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鲜衣怒马的小小少年,如今温宏舒依旧喊他为“小将军”,他却再也不能于日光之下,仗剑逍遥。
夏清源一世从来没有后悔,在那一刻却有些伤怀。他依旧微微笑着陪温宏舒说话,却只能握紧双手防止它的颤抖
。
温宏舒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旧事,又说了他带着辽主病逝的消息回京,被半路拦截的事。这些夏清源早就猜到,外
面日头渐偏,时近黄昏,他便起身告辞。
他离开的时候,驿馆寂静无声。天色灰暗,空中乌云密布,仿佛要下暴雨。
夏清源眉头一皱,急急地赶回兆尹府。刚刚踏进门,正撞见张伯。张伯一把抓住他的手,失声叫道:“大人,不
好啦!言儿……言儿他不见了!”
夏清源心头一紧。他一向沉稳自制,却有一瞬间乱了方寸,想到最坏的地方去。他死死盯着张伯,努力使声调平
稳,问道:“怎么回事?”
张伯拉了他到书房去:“下午言儿在这里念书,十七王爷也跟在旁边陪着。老奴想着王爷也在,就离开了一会,
谁知道一回来……”
书房乱作一团。原本镂花长桌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夏清源一言不发,踏着满地书卷进了房。他忽然蹲下身,从门
下拾起一支细管,拿在手上审视了一番,又凑到鼻尖嗅了嗅。
张伯跺脚道:“他们下药?难怪能悄无声息地把人弄走,连十七王爷也……”
夏清源讥讽地弯了弯唇角,“区区的迷香,药倒一个孩子还可能。封平王人中龙凤,除非他自己愿意,天底下有
谁能在片刻之间绑了他去?”
他四下里望了一眼,从墙柱上拔下一枚飞镖,取下上面的字条。
“东郊。十里。城隍庙。”
夏清源展开来匆匆看过:“是冲着我来的。”
他把字条递给张伯,低着头半晌无话。张伯着急道:“这可怎么办才好?‘白玉京’都调去护卫官员,一个人也
……”
“我先去。”夏清源顿了一顿。他咬着唇,眼睫轻轻地颤抖,他终于从袖中取出令牌,又说了一遍,“我先去。
你调陈凌那一楼来救。”
张伯答应了一声,伸手去接那令牌,夏清源却死死攥着,张伯愣了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夏清源唇角动了一动,笑容却不能成形。他终究还是松了手,将令牌小心翼翼地放进张伯的手心里。
那一刻,张伯有一种错觉,仿佛夏清源竟然在哭。但是不会的,那个狷狂自负算无遗策的青年,又怎么会哭?
他的目光追逐着夏清源的脸妄图确定,那青年却一转身,取了长天琴,推门而去。
出了西凉街,天果然下起了暴雨。
街上的人抱头狂奔,只有大红官袍的青年抱着长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凄风冷雨里走着。
关了门的秦楼楚馆里咿咿呀呀有人在唱: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
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
我,倚阑干处,正恁闲愁。”
他像一个谜了路的孩子,张皇无措。他知道过了今天,有些东西他便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
能走下去。
冰冷刺骨的冬雨泼在他脸上,天色昏暗。他恍然又记起困在井下的那一日,他问那个人:“如果在这里困上许多
年,肚子会不会很饿。”
那个人前一刻还抱着他允了诺,转眼之间却低着头道:“陈凌那一楼……例外。”
他猛然住了脚步,荒野之中面前一点孤灯摇曳,城隍庙已近在眼前了。
夏清源抬起头来。他静静地站了一会,精致美好的面容上绽开惯常的冷淡讥讽的笑容。他立在庙门前高声道:“
出门是客,外面风雨漂泊,可容在下进来避一避雨么?”
庙门应声而开。他昂首走了进去。
城隍庙里十几号人,或坐或站,都握紧了兵器,戒备地盯着他。
夏清源一眼就看见史言和十七王爷被五花大绑扔在一边,两人都应该是中了迷香,闭着眼在睡。他却分明瞧见十
七王爷躲在史言小小的身体后面,忽然睁开眼对他甜甜地一笑。
夏清源眉间一凛,却不动声色,抱了琴走到最里面,转身来坐下,把琴放在自己膝上。
他全身湿透,乌发粘在脸颊上,一身红衣湿漉漉地滴着水,透着一股妖媚脆弱的美丽。没有人上前,没有人出声
,都只盯着他,看他从容地抬起手,起了第一个音。
夏清源竟然在调弦。
外面风雨瓢泼,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听着泠泠琴声,淡淡笑着开口道:“肖付,在下还记得当年金蛇帮占山为王
、一呼百应的情景,怎么一别十年,倒沦落成了别人的死士?”
离门最近的男人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晃着空空如也的右手袖管,指着他骂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你卸了老子一条胳膊,老子如今让你偿命!”
“肖帮主欺压善良的时候,就没想到因果报应?”夏清源抬起眸来,“在下却是想到的。当年气盛张狂,以为能
除暴安良,谁知道肖帮主如此刚强……”他轻轻浅浅地笑了一笑,“如今在下已经来了,帮主又打算如何让在下
偿命?”
城隍庙里十几个人齐齐亮出了兵器。刀剑声中,夏清源奏响了第一个音。他在弹一曲“定风波”。
久久无人上前一步,夏清源莞尔笑道:“在下早就没有武功在身了,如今不过学诸葛先生摆一出‘空城计’,你
们还怕什么?”
肖付抬手喝退了众人,阴侧侧笑道:“回鸾君武功盖世,昔年昆仑山论剑技压群雄,谨慎些总是好的。”他使了
个眼色,叫手下众人分别堵住门窗,笑眯眯道,“夏回鸾,你总是跑不了的,不如先和我们说说,你那盖世武功
,是怎么没有的?也好叫兄弟们安心。”
第 40 章
那盖世武功,是怎么没有的?
夏清源双手停了一停。许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开永十五年冬。
大辽为了粮食南犯边境,文宰苏紫帅鹰军北上,血染五丈原。那一役,二十万鹰军重创大辽轻骑,将辽人赶出长
门关一千三百里。辽将耶律宏递书,愿派辽使赴京谈和。
宋辽多年相争,那是唯一一次完胜,轻骑既灭,大辽十年内无力南侵。这个消息风一般从北境传遍大江南北,却
永远也无法传进苏紫耳中。
天生孱弱的紫薇郎征战一十二年,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丧命五丈原。
大雪漫天,满城素缟。
夏清源不眠不休,千里还朝。
城头白幡猎猎作响,他想着苏紫文弱淡漠的笑容,扬手震断了白幡,昂首进殿,等着议和的辽使来朝。
“你说的这些,世人都知道。”肖付靠在门上,眯着眼看他,“夏回鸾,老子问的,可不是这个。”
夏清源抬了抬眼。
外面暴雨仿佛要停,雨声渐渐地小了,冷风顺着歪了破了的窗子钻进庙里。他脸色越发苍白,起手弹起琴来。
《十面埋伏》。
他一边弹奏,一边开了口:“苏紫辞世,我朝再无一人可领鹰军。大辽听到消息,虽然仍是按约前来议和,却早
就不把我朝放在眼里。宴席上便百般刁难,屡次出言不逊,宴席过后,又硬要百官陪他策马游览京城。行到清河
过桥,桥窄难行,有官员不慎坠马。那辽使笑我朝无人,激官员与他下场比试驭马。”
来的辽国使者有两人,一个是辽国太子萧承,另一个便是和苏紫血战五丈原的耶律宏。耶律宏是大辽的第一勇士
,败给苏紫,愤愤难平,他不会汉话,只骑着带来的辽马,拦在桥头不动。萧承便为他翻译,说他要和大宋的官
员比比驭马,就在这桥上交手。
那时清河上的桥还不叫“平安桥”,而叫“文宝桥”,五、六尺宽的桥面,刚刚容一匹马转身。大宋本就尚文不
尚武,而大辽却以骑兵著称,以己之短拼彼之长,一干文武官员在桥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出战的,是刚刚还朝,无官无职的夏清源。
肖付听到这里,抚掌讥笑道:“你好生猖狂!驭马讲究经验技巧,你那时不过十五六岁,怎可能在辽将面前讨得
好处!”
夏清源轻轻笑道:“我若无对策,又怎肯下场丢大宋脸面。我也知驭马术绝不及他,从头到尾,我提着一口真气
转折腾跃,并不曾真正坐到马鞍上。”
“你们比试了多久。”
“少则三刻,多则半个时辰。”
肖付半晌不语,面上渐渐阴沉:“你内力竟深厚到这个地步,真气流转,生生不息……”他一双眸放出厉光,“
可是你到底输给了他!”
夏清源眉梢动了动,杏目中闪过一丝讥讽意,冷冷道:“谁说我输给了他?”
文宝小桥之上,十六岁的少年身轻如燕。
那少年如一团火,一道光,静则如山岳,动则似雷霆。
三十二朵剑花之后身体微转,凌空一劈,硬生生将大辽的第一勇士迫下马去!
肖付惊疑不定:“那……那你又是如何重伤,废了武功?”
夏清源长睫颤了两颤,眸光暗淡了下去。
那时百官欢腾。少年下了桥,他只顾着看皇上揪着小院子嚎哭,看赵凤玉握紧了双手为他担忧,却不知道身后气
急败坏的耶律宏抡起了那匹辽马,向他掷来。
耶律宏天生神力,那一抡更是用上了十成十的内力。他听到背后呼啸风声,知道不能硬接。
他也本来不用硬接。
夏清源弹的十面埋伏正奏到最高潮处,嘎然而止——史言挣开了眼睛。
城隍庙里静得可怕,史小公子张口叫道:“大人!”
他声音刚起,就被十七王爷捂住了嘴。史言挣动不休,十七王爷在他耳边俏声说道:“别闹。救我们的人已经来
了。你家大人正拖延时间,用琴声调兵遣将,你千万莫耽误他。”
庙内十几号人都盯着夏清源,竟无人注意这边动静。肖付死皱着眉头:“你既然知道不能硬接,为什么又不避开
?”
夏清源垂着眼睫,淡淡笑了一笑:“不能。”
他平静地道:“我身后,便是太子。太子身后,还有百姓。”
庙内的烛火摇了一摇。
跳动的火光中,夏清源的面容明灭不定。他的唇角轻轻地勾着,仿佛是在笑。
肖付怔了许久,道:“我不信。”他一把长刀指着夏清源,“你要真没了武功,又做什么讲给我们听?”
夏清源是真真切切地在笑。他笑弯了眉眼,眸中却透着讥诮高傲:“那自然是因为……我越是这样讲,你就越料
不到深浅,越是不敢对我动手。”
肖付确实是不敢。
那个瘦弱的青年毫无防备一般坐在地上,却那样的泰然,那样的骄傲,睥睨天下,翻云覆雨。
肖付咬着牙,忽然问道:“夏回鸾,你的剑呢?”
长天琴,秋水剑。
长天琴还在怀,秋水剑何在?
外面的雨声彻底的停了。四野空旷,远远传来“呜呜”的风声。城隍庙里,所有人都望着这位曾经的回鸾君,等
待他的回答。
十七王爷也正望着他。
夏清源本来就瘦得厉害,数月之间仿佛又清减了。他的面容透着病态的苍白,衬得一双瞳孔愈发漆黑。
他以一种残忍的姿态,清冷的笑着,在自己昔日的手下败将,自己的仇人面前,一点一点,细致的,耐心的,剥
开自己埋藏最深的伤口,去痂,放血,挖肉,剔骨。
他平静,冷淡,甚至连琴声也依旧精准。
他讲得越细,时间便拖得越久。他连此刻都在算计。
赵凤情心里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仿佛疼惜着他。这股怜悯爱惜如此深切,可是他还来不及判断是否真心,他就
听到夏清源又起了琴音。
这次他弹奏的,是《刺秦》。
昔年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现,秦王绕柱而旋走……绕柱?
十七王爷猛地抬头,他近处就有一根房柱。他抱着史言,悄悄爬了几步,滚到房柱旁边。
肖付等不及喝问道:“夏回鸾!你倒是开口啊,秋水剑何在?”
夏清源停下手来。他站起身,将琴竖起来抱在怀里。一人伸手将他护到身后,冷着脸道:“他不想说。”
这人突然现身,肖付大惊失色,却听得一阵惨呼,守着四面窗户的人手倒飞数尺,一排羽箭齐刷刷钉在墙上。
一条长索绕柱而下,卷起十七王爷和史言拎上房梁。又一批羽箭铺天盖地而来,一群蒙面人趁着箭雨破窗而入。
十七王爷抱着史言趴在房梁上,看下面打得一团热闹。用长索救他们的蒙面人趴在他身边。
十七王爷推了推他:“你怎么不下去?”
那人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十七王爷讨了个没趣,却乐呵呵地不肯放弃,看了一阵,指着护在夏清源身边的人道:“那个人是你们的头?”
他听不到回答,又捅捅身边蒙面人的腰:“哎,他怎么不把源源也抱上来。”
那人终于忍不住,拍开他的狼爪:“命令只说要救你和那个孩子!”
十七王爷愣了愣,笑眯眯道:“原来是这样。”他把史言往那人手上一塞,拍拍他的肩膀,“那么我见犹怜的美
人,你们既然不能救,那就本王代劳好了。”
他飞身而下。那人惊呼一声,伸手来抓,又哪里抓得到,只能眼睁睁看他揽了夏清源的腰,转眼不见了踪影。
冬夜里雨后凄寒,天地澄澈。
荒野中人影一晃而过。
夏清源冷冷开口:“你要去哪里?”
“如此星辰如此夜,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十七王爷嘻嘻笑道:“你放心。小言儿‘白玉京’自然会给你带回
去,你的琴陈凌也不会忘了。”
夏清源皱了皱眉,赵凤情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给他改了容貌嘛。可是他好认得很,既不能违抗你的命令,又
不能弃你于不顾,巴巴地在你旁边守着,好个忠心!难怪我四王兄就是对他放心不下……”
夏清源一直乖乖地让他抱着飞掠,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赵凤情一想便知,抱紧了他,忙不迭地道:“我说错了
。”
夏清源不予理会,拼命伸手推他,却哪里推得动。赵凤情只觉得胸口的衣服被夏清源死死揪住,半天没听到他说
话,奇怪地低头一望,夏清源咬着下唇,竟然是哭了。
十七王爷猛的煞住脚步,这一下惊得手足无措。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把夏清源放下,又道:“我说错
了。”
夏清源抬脚就往回走,赵凤情想拉却又不敢,只得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数百米,夏清源终究体弱,赵凤
情听得他喘息越来越重,终于一伸手又将人搂回怀里。
夏清源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赵凤情闷哼了一声,仍是抱着人不放。他承受着怀里的青年困兽一般的厮打,笑容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