶得上胡言师傅和安笙哥哥么?无非就是粗粗的磨个样子出来,把龙
用胶粘上去,怎么比得上连皇帝都夸奖的‘鬼斧神工’,能有个什么好价?”朱颜笑著插嘴,无视哥舒碧使劲朝
她瞪眼,拉住安笙问道,“这次可是打算在长安久住了?”
“这个──”安笙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原本一直看著三个年轻人叙旧的胡言却忽然开口,“住不了多少天,
等把京城逛了,再去东都、扬州等地,一游大唐,见识见识山川风物,就回碎叶城陪师兄。”
“要走?”
三人闻言都吃惊不小,异口同声的惊呼。
安笙更是惊诧莫名。
他原本以为这次来长安,就像自己小时候想象的那样,就此常住下去,然后靠著一身本事,在这繁华的城市之中
,闯出一片天地来。
可师父却说,要离开,回碎叶城去?
他怎么甘心?一身的好本事,一手的好雕功,还有一双连胡语师叔都赞叹不已的“识玉的好眼”,正是风华正茂
的时候,就似初春枝头绿芽萌出抽枝,谁都不知会开出什么样眩目灿烂的花朵来,又哪里情愿舍得这刚刚才踏上
的一条康庄大道,回到那遥远的碎叶城去?
“为什么?皇帝不是才叫鸿胪寺给我们补了个差使吗?正是大好的时候,为什么要走?”安笙不解,连连问道。
“长安不是你我能待的地方。”胡言只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回答,“反正那也是个闲差,还不如去讨一纸通关文
书,天南地北的游历一番,安安静静的过这辈子──”
“我不要!”安笙一双秀美的眉早已紧紧拧在了一起,不甘心的模样,“要走您走,反正我不走。”
“你!”胡言见小徒弟闹了别扭,正待责备,转念一想,安笙从小就向往大唐,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了一直梦想著
的地方,怎么舍得离开?
他……毕竟还年少啊……
胡言叹息著。可安笙哪里知道师父的心思,别扭性子一上来,谁劝都不听,又连珠炮般的开口,“再说了,师父
您的手艺,难道还比不过那些工匠不成?九龙冠又不是什么人都能成就的宝物,可不就在您的手中见了天日?连
皇帝都夸奖‘鬼斧神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什么‘鬼斧神工’?”听见安笙这番话,胡言忽然把袖子一拂,很是生气的样子,“那
不过都是别人一句话!要是昨儿个皇帝说九龙冠不算什么,我们这十年的心血,就彻底化为!粉,丁点儿也不剩
。”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站起身来,来回走动,“做我们这行手艺,不要以为自己有本事,就目中无人了,却不知什
么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包括性命!到底值不值价,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一句话,由别人来定,自己半点做不了主!
”
安笙还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顿时愣住,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站在那里,皱著眉浸抿著
薄俏的唇,一声也不吭。
末了,才低低的憋出来一句,“……那我也不走……”
“你!”见小徒弟一脸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表情,胡言也无计可施,袖子一甩,气鼓鼓的回房去了,丢下安笙站在
院子里赌气。
一旁,朱颜和哥舒碧见这俩师徒越说越僵,待要打圆场,胡言却已经回房间去了,安笙还是愤愤的模样。哥舒碧
朝朱颜使了个眼色,朱颜冰雪聪明,立刻会意过来,笑著挽住安笙,“好啦,胡言师父也是一时气话,哪有刚来
长安就走的道理?”
她拉著安笙往前方酒肆走去,“倒是这会儿都快中午了,你先去吃点东西,我这里翠涛酒可是全长安都有名的哦
,一定要尝尝……”
这才算是勉强让这场小小的争吵告一段落。
安笙生性执拗,再加上犯了倔脾气,认定了要呆在长安,无论师父怎么劝说,都半点不松口。
见小徒弟心意已决,胡言实在没法,不禁后悔自己从小实在太宠溺他了,以至于养成了这么个别扭的性子。不过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只能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准备出发去东都洛阳,然后云游天下。
临走之前,他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安笙。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一心想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下来,可是露巧不如藏巧,尤其是做我们这门手艺的。”
胡言紧紧握住安笙的双手,语重心长的道。
安笙的手指纤长秀美,漂亮的就像他作出来的那些精美玉器一样,晶莹剔透,却又带著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清
高。
胡言静静的看了片刻,才长叹一声,继续道,“如今因为九龙冠的关系,定会有人慕名而来,你若是要做,记得
不能给最好的东西,千万别把本事露尽了,不然……”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声叹息,抬头看向长安那巍峨的城门,“这里都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狼,什么都要最好的,恨
不得能把所有的珍宝都搜刮到自己手里,当年太平公主是这样,安乐公主也是这样,我们这些小小的玉工,算得
什么呢……”
“师父……”看著胡言一脸凄然,安笙也觉得心里沈甸甸的。
他知道师父师叔年少时曾在长安住过,更在太平公主的南庄里做事,可后来太平公主事败,师兄弟俩便离开了长
安回到西域。但是当年在京城究竟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情,他们却从来闭口不提。
听见安笙的轻声呼唤,胡言这才仿佛自回忆中惊醒似的,笑道,“算啦,没得说这些做什么……”
他转过身去整了整马背上的行李,片刻,才又回过头来,脸上,是父亲般慈爱的表情,看著安笙道,“孩子,要
是想家了,就回来吧,我和你胡语师叔,都在家呢。”
“……嗯……”
安笙使劲点了点头。
“孩子,好好保重。”
说完最后一句叮嘱,胡言就上马离去,离开了长安。
大路蜿蜒,消失在天地交接的尽头,马蹄溅起尘烟滚滚,来来往往的,数不清向往这盛世京城繁华的人,也数不
清黯然失意的人。
长安如梦,梦如长安。
翠涛居生意向来很好,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楼下喧嚣,楼上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