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笑了。
──以觉醒的眼神,以放弃的眼神……笑着。
「对不起……穗高先生……」
小鸡的声音就像是要哭出来了。
「……就像你说的一样。」
「咦?」
「他只有脸颊以下在笑。明明觉得不开心也不好笑,为什么脸上还挂着笑容呢?」
是吗?是这么回事吗?
也就是说,这阵子穗高感觉到的不自然与烦躁的来源就是这个。三和那法没轻易看穿,仿佛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在拒绝他人的──虚伪的笑容。
「什么嘛,我都已经这样跟你低下头了,还不行吗?」
刺耳的怒吼声突然在店中回响。
「大、大岛,冷静点。」
「你瞧不起我吗?」
「大岛……」
吧台的椅子发出巨响后倒了下去,是大岛在站起身的同时将椅子给踹飞了。老板娘走出吧台边说着「唉呀唉呀,是怎么啦」,一边将椅子扶起。熟客们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观望着情况,在酒店武的争执并不少见,如果老板娘出面还不行的话,在这条商店街上拥有数一数二存在感的老爹就会上场了。熟客们都知道,几乎没有遇过老爹出马还不能摆平的例子。
这时候,老爹只狠狠瞥了大岛一眼,就默默地转回烤鸡肉串旁。
「对、对不起。」
变得诚惶诚恐的人是三和。
大岛的兴奋状态仍然没有收住,仔细看看的话,他似乎在进来这间店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睛显露出醉汉特有的迷茫。
「混帐,三和!」
他猛然抓住三和的衣襟。
「之前你不是说过,如果不够的话还能再借,你不是说了吗?」
「那、那个时候我是说了……」
「等等,这位小哥住手吧。」
大岛哪里听得进老板娘的劝,他把想介入两人间的老板娘使劲推开。
老爹抬起头来,离开了烤鸡肉串前。熟客们也陆续有了动作,正在吃火锅的客人将瓦斯炉的火给关了。
「耍我啊!你这混帐是要我下跪吗?」
「住手……大岛……」
「只不过赚得比较多,干嘛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我没那种意……」
「这算什么朋友嘛!是朋友的话就借啊!有什么不可以!」
被迎面怒吼,大岛的口水飞溅到三和脸上。穗高的脸颊痉挛了一下。
「所……以……我不是说不借……」
「少瞧、瞧不起人──告诉你,三和!我可从来没把你当成朋友看!」
三和的脸色刷地发青。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出了点钱,就变得自以为了不起啊!什么叫又见面啦!我可不是因为想见你才来找你!你这家伙的脸,我可是一点都不想看!既然没打算借我钱,就不要把我叫到这种地方!」
大岛更加揪紧了三和的喉咙,满脸通红地大嚷,痛苦挣扎着的三和,手指微微擦过大岛的脸颊。
「啊……对不……」
大岛立刻使劲全力将三和给撞飞出去,钝重的声音碰地响起。
三和纤细的身体失去平衡而往后倒下,途中脑袋重重地撞在吧台上。老板娘奔了过去,边说着「不要紧吗」边扶起他。三和张开眼睛,视线茫茫地只说「不……」。
「亲爱的。」
老板娘仿佛要护住三和般地抱着他,开口叫了老爹。
走出吧台的老爹以沈静的怒目看向大岛,顺手将白色的厨师帽拿了下来。
客人们终于站起身来,手端着自己的酒纷纷主动跑去避难了。待会可不知道那个家伙会摔在哪张桌子上,老爹可是柔道二段、剑道练到教练等级,最近似乎还开始练太极拳了。
「老爹。」
穗高也站起身来。
他没办法再袖手旁观下去了,于是走到发生争端的吧台前,以不是一天两天练就而成的眼神狠盯着大岛。
「干、干嘛……你们是怎样。」
老爹虽然在大岛面前摆开架势,但一看到穗高,便昂起粗眉以沙哑的声音说:
「新城的第二代吗?」
「是。」
「你能解决吗?」
「可以。」
「……别把店里的东西砸得太惨。」
「好。」穗高垂下眼神点点头。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穗高的右拳已经极快地揍在大岛脸上。
大岛被打飞到店门口附近,尽管倒了几张椅子,桌子倒是没事。熟客纷纷发出喔喔的骚动声。
「新……新城先……」
三和的脸上没了血色。
被打飞出去的大岛倒坐在地上,露出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蠢相来,擦伤的唇角正流着血。
穗高轻轻挥了挥手腕,再度走向大岛。
「不行啊,新城先生!」
挡住他的人是三和。
「不行,不可以使用暴力呀。」
「你在说什么啊,医生,不是他先动手的吗?」
三和抱住穗高,让他无法往前走。啊,洗发精的香味……瞬时像这种无关紧要的想法掠过穗高脑海,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拉开陷入动摇的三和,沉默地走向门口。
醉汉不成样子地靠在拉门旁,但眼神还是很凶悍。
「我可不是上班族。」
穗高俯视着大岛,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只不过是个板金工罢了,就算因为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那里,名声也不会搞坏。随你高兴啊。」
「混……混蛋……
「啊,警察也不会认真看待醉汉间的争吵的啦,而且也没有目击证人对吧?」
穗高说这话的同时回头望向店内,常客们就像约好了一样,连忙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喝了起来。老板娘跟老爹也在吧台里忙着自己的工作,翔也跟小鸡虽然就近在能够马上帮忙的地方,此时却都把视线转向别处。
呆然着这边的,只有三和而已。
「──别再来纠缠医生了。」
「跟、跟你又没关……」
穗高碰地踹了一脚。
他踹的不是大岛,而是大山身旁的墙壁。以杉木装饰的墙嘎吱震动着,其中一枚钉住「提供惠比寿啤酒」海报的图钉掉了下来。
大岛张着嘴僵住了。
「不要让我说太多次。告诉你别再来烦医生,医生可是我们镇上重要的牙医,要是他没办法集中精神在看诊上,让藤井泽的蛀牙变多了你要如何负责啊?」
翔也噗嗤笑出声来,他在穗高瞪了一眼之后说了声「对不起」,仍不断颤抖着肩膀。这话有那么好笑吗?」
「总之,你的欠债自己想办法,别想依赖别人。」
放话之曲,穗高拉开拉门,就像把垃却丢出去一样将大岛踹出店外。
他接过翔也拿来的大岛的大衣,扔向瘫坐在地上的男人。醉汉揪住自己的大衣,嘴上小声骂着什么。当穗高一边说着「还有什么要抱怨吗」一边朝他走近时,大岛很害怕似地朝后退了一些,歪歪倒倒地总算站了起来。
最后说了一句「你懂什么」。
谁要懂啊──穗高这么想着瞪向大岛。中伤帮助自己的人,这种家伙的心情他才不想懂。
看到大岛摇摇晃晃走掉的背影远离到一定程度后,穗高才回到店里。
「没事吧,医生。」
三和倒坐在穗高他们所在的榻榻米座位上。
小鸡的手将毛巾压在三和的后脑杓。看到穗高时,三和使劲地皱起眉头。
「怎、怎么做出那么粗暴的举动……」
什么嘛,帮忙还被骂。穗高撅起嘴说道。
「粗暴的人是他吧。」
「是那样没错,可是……不可以使用暴力……啊……」
红色的液体从三和鼻中流出。小鸡立刻将毛巾递给三和,老板娘则将面纸整盒拿起过来。
「来,用这个压住……你吓了一跳吧。刚刚那只不过是醉汉之间的小冲突,酒馆里常有这种事的……第二代,你送医生回去吧。」
「啊……可是我没有车啊。」
「你在说什么呀,之前你不是已经喝了酒吗?我现在去叫出租车。」
老板娘俐落地指挥着,不知怎的穗高跟三和已经一起坐进出租车里了。开始推辞着说很近不用的三和,在被老板娘念过「撞到了头,多注意点是不会错的」之后,也只能诺诺称是了。
出租车迅速抵达后,走出店门的穗高受到熟客们拍手致意,老妈明天大概就会知道了,到时应该会被她大力揪起耳朵吧。
在翔也与小鸡的目送下,出租车发动了。
在告诉司机住址之后,三和几乎没有开口。他突然无力地深深垂下头,连看都不看穗高一眼。即使穗高问他「不要紧吗」,三和也只是无言地点点页而已。
而穗高自己也感到困惑。
他不知道该对彻底消沉中的三和说些什么才好。但另一方面,心中某处却想着「这样一来,医生跟那家伙的关系就会这样结束了吧」而安心下来。他容不下那种男人老是在三和身边晃来晃去的。但这只不过是穗高单方面的心情,对三和来说,并不希望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吧。
出租车在一栋大型公寓前。不是套房公寓,而是适合全家居住的那种公寓。
「……那个,送到这里就够了,请搭这辆车回去吧。今晚真的给你添麻烦……」
「不行,老板娘叫我要好好送你到家门口的。」
撒了个适当的谎,穗高先下了出租车,但其实只是他自己想这么做而已,穗高想再跟三和多相处一会儿,他有种不这样不行的感觉。
而三和好象连争辩的力气都没了,在那之后又陷入沈默,付了出租车资。他以谨慎的脚步下车后,依旧没看穗高便朝公寓入口走去。
尽管行进间有点不稳,三和却说着「不要紧」,拒绝了穗高想扶他的手,他的脸上完全找不到往常的笑容,但总比让穗高看到虚伪的笑容来得好。
电梯上升到七楼。
来到家门前,三和总算转向穗高的方向,端正地低头行礼。
「……承蒙你……的照顾。之后我会去向酒馆老板他们道歉的。」
「嗯,我想那样也好。行
「那么──」
「啊,我走了。」
穗高毕竟没打算进到房间里去,他转过身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他或许会因为今晚的事情遭到三和厌恶也说不定,要是那样的话就真的让人觉得遗憾了,不过穗高对于扑了那个男人这件事并不后悔。他无法忍受,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那个为所欲为利用三和的家伙。
走在走廊上时,穗高听见喀擦喀擦的声音,大概是三和拿出钥匙吧。注意到那声音持续了很久的异样,穗高回过头去。
三和正要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但是却没办法做好──他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医生?」
怎么啦?当穗高喊他时,依旧低下脸的三和摇着头。
「请……请回去吧……」
他的声音比手颤抖得更厉害,水滴自三和低俯的下颚答答滴落。
穗高慌忙回到门前。
「喂,医生。」
「没、没关系,我不要紧……」
「连门锁都没办法开好了,在说什么啊……来,给我。」
穗高自他细长的手指间抢过钥匙,开启了房门。明明不是自己的家,穗高却先踏入屋中拉住三和的手。房间里头很昏暗,穗高在墙壁上略为摸索了一阵子才找着电灯开关。
在灯光下,三和连鞋也没脱,只是休伫立在那里继续哭泣着。
虽然到刚才都没发觉,但三和似乎也喝了不少酒,他的呼吸之间带着日本酒的气味,穗高不知道三和这种醉了才会哭的酒癖。
「呜……呜……」
面对抽咽啜泣,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的三和,穗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那个……」
不说点什么不行,穗高这样想着。
「医生你……交朋友还是多挑一下比较好。」
要是把他逼得更紧的话我该怎么办啊。说完后穗高才留意到,但已经太迟了。三和突然抬起头,以通红的眼睛看着穗高。
「大……大岛他……大岛他是有理由才会──行
「不管有啥理由,会说那种话的人称不上是朋友吧。」
「那是因为他喝醉诞……」
「不就是因为醉了,才会说出真心话吗?」
想起大岛那时的手机对话,穗高以像是唾弃般的口吻说着。
「那家伙不也说了,才不把你当什么朋友吗?你只是被他利用而已,也不差不多该觉醒了吧?」
「……大岛他不是那种……」
三和露出仿佛被穗高深深伤害的表情。被三和含泪的双眼瞪着,穗高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但他立刻明白那份疼痛已化为气愤。他明明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守护三和,为什么非得被投以那眼神不可?
「你们以前感情真的很好吗?从还是同学的时候就很亲近吗?要是我的话,可绝不会向死党借钱的……你被骗了,医生。」
「不对……你懂什么。」
「我就是懂。医生你自己应该也隐约发现了,所以今晚才会拒绝借钱给他吧?」
「我不是要拒绝!」
三和以可说拼了命的态度反驳。
「我只是希望也能把理由说得更详细一点……如果还钱方式有错的话,欠债就不会减少,只是希望他能跟专家谈谈……我想这样对大岛来说一定会比较好的。」
为什么要帮那种男人如此竭尽心力呢?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明明是我担心你,更想着你的事啊。
愤怒与难为情一股脑地同时涌上,令穗高的情绪暴躁起来。
「只有你一个人觉得高兴吧?」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穗高对自己感到轻蔑。
「比起这番担心,那家伙似乎只想要钱的样子。」
然而穗高嘴巴却停不下来。明明想要安慰三和的,但却做出了相反的事。穗高的确是想让三和与大岛分开,可是却没想过要伤害三和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你要适时地生气啊。」
只有穗高一个人老是在生气。
「不要嘿嘿地傻笑着什么都能够原谅,要好好地生气啊。光只有温柔,对方才会爬到头上。如果要替对着着想,认真生气也是必要的啊!不然的话,就会像这样被瞧不起,受人欺骗、假装是朋友把钱骗走。」
「我没办法生气啊!」
三和以悲痛的声音说。
「别说得那么简单。我、我不像你一样,习惯怎么生气啊。我从小就是这样被教养的,真的没办法啊!」
「穿白衣的时候不就能发怒吗?」
「那是因为在工作啊。如果我自己能够自由切换的话,就不必烦恼了!」
「……难不成医生你其实是非常笨拙的吗?」
「多、多管闲事!」
「现在你不就认真地在生气吗?」
穗高的指责让三和张大双眼。
他纤细的身体贴着墙壁刷地滑落,三和就那样坐倒在水泥地上,背脊碰地撞上鞋柜。
「……请你……回去好吗?」
直到刚刚还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此刻则失落地望着正对面的墙壁。三和就这么将脸埋进自己的膝盖之间。
「那个,医生……」
三和没有望向因为自己说得太过火开始感到后悔的穗高,又说了一次「请回去吧」。
那就是他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了。
接下来不论穗高对他说什么,三和什么也不回答,仅是呆呆地俯卧在冰冷的磁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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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高知道自己的头脑很差。
从读高工的时候起,他总是在术科上有超群的好成绩,但其它学科就惨到不行。虽然也是因为没认真听课的关系,不过穗高本来就没有用建构理论来思考事物的倾向,他是依赖现场情势与直觉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