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哥哥……”霍无瑕喃喃道,“惜诵也在等你,你要和惜诵好好的,等我回来……”
李连璧沉默片刻,哑声唤来一名黑衣劲装之人,吩咐一番。那黑衣人点了苏天问的穴,苏天问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把眼睁得大大的,瞧着这个分别数年的弟弟,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霍无瑕眼看着那黑衣人将苏天问抱走了,再也撑不住,缓缓坐于地上,径自瞧着门外,竟不再看李连璧一眼。
李连璧只冷眼看着霍无瑕,缓缓催动真气,那剧痛化为隐痛,横亘于胸腹间,遇到真气,便立刻又转为剧痛。李
连璧痛得冷汗淋漓,知道再不可妄动真气。
天色渐渐转黑,霍无瑕依旧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着。漆黑夜空中蓦地升起一簇闪亮焰火,倒映在霍无瑕眼中
,闪着奇异的光彩。
霍无瑕知道,他们安全离开了。
卷四十八
“小箫……”身后是少年温热的身子,细瘦的手臂紧紧圈着自己的腰。少年模糊的恳求断断续续传来,“今天,
不要走罢,就只今天……”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
他去摸腰间少年的手,冰凉。冷意随着相触的指尖蔓延到心头。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回环往复的声音,最终渐渐淡去,变成了无声的控诉。
李笙箫猛得睁开眼睛。
有些怔怔地支起身子,宿醉后的头隐隐作痛。
窗户是半开着的,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黑黢黢的天色,只能依稀看到外边绵延起伏的
屋顶,像藏在暗夜的兽。
半边身子被扣窗小雨淋湿,冷似梦中。
如何又梦到那一天的事?
李笙箫坐于黑暗中,竭力回想。后来呢?
后来,是了,他便一径地以为是少年孩子脾气发作。呵,只当是孩子惯常的无理取闹罢了。轻柔却坚决地将缠在
腰间的手拉开了。
啊,他似乎还摸了摸少年的头,他是怎么说的?他只是吻了吻少年发红的眼角,叮嘱他早些睡觉,不要着凉。是
一如既往宠溺的口吻。
然后他便走了。
那一晚是立秋,露白霜清。他去京畿郊外的崖边,半壶酒尽数洒落崖下。
那一晚是林渊祭日,也是他见到小九的最后一日。
现在回想起,也许当初小九早就知道这一天了,故而会在那晚执意要求自己留下。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在崖边饮尽半壶烈酒,喃喃道:“小渊,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只是一个告别。回去后却一切都变了样
。
他猝不及防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在不经意间彻底遗失。那么疯狂地寻找着他,换来的却是一管断了的箫。
瑾王府的火烧红了半边的天,那个叫“夜”的玄衣男子冷冷地看着他,嘲道:“他死了。”
那一晚立秋,苏九歌入了瑾王府,救出了苏天问。他所炼的毒,只制了一颗解药,交给了夜,同时还交给了他一
幅卷轴。
木板水印可制出一张假的协议,又何妨多制出一张呢。
那张协议被秘密呈给了皇帝,证据落实。李笙箫带兵拿人,迎来的却是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地万劫不复,灰飞
湮灭。
他犹不死心,在偌大余烬里寻了整整三天。玄衣男子亦在边上冷眼旁观了三天。最后只找到那半管焦黑的箫。
满朝都在传颂着那少年的名字,每听到一遍就被狠狠刺痛一下。最终只疼得麻木了,浑浑噩噩待在王府,手里只
攥着那半管乌焦的箫。
李笙箫下意识地抚过腰间。几年来,他带着这半管箫,走过万水千山。为了实践当年所许的诺言。那个人期盼了
一生都未曾实现的愿望。
天渐渐亮了,小镇在静谧中逐渐苏醒。街上开始传来人声。
雨丝子细密斜织,染湿了青石铺就的街道。一天一地烟煴水色,如铺陈开来的墨。路边酒垆,牙边小旗,在雨中
沉默招摇。
他只愣了个神,便被热情的伙计招呼进了小铺内。里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人,想是因下雨,冷清了不少。
“客官您要点什么?”伙计热情招呼。
李笙箫有些怠倦,随意道:“你看着办吧。”
那伙计应了,正要拿酒,被掌柜唤去:“南边新酿的酒到了,你且帮忙搬进来。”那伙计进了屋后。
“小哥,送酒来呀!”伙计有话没话地招呼,一边利落地撑开门,脸上挂着小镇特有的淳朴笑容。
送酒的男子带着斗笠,微微点了下头。
这一排的店铺都是一面临街,一面临水。伙计撑好了门,也不管那淅淅沥沥的小雨,跃上了靠在岸边的船上,道
:“您可真及时,您那酒正缺着呢!嘿,甭说,这铺子里就您的酒卖的最好。”
男子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伙计只管自己说:“今个带了多少坛?还是老样子?”一边说着一边把船上堆叠着的酒坛子往岸上搬。
男子想要伸手帮忙,被伙计挥手止了:“您别忙了,就这些酒我还不费力。您说您一路撑过来也够呛,这还下着
雨呐。”说罢擦了擦满脸的水。
男子感激地笑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谢谢。
伙计嘿嘿笑了,不一会儿那十几坛酒都搬上了岸,伙计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钱:“一共五两并三百七十五文,您
数好了。掌柜说您一人不容易,以后多给二十五文。”
男子只是接过,也不看,全数收好了,朝伙计点点头,转身撑起那竹篙,船儿晃悠悠地远去了。那消瘦的身影也
渐渐融进漫天烟水中。
伙计怔怔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回想起男子不多的笑容,蓦地脸有些红。咳了一声,暗暗啐道:“你发哪门子的
疯!”
回到前铺,这才想到还有酒没上呢。那位客人端的是好涵养,也不动怒,亦不吱声,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
铺前人来人往,神情落寞。
伙计只上了一小坛酒,笑道:“客官,这是我们酒垆最有名的酒了,香馥绵醇又不伤身。您试试?”
小舟轻轻漾开涟漪,远远便看见潭边那抹白色的影子。衬着天青水墨色,像一枝独开的玉簪花。已为人妇的她少
了当年泼辣,多了几分娴雅。眼睛却依旧瞪了起来:“说了多少遍,你身体不好,不要受累,还三天两头往外跑
。雨下的那么大,你也不管,着凉了怎么办?”
他失笑,只是难得一次外出,便被说成了三天两头。
她一路随他进了屋,犹自碎碎念:“叫你去我那儿,你偏不,说这里清净。好,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养你的钱
,阿姐还出得起。你又不干。这么重的活你也干,你就不管你身体了。你要气死我呀!”
去你那干什么?看着你和仲哥亲亲我我?
他带笑比划了一下。
“你个死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她眼瞪得越发圆了,依稀可见当年那娇俏模样。“你仲哥也说你一个人不方便
,总说要你回去住,家里又不缺你一张嘴,你还磨蹭个什么劲?”
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你就倔吧,一根筋直到底。当初你要不是倔成那样,哪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他笑笑,突然比划道:姐,仲哥待你好,你别给他添乱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
她红着眼,却扑哧笑了出来:“你又晓得了。”知他不想旧事重忆,岔开话题,指着桌上一堆东西,“我带了你
爱吃的糕点,还做了两件衣服。虽是春天,还是冷得紧,你得照看好自己,该吃就吃,该穿就穿。没钱了别不好
意思,尽管问你仲哥要去。”
他拈起那两件衣服,笑得眼睛弯弯的:仲哥瞧了可别吃味。
“他敢。”她娇嗔一声,“我给他留着呢。粗人穿什么都是那副德性,哪像我弟弟,玉树临风,穿着我做的衣裳
,全南阳镇的姑娘都要错不开眼。”说笑间,眼中俱是甜蜜喜悦,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丰润脸颊梨涡隐现。
什么事情,笑成这般模样?
她便絮絮叨叨道起了村里长短,什么西家的鸡连下了好几个双黄蛋,东家的猫养了一窝小崽。你仲哥捡回的那只
狗崽大了,引了一村的母狗,连隔壁王大叔家的也没能幸免。王大叔哭天抢地的,他家公狗整天往你仲哥家院子
钻,两只公的倒是挺般配的。哼,你仲哥不让我上市集,说我长得招人,别又惹得哪家公子丢了魂儿来提亲,闹
笑话,长得招人是我错?你说他不赶紧宝贝着,干嘛把我藏着掖着?
……
他亦含笑听着,任由她唠唠叨叨编排了一番心上人。当年艳冠满楼的苏惜诵,如今甘愿做一名村妇,亦免不了这
些俗气的嬉笑和抱怨。也许会让人叹惋,也许会让人不屑。却是结束她颠沛流离的日子的无上的珍宝。
其实世上最简单的愿望往往最难实现。
比如,一生幸福。
她说得口渴,喝了口茶。探头望了屋外一眼,道:“这么晚了啊。”
留下吃饭?
她摆手:“你仲哥说要等我回家吃饭。”
他不强求,帮她整好披巾,拿过墙角搁着的伞,递与她手,送她出门。
潭边一座青冢,青草漫漫生长,在雨中绿得逼人。两人都在冢前站定,青冢前的碑上,空无一字。那是他要求的
。
那晚他弥留之际,拉着惜诵的手,断断续续道:“我其实……其实……对李连璧……罢了……我死后,就不要在
墓碑上刻我的名讳了……我没脸再见苏家列祖列宗……你告诉小九,大哥……对不起他……大哥没有尽到责任,
他受苦了……叫、叫他不要恨我……”
无尽的雨丝,像是永不干涸的眼泪,泪湿了这座没有名讳的冢。
惜诵幽幽道:“他到死,还求着你原谅。”
他抚着墓碑,淡淡比划: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惜诵怅然道:“没想到如今仍是我们两相依为命。”
他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无声宽慰。
惜诵吸了吸鼻子,道:“我真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这世上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这话别给仲哥听到,他非抓狂不可。
“你就贫吧,他是知道的。”一转身,丈夫已在院门外候着。是个憨厚的老实人,瞧着自家娘子,有些手足无措
地站着。
“你怎么跑来了。”惜诵嗔道。
“来接你,天暗路滑,甭摔着了。”他揽过妻子的腰,接过她手里的伞,憨憨道。冲着小舅子呵呵一笑,一片坦
荡,“小九,你姐老念叨你,怎的不来玩?”
他摇头坚决婉拒了,目送那两人相偕离去。
惜诵的声音依稀传来:“你当我三岁小孩啊,要这般紧着顾着?”
那老实人只是呐呐地不回嘴,手中的伞倒是极力往妻子那边挪去。
他笑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所爱之人能够幸福,自己亦能凭自己的努力吃饱喝好。安稳平淡,一生无忧。
人一生所追求的,不过如此。
他含笑回身,猝不及防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卷四十九
他抓着茶杯,不敢看那人眼睛,只低着头。良久,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小九……你长大了……”
苏九歌慌乱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笙箫,见他正看着自己,有些无措地偏了头。
烛光里他的脸已褪去少年的稚气,多了几分成熟的坚毅,侧面线条清峭。
苏九歌只觉得那人目光有千钧的重量,压得自己莫名心虚。颈上一凉,李笙箫的手指已抚上自己咽喉处。那人何
时已到了身旁,竟然未知。
柔软咽喉处被莫名地压抚让他条件反射地大力推拒,身体竭力往后躲避,却忘了身后没有遮挡,径直朝后栽去,
他还没来得及惊骇,便被李笙箫揽住了,熟悉的气息一下子笼罩了他,那气息带着几丝颓废的酒味,带着一路风
霜的寥落,让人闻着心痛心酸。
李笙箫只固执地抚着咽喉处那伤痕,问道:“疼么?”
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抚平那道伤痕,依旧狰狞着。
苏九歌张唇,最终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轻轻挣开了李笙箫的怀抱。
怎么会不疼,曾经被锐器划开,钉入钉子,翻天搅地的疼,却不能喊,恨不得一头撞死。即使过了那么久,即使
伤口已经愈合,每一次想起来,都仿佛还会感到那让人心胆俱裂的痛楚。
李笙箫看着安静坐着的青年,没放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有些惘然。这个人,曾经一眼就可以看透的,
如今,已不愿再坦彻地面对他了。仿佛给自己织了一层密密的茧,套了一层坚硬的壳。
“为什么不来找我?”
回答他的只是沉默。
要怎么回答你?为什么不来找你,因为,你爱的不是我。因为,我不想做别人的影子。因为,我不要你照顾我只
是为了责任和怜悯。
因为,我倾尽了所有,已不想再耗下去了。
那样心酸的回答,连说出来都成为了一种折磨,让他如何开口。
唯有沉默以对。
过了很久,苏九歌用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起字来,话题却变了:你怎会来这儿?
“随便走走,结果就到了南阳。在一家酒垆见到了你的酒。虽然只喝过一次,还是好几年前咱们在沧州的时候呢
……”
准备在这儿待几天?
“没什么打算,也许几天罢,也许……一辈子。”
苏九歌猛地抬起头。
李笙箫温柔地注视着他,将腰间解下的那半管箫放入他手中。
那箫仿佛带着极大的热意,烫到了手心。
苏九歌将箫一搁,写道:都坏了,扔了吧,其实早就应该丢了。
“是么?”李笙箫轻笑,“这些年,我去了许多地方,一直带着它,好似带着你一般呢……要丢掉,还真舍不得
……”
苏九歌听出来他话里有话,脸颊微红,想要瞪他,又觉着太过亲熟了,最后只得无力写道:天晚了。
李笙箫“唔”了一声,却没什么表示。
你住哪里?这里太偏僻,太晚了路就不好走了。
李笙箫往外瞥了眼,悠悠道:“是不大好走呢。镇上离这儿怕是又十几里吧,天又下着雨。”说罢,品了口茶,
丝毫没动半分。
苏九歌原想打发他走,没想到却被他拿这原由作了搪塞,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般无奈,只得怏怏写道:
要不先住一宿……
字越写越慢,苏九歌咬了咬唇,手指欲往回抹,却被李笙箫覆住了手。
李笙箫抓着他柔软微凉的手,微笑着应了声“好”,当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懊悔神色。
待两人漱洗过,苏九歌从橱里翻出了一床被褥,当着李笙箫的面铺在地上,整理好后,再不看李笙箫一眼,径自
上了床,裹紧被子,梦周公去也。
李笙箫站了半晌,见那裹得紧实的团子丝毫未动,知道他铁了心不愿再答理自己,只能暗自苦笑,老老实实躺在
地铺上。幸而小九脸色虽冷,被褥铺得还是很软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