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五的言事口常显得拥挤,各个学院的展板海报从这头排到那头。我要去五教楼顶看落日,必得从这里经过。
随意晃了几眼,某一张海报上写着:关注同性恋,彩虹的另一端,今晚七点,5教308,《盛夏光年》,等你来。
同志电影展播与调查。左下角写着:天真不灭,信心不灭,勇气不灭,爱不灭……。
我在海报前伫立一会,然后突然转身急切地奔向308,就像苍蝇嗅着馊菜馊饭。
教室里一片黑暗,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过道里也零星地站着几个。
门口站着两个人,是负责此次电影展播的相关人员。他们很是热情,给了我一份纸,关于同性恋调查之类的。他
们的热情让我略感不安,也没多想,悄悄地倚立在教室后面的墙上。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很多人都是结伴而来,女生们,三三两两,还有男女朋友,成双成对,当然,也
有……
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我只看了两眼就低下了头。一眼是他们靠近我这个方向时,我周边的人齐刷刷地转头,我
也跟着转头,和他们眼神相碰的刹那,我低下了头。
第二眼,是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时,高一点的男生走在前面,身体微侧,矮一点的男生走在后面。我不幸地看见了
,他们牵着手,那场景,就像男女朋友过独木桥。我这样说,你应该很能想见了。所以,当他们走过时,我追寻
了他们的背影。
那一刻,我心生嫉妒,又怜悯起自己来。低头复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们的到来,引起了我周围人一阵短
暂的窃窃私语。
对于电影我就不再多说,你比我更熟悉。那就谈谈观映的过程吧。怎一个惨字了得!当然,这是另一种乐趣。整
个教室清晰可闻三种声音,一者来自影片,二者来自观众,三者还是来自观众。磕瓜子的声音,那种密集的程度
,让人以为是在下雨。
观众的另外一种声音,你应该能想到,哄笑,或者说是起哄。当康正行耐不住苦闷在外寻找安慰的那一晚,当那
个陌生男人压向康正行那一瞬,观众发出的是“啊——?”这种腔调。当余守恒霸道地脱去康正行的衣服,当他
们激烈亲吻爱抚彼此时,观众发出的是“啊——哦——!”,终于明了似的样子。
那时,我的整个身心是轻松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能跟着他们一起笑。
康正行还在慌乱地、手足无措地询问:余守恒你是不是喝醉了?余守恒你玩我是不是?
我再次低下头。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还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幸福。我想起那两个牵着手的男生,他人的目光
,实在算不得什么,有人和你相知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经意地,我转动了一下眼珠,然后就看到了身旁的人。
他专心地盯着屏幕,表情严肃,棱角……我只看了个侧脸,棱角既分明又柔和,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没有回头看我,这让我感觉失望又无趣。我在心里恶他装什么装!又后悔看了他,想着散场后还不是各走各的
路,这些不过是些有的没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黑暗里,看得并不真切。
散场后,果然,大家都朝门口涌。
我和他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我很想去拍他的肩膀,却犹豫再三终于没有行动。
忘了提一句,这部电影的播映,是心理协会发起的。可惜自《盛夏光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再播映
同志电影。我原指望他们每个周五晚上放一部同志影片,那么我还有可能再次看到他。
至于我为什么希望再一次见到他,原因之一大约是我看了他,而他竟然可以不看我。
我想着下一次见着他时,一定要勇敢一点,直接走向前去,抱他吻他,毫不犹豫地!看他还能不能无动于衷!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没遇见他。
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更何况当时我只看了个侧脸。
无所事事时,我还是常去五教楼顶。
有时候,我想不明白自己,明明自己是一个男人,去想另一个男人干什么!明明自己有一个男人的身体,为什么
会那样觊觎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呢!
那一天,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了,看见一个男生,可能他刚打完篮球回来,光着上身,球衣搭在肩上,闲闲地走
着路,手臂一甩一甩的,我只看见他的背影。背上不知是汗渍还是水渍,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他的身体看起来
比较瘦弱,没什么肉,腰很细,我既想看他的腰又不大敢看。悄悄地跟着他走,他的手臂依然在甩动,搭在肩上
的衣服也随着他的身体舞动。他进了一家小卖部,买了瓶水,打开盖子仰头就喝,喉结有规律地动了几下,抹抹
嘴,又甩动着手臂朝前走。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进了宿舍楼,他是潇洒的,阳光的,纯真的,而我,无可避免地感到卑微。
有了这次跟踪后,我再没从前那般自信不羁。
后来我一想到这个和我一样年轻的身体,我就怀疑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这样做。卑微的我,卑微的思想,和卑微的
爱情。我再不大敢那么理所当然地奢望爱情。我开始怀疑。
怀疑仅仅是怀疑,当遇到有利可图的事时,我即刻便回到自己的角色。
那一日,我正准备结束网游下线时,习惯性地打开了D盘E盘。我一直认为这两个盘就像两张草稿纸。
谈到草稿纸,我不由想起我的初恋。
初恋,发生在高中时期,我绝顶聪明的同桌,有着一张你意想不到嘴,樱桃嘴。那真的是非常的娇小可爱,我是
指他的嘴。现在想起他来,我已记不清他的脸,他的嘴却是清晰的,很红,女生的嘴也不能相比。而这张嘴在他
脸上绝不显得突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败在这张嘴上。
某个中午就我们两人在教室,他学习很好,既聪明又刻苦,那真的是没得法说。我呢,跟着他混,再差也差不到
哪去,只是不知那时我们是怎样成为好兄弟的。
他说他要休息一会,让我过二十分钟叫他。他侧脸枕着手臂,大半个脸朝向我。他闭着双眼,我看着他的脸。看
了他一会,我用食指轻触了一下他的鼻头,他没反应。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因为,我起了某种念头,这个念头是
如此突然,让我自己尚措手不及,我们的嘴已碰触在一起,最多0.5秒已分开,我发誓,这绝对不叫接吻!可以
理解为两个物体不小心的碰触。
可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一脸愤怒,“你耍我?”
“不是!”我慌忙摇头,怕他从此和我恩断义绝,“不是!我没有!真的!什么都不是!你别乱想!”我双手压
制住他的手,怕他反抗,怕他给我拳头,又突然用力抱住他,拼命摇头,拼命重复,“什么都没有!真的!你相
信我!我没有耍你的意思,对不起!原谅我!”
他久久不说话,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声来,“你没耍我,是我在耍你,死小子!”
我放开他,愕然地看着他,真是虚惊一场。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最初的愤怒绝不是装的,至于说耍我的话
,不过是给我个台阶罢了。自那以后我们的情谊更加深厚,只是我再不敢越雷池半步。他若不给我台阶,我们真
的是没法救了。
某日他翻着我的草稿本说,你是一个杂乱无章的人。我心里老大不乐意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又说看一个
人在草稿纸上的写画可大概勾勒出一个人来,人们不会注重草稿纸,随手写写画画,反正用过就丢,这恰能反映
出人的真实状态。
从此我记下了这句话,渐渐喜欢去翻看别人的草稿本,看能否发现有趣的事。而D盘E盘,人们常将东西保存在
这里,我则常在这里寻宝,比如爱尔兰风笛。常在D盘E盘寻觅,不过是为了直接拷贝好听的音乐。
一打开E盘我就乐了,文件夹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好音乐勿删谢谢”。开始时我认为是女生留下的,男生很少有
人对着电脑说谢谢。但是当我听这些好音乐时,我的心被击中,开始变得柔软。
击中我的其实只有一首歌,而且是这首歌中的几个音符而已。
很明显的,它唤起了我的某种记忆。
那是关于断背山的记忆,仅仅几个音符,就让我感受到了断背山的绵长与悠远。Jack和Ennis在山上牧羊,彼时
有风吹过,和着木吉他声,但现在我更愿意将它想象成爱尔兰风笛之声。
我本已打算下线,我从来的习惯都是拷贝完就走人,但是,那时我突然不想走了。我在等人,等着那个人来取回
他的“勿删音乐”。
为何我如此确定是他而不是她呢?我不知道,一切仅凭着这几个音符,从第十七秒到第十九秒这三秒钟的音乐,
我固执地相信是他不是她。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用爱尔兰风笛演奏的,我等他是为了向他请教,当然更是为了结
识他。
不知等了多久,歌不知听了N遍,没有人走向我所在的电脑。查看一下文件夹的存储时间,当日的九点十七分,
现在是晚上八点三十一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思量一番后写了一个word文档,存在他的文件夹里,命名为
“给好音乐的主人”。大意是想知道那三秒中的音符是用什么演奏的,并且希望他推荐一些类似 的音乐。
仅仅因为几个音符,我的心生出一些类似爱情的情愫。
我反复地听这首歌,重点放在那三秒中上,但若重复地只听这三秒又没什么感觉,好比Jack
和Ennis二人要在断背山上才能和谐完美,我不能将这三秒活生生地截出来。
然而任何动听的歌曲,连续不断地听也会烦的,我终于乏了,静静地躺在床上。
这夜,我带着对他的想象入睡。
第二日中午,我去了电脑室。
看见一个女生坐在那台电脑前时,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没来由地就对她心生厌恶。为了不让自己失望,我没有
去询问她关于音乐文件夹的事,只一直在机房外等着,等着那个女生离开,只要她一离开那台电脑,我就要去霸
占住那台电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他出现,等到他来取回他的音乐。
我终于失望了,守侯了三天,他不曾出现,文件夹里也没有他的只言片语。
我想我太过急切功利,想起那句金玉良言: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开始想要不要再一次放弃,我用了“再”字,因为盛夏光年那一次我已经放弃了,而且那次至少还看了个侧脸
,这次连个影子也没有。
五教一共有十层,楼顶算是第十一层吧,这算是我们学校最高的教学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来这里的人向来很
少,一是楼层高,二是一般失意人才舍得爬这么高。
楼顶是一个长方形,最有利的位置自然是四个角落。这里的情况常常是,四个角落都被人占据了,各个人看着各
自的那片天空。这四人之间没有交流,各自享受够了悄然离去便是。我能感觉有人来了。是落日的功劳吧!把来
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晃动着晃动着。我转过身,面对着他,这次我要主动再主动出击,而且楼顶上只有我们
二人,再丢面子也丢不到哪里去!
我所谓的主动出击不过是转过身面向他,而他则一步一步地朝我逼近!
我的心开始狂乱!朝他笑笑算是招呼!
他却没有回我以笑,而是像我一样靠在离我有三四步之遥的墙上,看着落日的方向。
我也看着落日的方向。这是看落日的最佳位置,有墙可倚,悠哉游哉。
“你常来这里看落日吗?”我问。
“偶尔。”他答。声音干脆,没有一丝温柔。我当然期待着他能温柔一点,那样岂不是有机可乘了!
我转过头看向他,他依然看着落日,这似曾相似的场景!
就是那张侧脸!柔和而硬朗!
就是他!我在心里果断地下着结论!
我眼不离他地向他靠近,他感觉到了,终于回头看了我。倘若他依然不回头,我将毫不犹豫地在他脸上留下我的
印记。
但是他回头了,我手足无措。此刻我才看清他的脸。仅仅两秒钟,他就转头看他的夕阳去了。他的脸,我不愿用
任何词来形容,因为我还从未见过他的笑颜。
我找不到离开他身边的理由,于是说:“盛夏光年,你有去看的,对吗?”
他再回头看我一眼,不答,又转过头去。
“那时你站在我旁边,我们倚墙而立。”我开始用陈述句。
他继续盯着他的夕阳,连头也不回了。
“我看了你,你却不看我,这让我有点不服气,心里面一直记着。”我笑着说这些话,他依然不吭声。
“我想吻你。”我突然说。我严重怀疑这四个字没有经过我灵魂的过滤。行动先于意识,我的嘴已碰触到他的脸
,用舌头很轻很轻地舔着。
他的定力真好,眼睛依然看着前方,当然,不再是夕阳的方向。倘若他再仰头看着夕阳的方向,那就真是破坏美
感了。你能想象一个人吻另一个人时,被吻的那个人仰头看天的情形吗?我渐渐觉得没趣,但若要我赖皮到底也
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嘴离开他的脸,说:“为什么后来我一直没见着你?”
他不答,我兴致正高,誓要他开金口以显我的魅力。
“喂,说话!”我用手碰了一下他的身体,示意我的存在,示意他说话。
如果,如果早知道这样逼他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绝对要当一个绅士,当然,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是当不了绅
士的。结果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夕阳也不能挽留他。
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我想追上去拉住他,但这次行动没有跟上思想。我想我得做点什么,不然
要后悔死了。
“喂!以后我天天来这里,天天来看夕阳!”我大声喊道。
他充耳不闻,我想也许追上去抱住他更有效果一点。
终于又只有我一个人在楼顶了,我开始大笑。
心里苦苦的,嘴里涩涩的。
有些东西在你身边出现过,但你没抓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天天跑到五教楼顶去看夕阳,越看越失望。
他始终不出现。
陌生人倒见过几个,没人来勾搭我,我也没兴趣去勾搭别人。我想这时有人来勾搭我我也不见得有兴趣。
我常回忆起吻他的时候,他的表情,坚贞不屈,无动于衷,好象舔着他的是一只狗。
我确定了!那时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异样!这说明什么呢?他毫不动情?他假装镇定?我的心越来越没底,他会不
会在心底耻笑我?某日突然想起,很久都没有去查看那台电脑了。
音乐的主人早已来过。他在我存的Word文档里留了言,并且留下了QQ号。
我加了他的QQ,没回应。等,还是没回应。
预料中的事,应有的惩罚。有点失望,东风无力百花残。
后来每次上Q我都要加他的号。
终于,我们成了QQ好友。
先交代一下,请求他通过验证时我输入的信息是“主人,请开门”。
他的QQ资料显示男,21岁,应该比我小吧,大小无所谓,我若想欺负人,年龄最不是问题。呢称,一个字,豪。
签名档,空着,个人说明,也空着。星座,双子座。爹爹呀!我也是双子座,到底谁大谁小啊!我一定要比他大
。头像,他用的是束着发的,戴着墨镜的,侧着脸的这个。想起了吧,从前我是最不待见这个头像的,后来某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