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暗笑着退了出去,看着王爷哄得熟极而流的样子,就知道平时没少做这样的事。
霍无瑕扑上床卷起了被子,把自己包得像个蚕茧,控诉道:“你一定是故意的。”
李笙箫忍笑,俯身上去,鼻子对着鼻子道:“谁叫你耍小孩子性子。”一脸理所当然正人君子的模样,说完把身
边某只从遮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堆里拨拉出来,安之若素地躺上了床。手一伸,便自然地揽过那人,把他微凉的手
脚都纳入自己怀中。
霍无瑕挣动了下,没成功,便也安安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平时畏寒的手脚仿佛浸在热水里,温暖一丝丝地从他身
上传来。隔着床帐,连雷声都隐约了起来,一点也不害怕了。霍无瑕蹭了蹭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安心地合
上眼。这一次,完全没有可怖的梦魇纠缠。
睡足了一觉,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眼一瞟,身边已没了那人的温度,只是在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朝服,想必是他
抽空差人去取来的,不由微微一笑。洗漱好时,外面天色还未亮,零星落了星子。悄悄出屋,远远便见着那位坐
在廊下,衣上沾了薄薄一层汗,剑搁在手边。暗笑了下,准备出声吓他一吓,却见他正低头摩挲着什么东西,待
看清时喉咙里立刻像被堵了东西,发不出一点声响。
踩着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的响,李笙箫回身,手里的玉珏迅速滑入衣袖,温言道:“天色还早,怎么
不多睡会儿。”
霍无瑕勉强笑了一下:“睡不着了。”说罢垂了头不再看他。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昨日的温柔缱绻仿佛被这清寒打地一地破碎,再也寻不到一丝影子。
那块玉珏其实早已见过,当时李笙箫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霍无瑕照顾他的时候已见过不下百遍,却从来没觉得像
现在这么刺目过。见那样式,也知道是一对,另一半在谁手里,连猜也用不着。
昨日种种期待,闻言软语,全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瞬间凄寒入骨。如此怀念,如此放不开,又何必对我惺惺
作态。霍无瑕想要大声质问,甚至想甩袖离去,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僵直地站着。心里翻江倒海无数遍,转
头却化作脸上的笑:“时辰不早了,还要上朝,你饿不饿?”
李笙箫展眉微哂,走过来执起他的手:“是我疏忽了。”
霍无瑕任他拉着自己,恍恍惚惚地随着他走,原先的欣喜全化作了苦涩,不堪言。但他什么都不愿做,连甩开他
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温顺地任由他执着自己的手。甚至希望自己不曾见过那枚玉珏,也好过现在锥心的难过。
一顿饭食不知味,好不容易熬到了饭毕。
朝上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京里近日有流寇作乱,扰乱民生,瑾王便请奏调领京畿护卫队清剿。李连璧
手握军权,上次平了秦轻,他手上的一支镇北军已归李连璧所有。这次上奏便颇有微议。看皇帝的脸色,也十万
分的难看,可惜朝中泰半都是瑾王一系,众口铄金,皇帝便扔了个“下次再议”。
朝毕,霍无瑕兴致冲冲地去前门外铺子张吃酒酿元宵。幼时出宫并不容易,但是每回出来都不会忘了铺子张的酒
酿元宵。甜蜜软糯的滋味一如当初。霍无瑕只是埋头猛吃,李笙箫面前那碗却纹丝不动。
待他最后一口汤咽下,李笙箫便开了口:“无瑕,今早二哥请奏调领京畿卫队,你为何力保。”霍无瑕淡淡道:
“调用京畿卫队平乱并没有问题。”
“确实……只是请奏之人却不该是二哥。”顿了顿,又道:“二哥功高过主,行事狠厉邪佞,长此以往恐怕你会
受到伤害,你还是离开他吧。”
霍无瑕只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这明显的敷衍让李笙箫素来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薄怒,低声道:“不行么?”
“不行。”清晰的二字从唇内吐出,霍无瑕盯着李笙箫,淡淡道:“小箫,政治和赌博一样,没有是非对错,我
押的是瑾王,筹码便是自己的一条命。”
“住口!”李笙箫脸色铁青,“这胡话也是可以说的么。”
看到那张一向淡然的脸上被逼出的难看脸色,霍无瑕只觉得莫名快意,只冷冷道:“我有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便是白白送掉自己的命。”
“至少我痛快。”
李笙箫被一顿抢白,看着面前少年眼儿瞪得大大的,连头发都要竖起来的样子,一脸坚忍倔强的神色,竟再也发
不起怒来。半晌抬手抚过那人发顶:“你若坚持,切莫逞强。只消答应我若有风吹草动便离了他。”
霍无瑕一愣,复又明白,李笙箫竟把他的坚持当作孩童无聊的逆反,不禁在心里苦笑数声。
夜色下的京城少了白日的庄严肃穆,多了三分绮靡。海棠春门口的那两盏琉璃灯依旧朦朦地亮着,昭示着它的声
色犬马。驻足于熟悉的门前,抬起的手竟也有一丝的颤抖。叩响的声音打断了屋里零落的琴声。
推门而入,红衣女子愣怔地看着自己,嘴唇哆嗦着,半晌渐渐有泪盈于睫上。霍无瑕合上了门,微笑着驻足任她
上上下下打量。
“你这个……你这个……”红衣女子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眼泪怔怔地落下,泣声道:“你这个小混蛋,一去几个
月没有音讯,就会让人担心……”
霍无瑕咧嘴一笑,俯身替那人拭去眼角泪花,喃喃道:“好啦,我这不回来了么。没缺胳膊没少腿,瞎担心什么
……不要哭了,这么漂亮的脸花了就可惜了。”
惜颂撇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下,嘴里却扑哧笑了出来,拉着霍无瑕,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什么大
碍,才放了手。
两人说了一些场面话,手指却沾着茶水,在桌上来来回回地互递着消息。惜颂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道:“人在瑾
王府。”霍无瑕呼吸一窒,知道先前猜想不错。暗忖了片刻,把先前反反复复思索的计划托了出来。
惜颂看着字从他指下一个个露出,仿佛不认识般,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许久,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失声道:“
不可以……”
霍无瑕握住惜颂的手,又写下了几个字:“我自有办法脱身。”
惜颂只是摇头,咬牙写道:“如若这样,情愿……”“放手”二字却怎么也写不下去,想起先前吃过的那些苦头
与耻辱,那两个字仿若有千斤重,手指颤抖了半晌,最终无力的落了下来,掩面垂泪。
霍无瑕抚着惜颂的手,脸上笑容却充满了希冀:“待事情一了,我们便回故土,从此再也不回来了……”这一瞬
突然想起李笙箫,想起他温柔款款的那个许诺,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很快便被这笑湮没,找不出一丝痕迹。
“到时你赏你的十里荷花,哥哥可以读他的书,然后我酿我的酒,把爹和娘迁回来,和我们在一起,还和小时候
一样,好不好?”他慢慢地写道,这些美好而幸福的景致仿佛都能用眼睛看到,这样说着,好像都能够期待了一
样。他一点点描绘着,把心里那份隐约的牵连一分分的磨掉。
相知相许未必能长相伴,更何况……他和他连相知相许也做不到……
那枚玉珏屡屡晃动在眼前,每一次相见,都是心里的一根刺。林渊……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也无法去除的障
碍。
他随着那王府的小厮在花园里一路曲折,一别经月,这里依旧四周花木森森。许是因为待会要见的人,无端地觉
得这花木怪石阴森可怖。渐渐走到花园深处,却不像是朝后厅去的方向。疑惑间,那隐在绿荫丛中的屋檐一角已
露了出来——竟然是这儿。
带路的小厮在院门外停了脚步,规规矩矩地摆了个“请”的姿势,连眉毛也没往上扬一下。霍无瑕心里转了几个
弯,知道需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从从容容地迈进院子。门口处蹲着个丫鬟模样的,见了他“啊啊”叫了几声,
一脸憨傻。原来是个又哑又傻的,偌大的院子便瞧见了这么个人,难怪如此安静。
卷四十七
门是掩着的,透着浓重的瑞脑香气,霍无瑕顿了顿,伸手推开。
屋内十分昏暗,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概貌。霍无瑕不适地眯了下眼,缓步走了进去。香气越发浓郁,转过一角,
入了偏室,眼前是半挽的帘帐。
有一声模糊的呻吟穿透逶迤着的帐子,那声音长而腻,带着无尽的痛苦,却偏偏让人觉得含着无限的欢悦。
霍无瑕觉得自己快被这浓重的熏香窒息了,呆呆地看着从帐子里伸出的那只细瘦的手,很苍白,甚至在昏暗中都
能瞧见些微泛青,但是骨骼形状依旧姣美纤长。这双手他是那么熟悉,曾无数次握住自己的手临摹过《兰亭序》
,虎口处淡色的长疤是玩闹时被自己划破的。那只手流了那么多的血,自己吓得嚎啕大哭,手的主人却慌得连伤
口也忘了包扎,又是擦泪又是哄,直到把自己哄笑了才罢。
现在那只手正紧紧攥着那帘帐,然后又听到模糊的调笑声,另一只手伸出,把他熟悉的那只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直到那只手无力地松开帘帐,再紧紧攥住那只大手。
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一瞬间脑子中只剩下那只手,摇晃着,摇晃着。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蓦地那半挽的帘帐被彻底挽起。毫不意外的场景,就像自己无数次遭遇的那样。但是在下面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人以一贯懒散冷邪的语调款款道:“天问……你不是很想见见你弟弟么?他就站在那儿……和弟弟打声招
呼啊……”眼神却像蛰伏的兽,冰冷的蛇,缠紧呆立着的霍无瑕。
身下的男子茫然地张了张唇,待要出口,却又是一声黏腻的低吟。
那张脸,与自己只有三分相似,昏暗中像一朵花萼,有着孤峭清冷的线条。脸上应当永远是清傲疏漠神情。记忆
中,连微笑都是点到为止的浅淡。
此刻却晕红着双颊,蹙眉急喘。慧黠睿智的双眸微闭,泛着流光水色。
“怎么,那么舒服?舒服到连自己心心念念的亲弟弟来了都无暇顾及了?”恶毒到极点的调笑。
李连璧抱起身下的男子,让他同少年面对面,身下的撞击依旧未停。
苏天问偏头闭目,有眼泪滑落,嘴唇微颤,却只能随着撞击发出断续的呻吟。
霍无瑕冷笑道:“续春香。王爷好大的能耐,还需春药助兴。”
李连璧抚着身下的身子,冷哼了一声。
“只不过,好日子是会到头的,王爷……”
霍无瑕狠狠盯着李连璧,一字一顿道:“王爷好计谋,故弄玄虚,再来个金蝉脱壳,稳坐渔翁之利。可惜王爷你
有一点做错了。”
“哦?愿闻其详。”
“王爷自己聪明,便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霍无瑕轻蔑地笑道,“只是有一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秦将
军虽一届武夫,好歹也驰骋沙场十数载,真能甘心被王爷当三岁孩子耍弄?王爷以为人一死便一切都了得干干净
净了?”霍无瑕从拢着的袖口中拿出一卷纸,缓缓展开。
李连璧瞳孔骤然收紧,死死盯着霍无瑕手中的那卷纸,朱红色的大印在昏暗中带着一抹冰冷的血色。
霍无瑕缓缓平息怒气,避开眼前那幕情景,将卷轴在李连璧面前都开,一字一调读出上面原话,白纸黑字,与原
先毁去的那张没有二异。
李连璧冷冷道:“你当本王傻子么,那张协议早已被我毁去,哪里来的赝品便想糊弄本王!”
霍无瑕冷笑道:“先前你毁去的那张才是赝品啊王爷。秦将军早已料到你会背信弃义,便将真正的协议书交予孙
如若。那晚在秦府被你抄去的,不过是一张赝品。”他一抖长袖,将那卷轴收回,淡淡道:“那字可是王爷亲手
所写,朱红大印也是王爷亲自所摁,难道王爷连自家的字与印都不认识了么。”
李连璧默然,纵使心有怀疑,面上却不见山色,片刻后却爆发一阵大笑,松开苏天问,整了整衣冠,道:“天问
,你教出的好弟弟。”
那药效似乎退了几分,苏天问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话语:“放过……他……”
霍无瑕听着那喑哑的声音,只觉胸痛欲裂,狠狠把那股酸楚之意压制住,道:“王爷,你知道木板水印么?将燕
皮纸覆于书画之上,用笔墨勾勒,遂制成木板水印,赝作几可乱真。”
李连璧道:“你待如何?”
霍无瑕淡淡道:“放了我哥,我便将这协议书双手奉上。”
李连璧狠笑道:“何必放了天问。你待走得出这房门么?”忽觉臂上一痛,苏天问紧紧抓住他手臂,浑身颤抖,
眼里俱是绝望和决然。
李连璧望进那双眼中,神色微有松动,片刻后甩开苏天问的手,冷冷道:“当初我答应放你弟妹一命,可没说过
饶他两次。”
霍无瑕漠然道:“不劳王爷费心了。王爷若不怕贵体有恙,便将霍某斩于当前。霍某死不足惜,可惜王爷千秋霸
业,付之一炬。未免太遗憾了。”
李连璧皱眉待问,忽觉屋内沉郁香气不知何时变淡,透着一缕冷香。
霍无瑕轻抖长袖,那冷香越发浓重起来。
李连璧待要屏息却已不及,胸腹处一阵绞痛,喉间一甜,勉力将那口血抑住。苏天问却呕出一口血来,温热鲜血
尽数落在李连璧胸前。
李连璧猛地抬头,却见霍无瑕嘴角也缓缓流出鲜血,他竟决绝到这个地步。
霍无瑕竟微微笑了,不顾那缓缓流溢的血一滴滴落于襟前,道:“王爷,我配的毒,只有我能解。放我哥走,你
活。不放我哥走,黄泉路上便相伴而行吧。”他转向苏天问,涩涩道:“哥,我对不起你……救不出你,我也无
脸见爹娘。你陪我,陪我去见……”话未说完又呕出一口血,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掉落。
李连璧咽下口中之血,喝道:“苏九歌,他是你亲哥哥!”
苏天问怔怔看着李连璧,眼中神色复杂,片刻后恢复清明,淡淡道:“苏家男儿,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与其苟
活于世,情愿身死。”他看向霍无瑕,眼中浮起温暖之色:“小九……弟弟……原来你已这般大了……”
霍无瑕任那目光端详自己,勉力撑着身子不倒,只直直盯着李连璧。
李连璧道:“你赢了。我答应。”
霍无瑕点点头,喘了口气,道:“你将我哥哥送至城南,自有人接应。待我确定我哥哥安全后,必然将解药方子
和协议书奉上。王爷,霍某劝你小心行事。这毒一时半会儿不会要人命,你要耍什么花招,大不了同归于尽。”
苏天问猛地挣起:“小九!你说什么傻话,你快走吧。不要再回来救我了……我早已……早已无颜再见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