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附近,胡太医的妻子冯氏仓皇逃窜,若说选了那条小路离京,两家人遇上,也并非不合情理。”孙若盼边想
边道,“老夏大人和夫人在长风山庄住了一年有余,回来就抱了一个婴儿,当时山庄内所有的仆从都被遣散,此
事如今想来,也确实微妙。”
孙若盼停了片刻,问道:“季相,出事的时候,季相已然在朝为官,和文宰苏紫又关系甚密。若盼斗胆问季相一
句,京兆尹究竟是不是夏家的骨血?”
季慕之一直趴在孙若盼肩上听他说话,到这一问,不禁叹了口气。
他一双柳叶般的细眉难得的蹙在一起。
望着满天星斗,他看见苏紫黯淡无光的将星,仿佛又见到那青年眉眼淡薄的模样。
“呐,苏紫,这娃娃还这么小,远远没有区区好看,是吧?” 那时彩衣华服的少年在水色长衫的少年面前吵闹
不休,上蹿下跳。
水色长衫的少年不理会他,只看着怀中沉稳稳睡着的婴儿。
“苏紫?苏紫,你笑什么?”
“这孩子……”
水色长衫的少年开了口,他转过了头,一双眼眸比任何水波都要来得美丽温柔。他欢快地说道,“这孩子,不象
我。”
不象苏紫天生孱弱,不象夏苏两家的任何一个人命不长久。
他从来没有见过水色长衫的少年那样高兴得模样,那少年把孩子抱给他看,眉眼弯弯地笑着。
“慕之……慕之,你看看这孩子。他能活得很久吧。”
季慕之那时便明白这个婴儿或许并不是夏苏两家的血脉,聪慧如苏紫,更不会想不到。
但是苏紫和那时的季慕之不同,和如今的孙若盼,和后来的封平王,和许许多多的人都不同。比起夏清源出身何
处,那个月魄花魂的紫薇郎更关心的,只是夏清源这个孩子,还活着的事实。
季慕之心里,忽然轻轻地疼了一下。疼痛那样轻微,季慕之顷刻之间便能变回没心没肺的模样,八脚章鱼一样贴
在孙若盼身上。
孙若盼得不到回答,便一笑置之,望着季慕之道:“大人,还有另一件事。除了传讯使带来的消息,我家王爷还
亲自动笔修书,请季相帮忙算一支卦。”
季慕之眨了眨眼:“小十七要算什么?”
孙若盼笑眯眯道:“我家王爷想算的是……京兆尹的生死。”
大理寺地牢阴森幽暗。那一滴水滴惊醒了地牢里的人。
那人月白的衣衫上血痕密布,是前一日杖刑和鞭刑的结果。他发丝凌乱,颧骨和唇角也有乌青。他面色本就不好
,现在更像是失去了生气的样子,却依旧沉静、镇定。
严素素在牢前停住脚步,那人向她看了过来。
严素素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竟有些慌乱,她长长的呼吸了一下,笑着开口道:“又见面了,夏大人。”
夏清源点头打了个招呼。
地牢里没有窗,感觉不到时日。夏清源低下头仿佛算了一算,笑起来道:“今日是除夕呢。”
严素素心头一颤,回应道:“大人还有这个心思。你在此处入狱,却不知道外面风声鹤唳,朝野都乱成一锅粥了
。”
她伸手比了一下:“这几日,保你的奏折就有这么多,堆了皇上一个御书房,连带我爹爹那里,也堆了不少。”
夏清源笑道:“那真是抱歉。不过……既然保章有这么多,大概弹劾我的也少不了吧。”
“正是。”严素素大大点了点头,“让人很为难啊,兆尹大人。”
她向牢门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大人,当年胡氏一家可是以叛国论处,案卷上记载,说是胡太医刻意谋害容
抒妃,乱我朝野。我爹爹私下里问了皇上的意思,虽然胡氏罪不容诛,但大人功勋赫赫,皇上仿佛有意放过。”
严素素叹了口气,“大人,皇上有心相救,但若大人谋害温宏舒一案坐实,近日里官员们的命案大人也逃不了干
系。倒那时段青衣再搬出胡氏叛国的旧事,大人恐怕也是当年胡太医一般下场。”
夏清源淡淡笑着:“多谢姑娘和严太师费心。”
“既然知道,”严素素接口道,“你便莫要再逞强了。那日你见了温宏舒,何时离开的驿站,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不肯在公堂陈情,我和爹爹很是难做啊。”
夏清源为难道:“近日事务繁多,那日做了些什么,我当真不记得了。”
“大人不记得,有人却记得。”严素素轻笑道,“今日十七王爷找上我爹爹,说那日月色醉人,他带了大人在郊
外赏月。有这样一位帝子做人证,大人只要在公堂上如此供述,这一桩案子便对大人有利了,倒那时,只要……
”
夏清源打断了她,摇头道:“封平王大约是记错了吧。”
严素素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夏清源又道:“封平王一定是记错了,并不曾有这样的事情。”
“你……”严素素皱眉道,“夏大人,请谨言慎行。你不承封平王这个情分,只怕前头便只有一条死路了。”
夏清源微微笑道,“严姑娘既然知道谨言慎行,便不该到这死牢来。至于我……人总有一死,姑娘又何必多虑。
”
严素素咬紧了下唇。她沉默片刻,忽然一转身走了起来。身后传来夏清源的咳嗽声,她头也不回,一直走出狭长
通道,上了楼梯,出了大理寺牢房,外面一辆马车正等着她。
她一言不发上了马车。轮子“骨碌碌”转起来,她身边杵着龙头拐的老人笑呵呵道:“素素,怎么见了一趟那个
人,回来就气成这个样子?”
严素素转过头来:“爹爹,我想清楚了。”
“哦?”老人眯起了眼,“你真的想好了?”
“是。”严素素眼眸发亮,一字一顿道:“若是这一次,夏清源还能逃出生天,我就决定相助文和王。”
第 43 章
腊月二十九,是除夕。
入夜之后,帝京便下起雪来,渐渐铺满了街道,挂上了树梢,吊在了屋角,在茫茫天地之间拉开了雪白大幕。
严素素回了府,在床上彻夜辗转,梦中她一次次在夏清源面前转身而去,走过狭长昏暗的通道。夏清源的咳嗽声
在身后响起,在通道中不断回响。
地牢里没有窗,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血气、杀气……
杀气?
严素素从梦中惊醒。她翻身下床,急急忙忙地冲出门去。太师严怀卿正要回房,严素素抓住自家爹爹,喘息着叫
道:“不好!牢里……牢里还有别人!”
那个“别人”,正站在夏清源面前。
殷红的血顺着地面蜿蜒地流淌,如一幅缓慢展开的卷轴。
夏清源低下头,他脚下好像绽开了一朵血泉,汩汩鲜血渐渐染红了他的衣摆。他顺着血河望过去,狭长的通道四
处倒伏着看守的尸体,断臂残肢,宛若炼狱。
牢门大开,牢房方寸之地围满了蒙面的杀手。刀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夏清源却望着那血河,轻轻叹了口气。
“周大人,那些可都是你们大理寺的衙役。”
“哦?”段青衣蹲下身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很心疼?”
“是啊。”夏清源严肃地抬起脸,“京师地界,衙役被杀,抚恤金是我兆尹府出。”
段青衣怔了一怔,面色瞬间沉郁:“夏清源,你也就能悠闲这一刻……动手!”
严怀卿扶住严素素:“怎么回事?”
“我竟没有察觉……”严素素焦急道,“他用言语激我离开,是因为牢里有杀手。他故意咳嗽,是为了分散我的
注意,掩盖那些人的呼吸声!再不去……他……他就没命了!”
夏清源吃吃地笑起来:“你要杀我?”
“不,”段青衣眯起了眼:“我要救你。”他揪住夏清源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拖到门口,狠狠扔到地上。
夏清源闷哼了一声。他抬起头,面前的通道昏暗潮湿,再往前就是楼梯,上去,便有出口。
他用手撑起身子,段青衣一脚踩在他的手上:“京兆尹,夏大人,你看清楚了,前面就是出死牢的路。”
夏清源笑出声来:“我若不肯走呢?”
段青衣加重了脚上的力度,夏清源痛得倒抽了一口气,反而笑得愈加开怀:“三司会审定不了我的死罪,你就逼
我逃狱,这一逃,杀人的罪名就稳稳当当落到我头上了,是不是?”
段青衣抓起夏清源的头发,冷冷笑道:“你知道又怎么样?你好生看看,如今还有得选择么?”
夏清源咳嗽了几声,抹去唇角的血沫:“好。我走。”
段青衣松开了他,倒退一步。他看着夏清源遥遥晃晃站起身来,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夏清源,”他阴恻恻道,“你最好快些走。我只数到一百,数完,我大理寺便要开始追捕逃犯。”
夏清源站住了。他左手有一名守卫被钉死在墙上。他伸出带着脚印和血痕的手,慢慢合上那守卫的眼睛。
“一。”
“二。”
……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月白衣衫的青年在大雪中踉跄逃亡,他走过的地方,雪地上绽开血色的花朵,瓣瓣妖娆。
“三十、三十一……”
仿佛天也不愿再看,大片的云朵遮住了夜空。
青年跌倒在巷口,他大口地喘着气,扒住墙壁支撑起上身。他的膝盖砸出两个雪坑,冰冷刺骨。
他跪在雪地之中,仿佛听到小孩子嬉闹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到小小的孩童在雪地里奔跑,水色长衫的青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彩衣华服的青年摇着扇子,一
边冷得瑟瑟发抖,一边做出各种妖娆的姿势。那孩子跑着跑着跌倒在地,还没有来得及觉得疼痛,白衣的少年就
抱起他来,温柔地暖着他的手。
他听见那孩子欢快的笑声一直跑过身边,他追着那笑声扭过身去,看那孩子越跑越远,渐渐的那水色长衫的青年
不见了,那白衣的少年也不见了,那华服的青年站在云层之上,妖冶娟丽的面容露出悲天悯人的模样。
“五十二、五十三……”
“小言儿,找到你啦。”
赵凤情拖出小史言,“你不要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啦。今天是除夕,芳姨做了好多的菜,大家都等着你呢!”
“可是大人……大人他……”
“吃饭要紧。他要知道你这个样子,会生气的哦。”十七王爷笑眯眯地把小史言抗出屋子,“你家大人,不会有
事的。”
“九十五、九十六……”
月白长衫的青年站起了身,他刚跑出两步,已听到前面有追捕他的声音。他停下身子,往后望去,夜色中人影憧
憧,不知还有多少追兵。
他大口地喘息,冰冷的手脚仿佛都感觉不到疼痛。胸口吸进寒冷的空气,却灼热地仿佛要炸裂开来。他靠着墙壁
深深吸了口气,向巷子里跑去,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
“啊啊啊!”
“王爷!王爷!”
赵凤玉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明明是平静的梦境,心口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难忍。
“王爷,你怎么样?”
“没事。”
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会,神思渐渐清明。赵凤玉披上外衣,让跪在床前的侍卫长官常起了身,走到桌前,为自己斟
了一杯茶。
梦里,他随着青梅竹马的少年穿过人流,走过小巷,停在一间荒废的院子前面。院里站着几个人,小池塘边上的
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少年披着大红的官袍,将那些人一一介绍给他。最后指着那个女孩子告诉他:“这是薛无双。她以后会成为风楼
的主人。”
“风楼?”
“是。影楼主监视,风楼主情报,火楼主杀戮,金楼主钱粮,我要为你建好五楼十二城。”
少年垂着长长的睫毛,淡淡地笑着:“王爷,你要天下,我便为你得天下。”
赵凤玉伸手去拿茶水,茶杯却从手中掉落,在夜幕中发出清脆的一响,摔得四分五裂。
“王爷……”
赵凤玉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忽然回过头来:“官常,风楼薛无双有多久没有传来京里的消息了?”
夏清源慢慢睁开眼来。
门“吱呀”一响,他转过头,看见一个背着柴火的老汉走进门来。
“啊呀,夏大人,你醒了呀?”
“你……”夏清源想要坐起身子,老汉忙不迭地扔了柴火,过来扶他。
“大人,你只管放心,追兵们往别处去了。”
夏清源四下里望了望,屋里简陋平常,角落里有一个大汉正往火炉里送着柴火,不时窘迫地望他一眼。
“我正被官府通缉。”夏清源道,“窝藏逃犯者同罪,老人家,你为什么要救我?”
老汉哈哈一笑:“大人,你这个时候还要与老头说大宋律条?”他向角落里的大汉一努嘴,“这是我家二小子,
上次他偷了邻居家的鸡,自己炖着吃了,还说什么是临潼县的姨母带来的……”
“我记得。”夏清源点了点头,“我打了他四十大板。”
那汉子缩得更小,老头抱着肚子笑道:“打得好。这小子以后就不敢啦。”
他笑得爽朗,夏清源不由得也松了眉头,又道:“老人家,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怎么没有?”老汉慈祥地望了他一眼,“夏大人,你是个什么样的官,我们老百姓还是清楚的。说你杀人、帮
辽人叛国,朝里那些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老汉是不信的。”
他捡起柴火送到儿子跟前,把火炉上的汤取了下来,舀了一碗送回来。
夏清源伸手捧住,汤上厚厚的浮着油脂,里面躺着两只鸡大腿。
“这不是偷的,是我买的。”见他迟疑不吃,角落里的汉子急急忙忙地插口。
“不是……”夏清源抬起眼来。
“你就吃吧。伤成这个样子,不好生补补怎么行呢?”老汉笑眯眯地,“今天,可是除夕呐。”
一朵雪花顺着破窗飘进屋来,落在夏清源的鼻尖。夏清源伸手去擦,冷不防一阵冷风,“哗啦啦”雪花落了满脸
,鬓发眉毛白成一片。
老汉父子一齐大笑起来。夏清源低下头,对着汤看见自己的样子,略微愣了一愣,肩膀颤抖起来。
“大人?”
夏清源抬起脸,他微微笑着,点头道:“是啊,今日是除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