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睿智又有些残暴的父亲,他必须时刻诚惶诚恐,因为他离那张龙椅实在太近了。而父亲加诸给其他人的不幸
或者鲜血正以不同的形式报复着他或者他的子女。“不嗜杀人。”宁明答道,这其实并非圣贤原话,而是他作为
一个儿子真心的劝谏。前几日,父亲利用王嵩的反间计杀了刚浪陵、遇乞,两家都惨遭灭门。这两人不仅是功臣
,还都是母亲的亲人,如此轻易地便血流成河,宁明难免寒心。
元昊心下不悦,他感到儿子是在讥讽自己,讥讽自己的残暴,但强压怒火,又问道:“那么治国之术又是什么?
”
“莫善于寡欲。”宁明不假思索,他了解自己的父皇,父皇想要的东西总是太多,欲望和所付出的鲜血一样,愈
来愈多。
元昊心下大怒,宁明生平唯一一次真心对父亲的孝心,在元昊眼里不过是讽刺与无稽之谈。他痛恨儿子现在这种
眼神,带着宽厚与谅解,甚至还有些同情。记忆着似乎有个人有着相似的眼神——展昭。宁明虽不似展昭那般温
和,但却足让元昊震怒。没有一个人可以用这种眼神看着大夏天子,这无疑是种侮辱。
“看来你和展昭还真讨论了不少东西,他就是用这些无稽之谈来迷惑大夏未来天子的心智的?。”元昊冷笑道:
“听说你还送了他一把剑吗?说不准哪天为父就会死在那把剑之下。”
宁明觉得今日的父皇怒气尤盛,他大约能感到那怒气从何而来。本想辩驳说展昭非小人,转念一想,如此反易激
怒元昊,于是跪奏道:“父皇英明,休说展昭不会有此心,就算有,以父皇的睿智,岂会连区区展昭也防不了?
”
“哈哈哈……”几声大笑,响彻屋脊,“不愧为我的儿子啊,不过如果有你相助那就不同了。”元昊瞬间阴森下
的陌生面孔令宁明有些恐惧,这是父皇杀人前的表情,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父皇何出此言,儿臣惶恐。”宁明扑通一声磕了个头。
“你既然都能把放置羊骨之处话与展昭,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元昊冷笑道。
“儿臣从未与展昭谈过此事。”宁明此刻并不慌,元昊的话不过证实了他的猜想:“何况真正放置羊骨之处向来
只有国师与国主知晓,儿臣就算有这份心,也无能为力。”
元昊盯着自己的儿子,忽又大笑:“我儿莫怪,父皇当然知道不是你。不过攻宋之际会有如此巧之事,恐怕与那
几个宋臣脱不了干系。”说着又扶起宁明:“你去睡吧。”
宁明回到宫中,急派人到涂善府与展昭报信,说元昊恐怕疑心他在羊骨上作了手脚,劝他快逃,避避风头。父亲
的脾气他很清楚,逆他者亡,此次出征,群臣反对,元昊早已动了杀机,想找人出这一口恶气,就算错杀,也不
会放过展昭。
展昭从盘算这事时,就料到元昊可能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不过他没证据,就算怀疑,也无可奈何,于是报定一问
三不知的打算,倒有恃无恐。岂料是夜,元昊派宁令哥带兵包围了涂善府,让展昭去“开封府”走一趟,理由竟
然是与太子合谋谋反。
展昭大惊,这事如何岂会将宁明牵扯在内,又怎会有谋反一说。原来元昊料到宁明必会知会展昭,早派人拦截了
送信之人,以此为证据。
却说白玉堂本与展昭约在他下塌的客栈相见,见展昭迟迟未到,便往涂善府一瞧,见涂善正与宁令哥争论。
“哼,这天下人都知道涂将军对展昭情深一片。”宁令哥大笑道:“可惜展昭一点不领涂将军的情,倒与我大哥
好得紧。”见白玉堂从房顶跳下,对他怒目而视,于是更是面露得意之色:“又来了一个,这展昭的魅力还真不
小。”说着瞅着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展昭,火光映红了他原本略微苍白的面容。他一双眼正淡漠而犀利地望着自
己,似有所思,且带有鄙视之意。从来没人敢如此看自己,宁令哥心底添了几分怒气。
白玉堂一跃上前,画影出鞘,宁令哥及侍卫们都防不胜防。冰冷的剑锋已挨着宁令哥的脖子,他只得强装镇定,
颤抖道:“白玉堂,你赶快弃剑投降,本王就不追究你谋逆之罪。”
“我说王子你就省省吧。”白玉堂唇一扬:“我是大宋子民,杀你如同杀敌,谋逆个屁,倒是你这张臭嘴,白爷
爷今天想教训一下。”
“你……你杀了我……你逃不掉的。”宁令哥脸对着白玉堂,眼却瞅着展昭,想他出言劝止,岂料展昭只是对白
玉堂一笑,还有赞赏之意。
“就这帮酒囊饭袋,还不配与我白爷爷交手。”白玉堂大笑,神态轻松,多少年了,受猫儿约束一直勉强还算循
规蹈矩,今日似乎重拾以往那仗剑江湖的快意,难得猫儿不管,过过瘾也不赖:“不过看在猫儿的薄面上,我倒
可以送他们和你一起下黄泉,让你到下面,还不至于没狗腿子服侍。”
“白玉堂,你……”宁令哥虽怨恨,却不敢发作。
展昭看着眼前这十六岁的少年,为了一个皇位,竟然连自己的同胞哥哥也不惜陷害,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么。于
是走到他跟前,笑道:“展某本为宋使,被贵国无故扣押,还于宴上对我下药。展某尚未追究贵国的待客之道,
您倒说我谋反?试问一宋臣如何对西夏犯下谋反之罪?且您说我作了对西夏不利之事,又有何为证?无凭无据,
竟逮捕他国使臣,莫非这就是贵国的礼数?”
宁令哥见展昭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一想展昭与白玉堂都是重情之人,于是道:“不过我大哥现已
被父皇软禁。有他派去与你通风报信之人为人证,他亲笔书信为物证。展大人或许无罪,我大哥可脱不了通敌叛
国的罪名。”
展昭果然皱了皱眉:“既然如此,展某愿随王子去贵国的‘开封府’一趟,证实太子殿下清白。”这西夏官制仿
宋,连兴庆府的衙门也叫“开封府”。展昭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到了西夏,竟然都与“开封府”脱不了关连,虽
然处境完全不同,倒还有些亲切。想至此,不禁一笑。
第三十二章
展昭随宁令哥到了“开封府”,说要请他在此暂住,白玉堂拔剑怒道:“你们想软禁猫儿?先问过我白爷爷手中
的剑。”
展昭止住白玉堂,瞧了瞧四周严阵以待的侍卫、刀斧手与弓箭手,抱拳道:“殿下这是何意?”
“全部拿下!”宁令哥喝道,刹时刀光剑影,万箭齐发。
“猫儿,看来试身手的时候到了。”画影龙渊双剑出鞘,血光四溅,在火把的辉映下,犹如暴雨般纷乱。人其实
不尽死在二人的剑下,或者说展昭即使使出那灵动而阴狠剑法却也顶多是重伤对手。白玉堂虽怒气正盛,却也没
大开杀戒。多少刀斧手,是死在同胞的箭下,成为活生生的箭靶。
展昭虽内力尽失,但已将他与白玉堂两人自创的剑法已练得炉火纯青,原本因无内力而少了几分剑气,对付弓箭
已颇为吃力,更不消说还有时而攻击的护卫高手。只是他剑舞得奇快,剑上带了风,犹如狂风过境,箭竟然近不
得他身。那些个护卫高手,本想以静制动,再以内力取胜,幸而展昭应付那些个虾兵虾将之余,也留神众护卫,
如觉有气袭来,也不硬战,只以剑风巧避之。当真守如处子,脱如狡兔。
白玉堂早听得远处有枭骑声,知必有援军,不敢恋战,速战速决,杀出一条血路,与展昭一道突出重围。只是腾
空而起时,一箭射来,抵挡不及,展昭眼疾手快,用剑挡开,但紧接着又是几箭,倘若躲闪必射中白玉堂,抵挡
不及,展昭右肩中了一箭。原来是西夏的数十名神射手在暗处放冷箭,白玉堂从空中握住箭羽,反投回去,刺死
了那射伤展昭之人。施展轻功,终于杀出城去。
抢了守卫的马,驰骋了好一段路,展昭右肩仍血流不止,渐渐感到有些眩晕。因追兵是往大宋方向追,白玉堂不
敢走南边,只往西走,贺兰山越来越近,景致也越发荒凉。这塞外与兴庆府气候大不相同,虽说正值阳春时节,
但依然北风卷地白草折,不一会儿,竟然下起雪来。天渐渐泛出鱼肚白,寒沙四面,飞雪千里。
“猫儿,你怎么样?”白玉堂扶住展昭,见伤口处似有黑青,大叫不好,箭头有毒,一直因天色暗,又赶路而没
发现。于是忙下马生火,拔出箭头。白玉堂烧红画影,拭拭展昭汗涔涔的额头,用雪清洗伤口。“猫儿,忍着点
。”手起剑落,割开皮肉,将浸入骨髓的毒刮出,剑与骨磨擦的悉悉声和着风响,起伏错落,令人颤栗。
火光映红展昭苍白的脸,只见他双眸紧闭,睫毛轻颤,咬着牙,不哼一声,一夜奔波拼杀,发丝散乱,随风乱舞
,拂过乌青的唇和苍白的面,竟有几丝鬼魅之色。额头边上的几缕黑发,被汗浸湿,紧贴着面,一会儿又被风吹
干,如此几度干湿,白玉堂方将展昭伤口包扎好。
“猫儿,你和关云长一般了,刮骨疗毒。”白玉堂让展昭靠着自己,替他理理头发,与他说些话让他不至昏迷过
去。见展昭嘴唇干裂,忙捧了些雪,喂他吃下。
“武圣人面不改色,我哪里能比。”展昭勉强睁开眼,淡淡含笑,笑容浅而柔,身子因天寒又没穿够衣裳,紧缩
在白玉堂怀里,犹如冬天里蜷缩在主人被子里的猫。
白玉堂忙输了些内力与他,展昭顿觉暖和许多。只是天寒地冻,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勉强行了段路,见有
一小屋,大概是猎户打猎时栖息之所,于是大喜。扶了展昭入内。屋虽小,倒一应俱全。将展昭置于塌上,白玉
堂烧了些野味,煮了些水,二人吃了,添了许多精神。
“玉堂。”展昭躺在塌上,望着屋外的迷蒙天:“等雪停了,你一人回开封府吧,记得提醒边关加强守卫。”
“瞎说什么!”白玉堂起身,一双凤目圆睁,不想猫儿到今时今刻还说这些混账话。
“我必须回兴庆府。”展昭咳嗽了几声,想是着了凉:“我如今这样走了,便会被定为畏罪潜逃,不仅会牵连宁
明,还与西夏送去了对大宋用兵的口实。”
“但你回去就是送死!”白玉堂抱紧展昭:“何况就算你回去,他们有心要战也能找到其他借口。若你不放心宁
明,我明日就从宫中将他救出来。”
“不行,岂能因展昭一人之命而误了天下苍生。”展昭撑起身:“且你若救宁明出宫,定会被加以挟持太子之罪
,到时又添了一条出兵的理由。何况你救他出来又如何?莫非你让他跟着我们亡命天涯?”
“那你当时为何和我一起逃出来?”白玉堂急道,神色凄苦:“我知道你是怕我不肯走,但如今我又怎可能放你
一人回去!”闭着眼:“猫儿,莫要再管好不,我们就在这塞外放羊,不回大宋,也不去西夏,好不?”
展昭觉得脸上滚烫,抬头,竟是白玉堂的泪,灼热而苦涩。“玉堂……”相处如此久,从未见过他流泪,如今他
却因自己而流泪。曾经多次努力,想与他并肩作战,但终不能。自己不能与他遨游江湖,只能拖累他陷入一个又
一个的灾难。曾经想过同生共死,但眼看着这白色的鹰,清爽的风因自己而停驻、消逝,心如刀绞:“玉堂,我
会害死你的……”
“那就害吧,我心甘情愿……”白玉堂拥住展昭。吻干自己滴在他脸上的泪。
展昭反抱住他,拥紧,如此温暖的怀抱,不舍得,真的不舍得。唇上已印上一排牙印,手一抬,飞快地点上白玉
堂身上几个穴道,白玉堂顿时动弹不得。
“展昭!你要干什么!赶快解开,你敢一人去兴庆府,我就扒了你的猫皮!”白玉堂运真气,想冲开穴道。
“没用的。”展昭扶白玉堂坐好:“师傅传我的独门点穴法,你冲不开,一个时辰后,会自然解开。”说着将白
玉堂右手高举,与自己的手合在一起,点了他的哑穴,凝视着那双桀骜不驯,蕴含怒气的眸子,念道:“苍天在
上,厚土在下,展昭白玉堂今在此盟誓:白玉堂今生今世不得入兴庆府。若违此誓,展昭将不得好死,死无全尸
,且无葬身之地。以此为证。”说着倒了一碗水,咬破二人指腹,血从指肚滴落,落在水中,舒缓地散开……
白玉堂直盯着展昭,眼中都快迸出火来,心里骂道:“臭猫,这是什么烂誓,白爷爷不承认!”却苦于说不出话
,心急如焚。
展昭将血水涂在白玉堂唇上,小心翼翼,如同闺女勾勒唇彩,轻轻覆上一吻,铁腥沿着唇散开。离别在即,不禁
黯然:“玉堂,今生有缘无分,来世你我若还有缘,展昭定不理世事,只与你论剑煮酒,携手同游名川大山。”
字字句句,都如利剑,刺在二人心上。
门吱吱地开了,寒风灌入木屋,白玉堂瞥着展昭瘦削的身影伴着飞舞的雪花飘摇着消失在渐渐掩上的门缝。门终
于掩上,掩住了屋内人焦急的扭动,也掩住了屋外人一行清泪。
臭猫,烂猫,什么有缘无分,不许丢下我,我白玉堂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第三十三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展昭怕白玉堂无马不好行,便步行往兴庆府方向。身子早已麻木,雪钻入衣领,落在衣衫,单薄的蓝衣早从内到
外湿了个透,索性连体温也渐渐去了,衣上结了层冰。每一步都艰辛得很,在那没过膝的积雪中穿行,一步一步
,嘎吱作响。那纯白得刺眼的地里哪怕印上再深的足迹,不一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狂风卷着雪呛入展昭的胸,
狠命咳嗽着,眼有些朦胧,那片纯白中似乎有几点红梅,红得那般鲜艳。冰冷的口里半天才感到血丝在蔓延……
“将军,在那里,那里有人,是展大人!”眼前飘过飞舞的火把,耳旁响着铿锵的马蹄声,溅起积雪如白浪。仿
佛元宵的灯,除岁的爆竹,与漫天的焰火。
“展昭,昭……”是谁?是谁的声音如此焦急?手仿佛很温暖,很想就这样倒下去……但是不行了,绝对不行,
那唯一温暖的怀抱已被自己亲手推开,永远地推开。展昭今生再没有可以依靠的怀抱。
展昭推开眼前的人,手撑着龙渊,向一匹马走去。
“昭……”那人还要上前扶,展昭朦胧中舞了一剑,剑锋被握住,血沿着剑刃滑下。
“放开!”展昭抽回剑,惊醒了不少,拼尽全身气力,爬上马背,人整个伏在马上,一夹马腹,“驾!”,马飞
奔起来,又是一阵白浪……
“追上他……”涂善飞跨上马,望着白雪中单薄的衣袂翩然,蓝白相隐,不禁一阵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