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对圣上尽忠。
县衙风平浪静,一无刺客,二无宵小。只有吕将军派的几十名武功高强的兵士藏在暗处,险些将赵禁卫长一行当作
宵小,火拼起来,幸亏赵禁卫长临在动手前亮出御赐令牌,方才顺利登上屋顶。
居高临下望进内院,灯笼明亮,能将内院情形看得仔细。有几间厢房的灯亮着,恍惚有人影。睿王殿下与另一人在
那厢房中对峙,片刻,睿王殿下闪出厢房,留下那人在厢房内一动不动。
密禁卫之一道:「大人,殿下这是怎的?莫不是那人对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们下去将那两个人拿了!」
赵禁卫长道:「且慢,皇上有圣训,凡事切莫急躁。暂且候一候再说。」
睿王殿下出了厢房后。密禁卫们看殿下走得极慢,且是一条直线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气,都由衷地佩
服大人有见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还是身形挺硬如松,不折不弯,皇家气度,实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个弯,进了拐角,瞧不见了。赵禁卫长打探四处后,带手下换到另一侧屋顶。此时北风凛冽
,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来。睿王殿下不晓得拐进了哪间房去,却看见厢房中那人也踉踉跄跄出门,却是顾知县
,顾知县径直扑向院中一间矮房内,片刻后搂着一个物事跌跌撞撞出来,走两步将那物事送到脸前仰起头,依稀是
个酒坛。
密禁卫们快冻成了冰雕,巴不得现在有壶热酒可喝,咽了咽唾沫道:「这小知县长得斯文,原来也是个贪杯的。」
说话间顾知县和酒坛跌跌撞撞回到了方才的厢房前,一头撞了进去,阖上房门。密禁卫们搓了搓手,再伸长了脖子
瞧,却看见睿王殿下从回廊处的另一侧月门里出来,但与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的也不是条直线,步履
微有踉跄,手里也拿着一样物事,却与方才顾知县手中的相同,是个酒坛。蹒跚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开了半
扇,睿王殿下进得房去,房门合拢。赵禁卫长低声道:「下去看看。」
殿下半夜入房,那房中人是谁?
雪落无声,人落也无声。密禁卫跟在赵谨身后潜身到了那间房前,拿唾沫润湿窗纸,戳了个洞。定睛望去,睿王殿
下在凳上坐着,对面一人散着头发半披着衣裳站着,扶住殿下双肩,灯下眉如烟墨眼似湖光,却是司徒大人。睿王
殿下低声道:「慕远、慕远……」埋首在司徒大人怀中。
密禁卫们在心底倒抽了口冷气,赵谨面无表情转身,密禁卫们跟着大人上了房顶,其中一个才胆敢大声道:「大人
……」赵谨默不做声,带手下径直回客栈。密禁卫们跟大人进了客栈的房内,赵谨插上房门,密禁卫之一道:「大
人,今天晚上……」
赵谨道:「今天晚上可有什么么?」
密禁卫都噤声不动。
赵禁卫长左右环视,沉声道:「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可都知道了。」
第二日,年初五。清晨开门,放眼望去,遍是银妆。
顾况到近中午时才起,昨晚上喝多了酒,头阵阵疼痛。开门一片银白,刺得有些眼花。鹅毛般大的雪片仍密密地落
。
门房在院中铲雪,小厮来跟顾况报告:「窦公子和穆公子早上走了,让小的代向大人道个别,去哪里却没有说。」
顾况回了句知道了。
踱下回廊,看门房正在拢雪,随手拿了把铲子去铲碎冰,小厮忙赶过来:「这种事情怎能让大人亲自动手。」将铲
子抢过去。
顾况道:「还是都别扫了,一边扫一边下,要扫到几时去,等停雪了再说吧。」招呼门房小厮都回走廊下,小厮拍
着身上的雪道:「大人说得也是,这几年还没见下过这么大的,真是场好雪!这一下,不知道几时能停哩。」
程适早上才从军营中赶回来,得知恒商已走,大大跳脚了一阵,顾况无所谓地道:「走了其实好些,不然能怎样?
」
程适直着眼看看他,而后摸了摸后脑:「你说得甚是,但——」
顾况道:「但又怎样?其实这样最好,这场误会也最好,要不然,我还不知该如何收场,算是老天帮忙吧。」
程适仔细思索了一下:「也是,断袖先不说,他毕竟是个王爷,向长远想,确实有些不确定。」拍了拍顾况的肩,
「你若能这样想,那便这样吧。愚兄被误认为你的奸夫也没什么,这个帽子扣着就扣着吧,但你记得欠我个人情。
」
程适这次来却也是来辞行的。
吕先命他回军营,随时待命,准备回京。顾况将程适送到门口,看他走远,心中却有些空空的寂寞的凉。天地之间
,仿佛只剩下他自己。
北风萧萧,雪越发的大了。
这场雪,下到初六也没有停的意思。副将去请吕将军示下,道雪大路滑,可要等停雪再走。吕先治军从严,道归期
已定不得延误,初六清晨拔营返京。
程适回大营,吕先再没给他皮肉苦头吃,但因程适两次触犯军纪,下了一道令,革程适掌书官职,贬做小卒。
程适一向不希罕这个芝麻大的掌书小官,况且还是个甚无作为的文官,贬做小卒正合心意。做小卒骑不得马,扛着
行李步行,遍地积雪,步行却比骑马稳当得多。
程适一脚高一脚低踏雪前行,还时常回头向廖山方向望望。旁边的小卒便开他玩笑:「兄弟这样一步三回头,难道
在蓼山有个相好的要惦记?」
程适打个哈哈,却不吐一个字眼儿。
寒风吹着雪片不断向脸上扑,程适这辈子头一回有些莫名的说不出的感伤。毕竟从逃难的时候到如今,和顾况拆伙
,这是第一次。
大雪一下竟数天没有停过,吕先的大军冒雪赶了三四天的路,初十才到尚川,十停路刚走了三停。大雪仍下个不住
,大军到了尚川城郊实在行不动了,吕将军终于下令,就地扎营,暂停赶路。
兵士们这几天冒雪走的苦不堪言,听了此令如奉纶音,雀跃去搭帐篷。程适内急正难耐,看见附近有片树丛,忙不
迭扎了进去。
吕先下马整鞍,探路的先锋兵忽然来报:「大将军,前面有一行人马,奉朝廷命令来见大将军,即刻便到。」
程适在树背后系上腰带,心满意足吹了声口哨。刚拐过那棵树,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双手,闪电般点了他哑穴,一把
将他拖进树丛深处。
一骑人马到帐前,翻身下马,吕先拱手相迎。为首穿黑袍的道:「在下刑部王经训,可是吕将军么?」
那双手将程适远远拖出几丈外,方才停步低声道:「程知会得罪了。」
程适这才得以回头看他模样,居然是蓼山寨的二当家黄信。黄二当家伸手解开程适的穴道,小声道:「程兄,寨主
让兄弟来救你。你犯了大事,朝廷正派人来拿你,事不宜迟,快随我走!」
王经训自怀中取出公文双手递与吕先,「此乃刑部公文。将军军中掌书程适涉嫌逆谋,下官奉命将其押回刑部待审
。」
黄信将随身的一个背囊打开,取出一件短袄一双鞋:「火烧眉毛耽搁不得,程知会速换下衣裳快随在下走!」
程适甩了兵衣,蹬掉军靴两把将鞋换上,有些大却能将就。刚把鞋套好,听得军营处嘈杂声大起,黄信拽住他膀子
迅速向树林深处钻去,程适撒开腿跟着黄二当家在树丛中飞奔,十万分疑惑中还有十分的兴奋,边跑边喘着问:「
兄弟究竟犯了什么大事,惊动寨主和仁兄?」
黄信道:「我只听寨主说程兄犯的事与谋逆有些干系,寨主与段姑爷在尚川城内。程兄见了便能晓得事情原委。」
吕先接了刑部公文,打开看毕,向王经训道:「此人在本将军中任知会,乃是皇上御封。他一介市井出身,但不知
怎会牵扯上谋逆二字?」
王经训道:「下官只是奉刑部公文拿人,来龙去脉所知不多。且事关谋逆,头绪未清,凡无干系者,内情不便详解
,望将军体谅。」
吕先便唤部下,问程适何在。有小卒道:「程适内急,刚扎营时到树丛中方便去了,还未出来。」王经训心中疑云
顿生,带人迳入树丛,吕先与副将随在后面。只见雪地上脚印纷乱,哪里有程适的影子。
罗副将道:「见此情形,人定是跑了。」
王经训道:「跑了?刑部查办此案未曾声张,半丝风声未曾走露,怎么会跑?」负起双手望着雪地沉吟,于脚印四
处徘徊思索。
四、五个回合徘徊罢,罗副将捺不住性子道:「人都跑了,琢磨无用,快些去追!」
吕先道:「看此情形,像是有人通风报信,将程适救走。单从脚印上看,通风报信的有两个人,向小路上去。但其
余方向的雪像被收拾过,将足迹掩去。须将人手分向各方向追寻。」
王经训却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沉着模样:「吕将军分析得很是道理,下官受教,只是……」恭恭敬敬抬手,向吕先一
拱,「下官唐突,可否先到营中一观?」
吕先微微笑道:「主事官要查看,本将无甚不允的道理。」吩咐罗副将点齐兵卒在帐前,王经训道了声得罪,领人
进各帐中查看。罗副将忿忿低声向吕先道:「大将军,难不成他还怀疑到咱们头上!?小小一个刑部主事官,真大
的排场!」瞧着王经训领人向大帐去,再道:「无端在此啰嗦,正主儿早该跑出十万八千里去了!」
吕先道:「他欲查只让他查罢了,十万八千里跑的是刑部的官司。」
罗副将愣了愣呵呵笑了:「大将军说得是!随他们折腾去。」看看吕先风雪中平如静水的侧脸,喉咙里小声道:「
跑得越远越好哩。」
程适今生逃难无数,此回最是凶险。寒风如刀雪片乱舞,荒郊野岭中一脚深一脚浅蹚着雪跑过,幸亏黄当家路面很
熟,领着他只在灌木矮树堆里钻来钻去。一面跑一面留神竖起耳朵,听远处可有什么动静。荒郊地里雪积得厚,一
脚下去没过近半个腿去,雪沾了身子的暖气化成水,半截裤腿与鞋越来越沉,湿潮麻木,针扎似的疼,头上却腾腾
冒着热气。
程适日后想及这次逃命,自觉此回脱险,一要感谢老天,连日大雪,马不能行,朝廷的人只能靠两条腿追。程适说
:「他们的两条腿,怎么比得上程爷爷的两条飞腿!」二当感谢刑部,将缉拿程适的大任交由王经训大人。王大人
在吕先军中仔细盘查,各个营帐,各个兵卒都一一看过。等到看完,程适虽未跑出十万八千里,却已到了尚川城门
外。
此时天已黑了,程适与黄信趁着夜色,大摇大摆进了尚川城。
黄信引着程适,进了城西一条旧巷,行至一扇半旧的朱漆门前。黄信握着门环先敲两下,再敲三下,门内有人道:
「哪个?」
黄信道:「夫人嘱咐的药材寻回来了。」
门嘎吱闪开一条缝。程适跟着黄信进门,穿过前庭,远远见一间屋内灯火明亮,像是正厅模样。风里隐约有腊梅花
香。到了廊下,程适跺跺脚,拍掉身上积雪,黄信推门领他进屋。果然是间大厅,燃着火盆,暖意洋洋。厅里七、
八个人在,主座上的两个人起身迎过来。一位是玉凤凰,一位是凤凰的新相公段雁行。
段雁行笑容满面拱手道:「程兄总算平安到了,可喜可喜!」玉凤凰在相公身边嫣然道:「到了便好,厨房里预备
了热酒热菜,等着替程公子洗尘。」
程适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大事,但明白是玉凤凰和段雁行救了自家一条命。双手抱拳,先重重一揖:
「兄弟这条命仰仗两位搭救,感激涕零。大恩如山,不知如何言谢……」段雁行迎头截住他话头,「在下诚心与程
兄相交,不过举手之劳,客套话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说。」
玉凤凰美目弯弯,含笑道:「程公子在蓼山上屡次相助,大恩再现。我相公钦佩公子豪气,意欲结交,从今后都是
自己人,何必再多客气。」
程适正乐得从命,玉凤凰吩咐摆上酒菜,热腾腾入席。玉凤凰和段雁行又蓼山寨的几位寨主和洞庭山庄的两位副庄
主向程适一一引见。程适见玉凤凰与段雁行夫唱妇随,一副琴瑟合鸣的大好形容。想那日招亲时,玉凤凰还一脸不
情不愿。玉凤凰言语举止,比之以前多了些娇媚,看段雁行的眼波脉脉含情,可见不管是什么样的娘儿,都要男人
来滋润一下。段雁行对付女人有两把刷子,值得钦佩。
一巡酒后,程适端着杯子开口道:「不怕各位笑话,兄弟到这时候,还不大明白到底怎么犯了事,犯的到底是什么
罪名。」段雁行道:「程兄,你可记得蓼山县衙门里有个黄师爷?」
程适将黄师爷引为此生的知音,想起那把鲶鱼须子就亲切,「怎么不记得,年三十那天他还跟我讨了一副春联哩。
」
段雁行道:「正是那副春联,黄师爷拿着那副对联进京告状,刑部里有位主事官是他远亲。告程兄的对联有谋逆之
意。幸亏有人将此事告之与我。说起来,其实程兄要谢,第一当谢此人。」
玉凤凰道:「这人程公子再想不到,连我也没想到,程公子与他有这样好的交情。」引得程适一问,「谁?」
段雁行道:「蓝恋花。」
话说那日黄师爷在衙门中见了程适的对子,觉得有文章可做,升官发财在望。讨到手后年也不过了,回家揣了盘缠
赶去京城。刑部主事官王经训是黄师爷远亲,黄师爷日夜兼程,年初三便赶到了京城,到王经训府上拿出对联,如
此这般一分析。王大人也觉得有文章,揣着对子去见刑部尚书。刑部尚书与工部尚书是亲兄弟,都姓娄,都是太后
的侄儿。朝中私下称呼刑部大娄尚书,工部小娄尚书。
大娄尚书听了原委,拿出对联细细琢磨后,道不要声张,拟公文一道,令王经训先去吕先军中缉拿程适。
事有凑巧,那日小娄尚书也在大娄尚书府上。小娄尚书新结交了一位江湖异人,懂得许多妙方增添房趣。大娄尚书
刚纳了两房美妾,小娄尚书便将异士引见与兄长,共研趣事。刚厮见完事,未起话头,王经训携联来报要事,小娄
尚书与异士暂避内室。异士内功精湛,耳目不同常人,将外间言语一一听得分明。这位异士便是蝴蝶公子蓝恋花。
玉凤凰成亲后,初二进京探望外公。初六到了京城。段雁行带玉凤凰到逍遥居吃醉蟹,雅间门尚未进,忽然身后有
人道:「段庄主与凤凰寨主双宿双飞,好生快活的神仙日子。」回头看却是蓝恋花。
蓝恋花摇头道:「只是两位这里逍遥快活,寨主的那位恩人却要大祸临头,性命不保。」
玉凤凰自然一问:「不晓得蓝门主说的是哪位恩人?」
蓝恋花晃一晃扇子:「吕先军中那个叫程适的掌书,不是寨主恩人么。他被人告了谋逆,刑部已发公文去军中拿他
,昨日就上路了。」
恒爰在行宫待了数日,初一到宗庙祭祀,初二圣驾回宫,初三再开祭天大典。
宫中事物纷乱,密禁卫迟迟未报司徒暮归的消息,恒爰心中愤恨难平烦躁又增,幸亏恒商有平安奏折回京,圣心稍
悦。
年初四,吕先的奏折到了御前,蓼山之事已平。恒爰想着恒商不日可回京城,暂时将心中恨意难消事放了放。
年初五,刑部大娄尚书进宫向太后请安。
皇帝这些日子形容清减脾性浮躁,太后暗忧在心头,日日思忖如何从后宫中寻出良方来替皇上宽解。大娄尚书进宫
时太后正在细问小太监皇上这几日晚上的动静,听见传报后心里倒喜了一喜。来个娘家人说说话,且松半日的心。
不过来的是大侄儿不是小娄尚书,太后略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