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高!」
工厂深处的办公室传来社长——也就是穗高母亲英惠的叫声。
「上次那台BMW的客人打电话来了!他吵着说补土剥落了什么的,你没有偷工减料吧?」
「才没有!」
穗高不服气的喊回去,之后却因为疼痛而呻吟着。
他并不是以为自己的手艺是百分之百的完美,偶尔也会有失误或是出错,但穗高是不可能会偷工减料的。要是做了那种事,他就没脸面对人称「板金之神」的父亲遗像了。穗高现在拥有的所有技术,都是前年病故的父亲留下来的重要资产。
穗高奔进办公室,但在电话里也搞不清楚情况,因为对方住得比较近,干脆就过去客人家一趟。穗高告诉小鸡要更改预定计划后,就开着小货车出门了。
想到要去跟客户见面,穗高于是把脸上的冷敷给撕了下来。
「痛啊……」
不管做什么,从口腔到喉咙都在痛。只是拔了牙,为什么连喉咙都会痛呢?难道被那个庸医伤到哪里了吗?治疗途中因为麻醉生效,就算被怎么样了穗高可能也不会注意到吧。
到达客户家时,车主正一脸不悦地等待着。
「看,就是这里啦。仔细看看,有裂痕吧。明明前阵子才刚修理过的!」
中年男性车主以傲慢的态度指向高级进口车的档泥板其中一处。之前开车来工厂的是他的儿子,穗高是第一次见到车主。
他盯着车主指出的地方,立刻看到了裂痕。
「啊啊……补土间层剥离了。」
「我在电话里不就说过了吗?」
「不过客人,这里不是我们工厂整修的地方啊。」
「咦?」
「我们工厂板金的部份是在对侧,也就是靠近驾驶座那一边。」
「咦……咦咦?」
穗高转身,仔细看向驾驶座那一侧的车身。几乎看不到伤痕的车身光滑而优美,闪烁着光芒。
「嗯……啊,是这里。」
「哪里?」
车主弯下腰盯着穗高所指的地方。
「就是这里啊,这。」
「……我看不太出来啊。」
「也是啦,如果完工后外行人还能马上看出来的话就糟糕了。不过的确是在这一侧,请您问问令郎吧,他说是在右转的时候碰伤了。至于另一侧的剥离,应该是以前在其他地方修理的吧?」
车主沉吟着陷入思考。
「这么说来,半年前我太太是有发生过擦撞……还说因为不严重,所以已经托人适当地修理了……」
「就算说要适当修理,但这台BMW用的是铝镶板,很难处理的。没有专门技术的话,就会出现像这样的瑕疵。」
「我也是这么想……啊,真是不好意思。还劳烦你过来一趟,实在抱歉。」
穗高虽然心想着「你是笨蛋吗」,但他就是经不起别人坦率的道歉。他轻轻耸肩回了声「请别放在心上」,不过却没附上职业笑容,这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牙痛的关系。
「是拔了智齿吗?」
「啊?」
突然而来的问题让穗高感到困惑。
是身上还留着冷敷的气味吗?还是他脸有肿得这么厉害?
「不……你脸颊附近有点肿吧?我是个牙医,在『藤井泽牙医照护诊所』担任院长。」
「啊、啊啊……您是牙医吗?」
那个叫三和的,也是个非常拙劣的牙医。
「你该不会是在我们诊所拔的牙吧?」
「不,我是在一家叫做『藤井泽牙科』的诊所……」
「喔,那里啊。听说那里有位女牙医在……而且治疗期间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是真的吗?」
「是这样吗?」
这下不如说是穗高想知道了。
「不,这是从那边转诊到我们诊所来的患者这么说的。说什么为了调整假牙不知道去了几次,感到厌烦起来之类的……」
「啊,假牙吗?」
「还说小朋友在学校检查出有初期蛀牙,那边的医生却不肯钻掉蛀牙好好治疗什么的。」
「我是因为熟人推荐才过去的……原来还有这种事啊。」
失算了。
推荐那个牙医的人是「初田汽车」的营业负责人立浪。在工作上,那个人无疑是值得信赖的……不过,在牙医的选择上又如何呢?立浪据说是个比一般人对痛觉更迟钝的男人,必须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才对。他那副一年到头都笑咪咪的表情,也是因为对痛觉迟钝的缘故吗?
「唉呀失礼了,可不能对同行说得太过分啊,会变成营业妨碍的,哈哈……今天真是抱歉,这块剥离的问题,等儿子回来我会好好问他的。」
「麻烦您了,那么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穗高低下头时,一阵抽痛掠过。
在回程的车上,穗高的心有些许地动摇了。如果像往常一样去「藤井泽牙医照护」看诊的话,是否就不用遭遇到这么惨痛的回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应该立刻更换牙医呢?但今天傍晚也有预约消毒啊。
穗高边迷惘着边在国道上奔驰,途中经过一间购物中心,于是打了方向灯。手头上的冷敷马上就要用完了,他想去买点冷敷贴布。
在购物中心出入口附近的停车场停了一些车辆。
穗高俐落地将车停在目前正在流行的小型房车旁,那台小型房车没有停好,淡蓝色的车身虽在格线中,但却微妙地偏向一侧,似乎与隔壁那辆闪耀银光的高级进口车太过接近了。
「妈咪!快点!不快点回家的话节目就要开始了!」
当那个看来大约刚上小学的小男孩跑过来时,穗高萌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注意到进口车与小型房车的距离有点太接近了。在后头说着「等等」,手上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的男孩母亲就是小型房车的车主吧。她以遥控解开了车锁后,小孩什么也没想就用力打开了助手座的车门。
喀锵!
门发出相当大的声响,小男孩的眼睛瞪圆了,而母亲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
这也是没办法的。那台进口车的标志是四个银环,还是铝合金的车身,就新车的价格来说,都能买个五、六台小型房车了。
「妈咪,撞到隔壁的车了……」
「快……快上车。」
「可是凹下去了!」
「好了,快上车。」
看来她是打算当作没这回事。
小男孩的母亲猛然将购物袋塞进后座,里头的牛奶盒滚了出来,但她连看也没看就接着把小孩推进助手座,发动了小型房车,完全没注意到在不远处小货车阴影中的穗高。
留下来的,只有上头画了漫画风乳牛图的牛奶盒。
停车场不是公有道路,这情况不会触及道路交通法,只是民事上的问题。但不管是触犯哪一边,都已经被装做没看见结束了。从刚刚的声音听来,进口车的车门应该凹陷得挺厉害,涂装也剥落了吧。那台车的修理费可不便宜。
当那台小型房车开出停车场时,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走近进口车。
那人用一手提着似乎是刚买的观叶植物盆栽。他的身材纤细脸又小,有着一头看来很柔软的头发与细长鲜明的眼眸,嘴巴虽然小了点,但感觉起来很温柔……如果要照实说的话,就是个美男子。他的年龄看来跟穗高差不了多少,但稍微年长些。
那男人绕到驾驶座那一侧,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看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爱车的伤痕。
「喂。」
「啊。」
那男人突然抬起头,看到穗高时小小喊了一声。接着像想到什么似的微笑了。
「午安。」
他亲热地向穗高打招呼,人莫名地亲切。
男人身上的灰白色毛衣很适合他那柔和的风貌,羊毛料的长裤看来也很有品味。与身穿陈年夹克——也就是旧工作服跟牛仔裤的穗高十分不同。
「不是悠哉打招呼的时候了。」
「嗯?」
「你的车被隔壁的车碰伤了,仔细看看车门。」
男人咦了一声俯下视线,接着喃喃说着「唉呀,真的耶」边蹲下身。他以指尖触摸凹下的伤痕,发出「嗯……」不太有急迫感的沉吟声。
「小孩子开车门的时候撞到了。」
「是小孩子吗……」
「母亲也有清楚看到,但他们却马上逃走了。我有看到车号,是……」
「不,不用了。」
穗高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用……我想去交通分局应该能查得出车主。」
男人站起身微笑着,再次说了声「不用了」。
「很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既然是小孩子做的,我也不想一一追究。」
「不是那种问题吧,逃走的可是家长啊。」
「嗯……不过只是小伤痕而已,只要去板金工厂修的话马上就能修好吧。」
「喂喂喂。」
难不成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车完全不了解吗?吃惊的穗高虽想着自己是多管闲事,不过还是逼近这个男人对他说明。
「普通的板金工厂可是修不了你这台车的板金喔。」
「咦?是这样吗?」
「……这台真的是你的车吗?」
「嗯!」男人抱起盆栽这么回答。不管说什么,他总是带着笑容。
「本想也差不多是该买辆车的时候,刚好前阵子突然调职到海外的亲戚将这台车子转让给我,本来是打算买小型车的,没想到却突然变成进口车的车主了。」
「……你知道这部车的新车价格吗?」
「不知道,大概两百万左右?」
穗高告诉他正确金额时,男人「呜哇」惊呼一声,细长的眼睛瞪大了。
「进口车果然很贵啊。」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这台车是因为全铝合金,车身价格才会这么高的。」
「这么说来他是有提过。只是我自己对车没什么兴趣……单纯想要个交通工具而已。」
「唉」穗高叹了口气。
男性大致上来说都喜欢车子,对爱车有一定程度坚持的大有人在,不过偶尔也有像这种满不在乎的类型。也不能说这样不好,只不过希望他们能去买相配的平凡车种就好了。
「稍微用功一下吧,高级车会哭泣的。铝合金车身的板金不在拥有专门技术与设备的地方是办不到的。」
「是这样的啊。」
「把车开去那种连锁的简易板金厂也是没用的。」
「是喔。」
「铝合金是不能使用电阻点焊的。就算用敲的也因为材质本身容易延伸,因此不能像铁一样处理,连补土的附着状态也完全不……怎么,我的脸上是哪里很怪吗?」
明明特地说明给他听的,被这么盯着看也很难讲下去。
「啊,不……会痛吗?」
「咦?」
面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穗高,男人以指尖轻轻指向穗高脸颊。
「智齿。」
「啊啊……很显眼吗?」
败给它了,脸是肿得谁都看得出来吗?
刚刚的客户是牙医就算了,这个稳重的男人只是个普通人啊。穗高边想着不赶快贴上贴布不行,边以手碰脸颊。热度缓缓传来,因为目击肇事逃逸而忘掉的疼痛又一阵一阵地复苏,也许是心理作用,但感觉好像连淋巴腺也肿了起来。
「不要紧的,还有肿得更厉害的人喔。」
「是这样吗?」
「我以前拔牙的时候,脸肿得像两颊塞满饲料的黄金鼠一样喔。」
男人这么说着,穗高于是将他的脸在脑海中想像成黄金鼠。因为他原本的容貌端正,因此画面变得相当好笑,穗高差一点就要笑出声了。虽然是个怪怪的家伙,不过他似乎不是个坏人。
「你有好好漱口吧。」
「你说话好像牙医一样。嗯……车牌号码真的不用了吗?」
「嗯,不用了。反正车只要开出去,总有一天会碰伤的嘛。」
「一般人对别人弄出的伤痕是不太会这么说的吧!」
他是滥好人,还是不缺钱的少爷呢?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再次对穗高低头致意。
「承蒙你的关心,真是多谢了。关于铝合金车身的知识也让我上了一课,撞伤的话……嗯,我会跟这辆车的经销商谈谈看的。」
「那样也是可以啦……总之这还是给你吧。不,我不是想要来拉生意喔。」
穗高朝茫然中的男人递出名片。他看了之后,露出「啊,原来如此!」的接受表情。
「新城先生是板金师傅啊。」
「嗯,也能修理铝合金。我前阵子才刚修过BMW。」
「我的运气真好啊,居然能在发生肇事逃逸的地方遇见板金师傅。」
「……不对吧,运气好的话车就不会碰伤了。」
「说得也是,哈哈。」
这次他笑得露出牙来。那健康的雪白齿列令现在的穗高非常羡慕,这个男人一定没有蛀牙什么的吧。
但那笑容里有着什么……令穗高有点介意。
就像有鱼刺稍稍梗在喉咙里的感觉。不是类似鲷鱼之类的大根鱼刺,而是更细小的,就像小竹荚鱼刺让喉头发痒的那种——异样感。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连穗高自己也搞不太懂。
「唉,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联络我吧。」
「是,真的很感谢你,那么下次再见了。」
抱着绿色盆栽的男人客气地道别,穗高也跟着低头。不知该说是有格调还是教养好,像这样的男人是穗高至今不常见到的类型。
那男人上了车后仍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以谨慎的驾驶将车开出停车场。
既然他都这么清楚地说了「下次再见」,就表示他有意将车委托给「新城板金涂装」维修吧。由事情经过来看,穗高是想给他稍微打点折,不过可怕的社长是不可能会答应的。
当穗高迈步走开时,臼齿的洞抽痛了起来。
穗高一脸痛苦地赶向药房。下午的工作结束后,又非得跟那个牙医见面不可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便不禁沉重起来。
穗高虽然也有考虑把牙医换成BMW的车主,不过在拔牙后才换也没有意义。今后应该也会持续治疗,要换的话还是趁早……不不,但至少到拆线前还是在同个地方接受处理会比较……
穗高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穗高原本并不会为了小事而迷惘的性格,如今却只为了一颗牙齿,就不得不烦恼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可叹啊。
买完东西回到车上,穗高将特大号的冷敷贴布贴在脸上。在后照镜确认过自己悲惨的脸后,穗高突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要在工作结束后才过去的话,那么只有「藤井泽牙科」这个选择。另一间诊所的挂号时间会赶不上的。
看来只能让那个光用视线就能让人心情降到冰点以下的三和看诊了。
2
秋雨敲打着家庭餐厅的大片玻璃窗。
穗高一个人发呆地看着流下玻璃的雨丝,因为上午的会面延迟了,现在的他才刚吃完这顿很晚的午餐。
雨势渐渐变小了,到了傍晚应该就会停歇吧。
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照烧鸡肉套餐餐具推远些,穗高看看手表。
今天也有跟牙医预约,不过还有不少时间。虽然如此,要回到工厂时间也不够,偶尔也翘个班……不,该说是悠闲一下,于是他点了杯餐后的咖啡。
喝着加了大量牛奶的咖啡,穗高反刍着他方才与「初田」的营业负责人交换的对话。
他们谈的不是工作上的事,而是牙齿。
「不,他的技术真的不差啊。就连商店街的毒舌婆婆都这么说了,我想是值得信赖的。」营业负责人立浪这么说道。
他不仅是稀有的顶级销售员,也是藤井泽商店街的偶像大叔,情报来源很丰富,可信度也很高。
「我倒是听到不太好的传闻,像是他不肯钻掉初期蛀牙什么的。」
喔喔,立浪发出想起什么的声音来。
「这我有听过,洗衣店的岩谷先生也有说过一样的事情。不过根据『萌黄』老板娘告诉我的,先不钻掉蛀牙来观察情况也不是坏事,还说那位牙医采取的态度就是尽可能不去钻掉牙齿。」
「是这样吗?不钻掉蛀牙不就不能治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