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冰玉般的容颜却笑容恣意的男子,可是黄衫衬托下的细长眼角流出的波光却让允浩感觉到一丝冷冷的寒意。
“金人?”秦冶警觉地说道,“他们怎么会来杭州?”
“现在的金人因为蒙古的关系,流窜到外地,七年前蒙古军于抚州大败金国军三十万人,金之精兵良将,大半尽
于是役。五年前,蒙古军攻破德兴,又杀金军十万人。四年前,肝胆俱裂的金国皇帝送公主给成吉思汗求和,外
加五百童男童女和无数黄金、宝物、良马陪送,以求暂时之安。所以在杭州看见金人也不足为奇了。”允浩停下
来,拿起旁边的龙井润润嗓子,“只是,对面的金人身份定不寻常。”
“何以见得?”雅清托着香腮,瞪着大大的眼睛等着允浩的答案。
“黄金腰牌!”秦冶回头看看对面紧闭的门,“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金朝宫里的人!”
“难道金人也喜欢苟且偷安的生活着?”雅清愤恨地说道,“想不到他们也会有今天,想到当年的耻辱,我真想
把那些金人碎尸万段。”
“我倒觉得,国家由谁统治并不重要,”秦冶趁允浩不注意对雅清狠狠使了一个眼色,“只要对百姓好,谁去坐
龙椅,和我们又有多大关系呢?”
允浩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秦冶,如果你这话说出去的话,株连九族的罪过都不嫌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对民
族的看法,不能因为我那可怜的生母而去故意歪曲你自己的看法,没有必要!”
虽然他的话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冷冰,但是允浩的心里到底还是感激那小子的,毕竟他还记得自己的生母是个金人
。允浩自嘲地笑笑,如果不是这样的原因,自己怎么可能被郑家忽视了这么久。但是允浩并不怪她,她也是个可
怜的女人,早殁了丈夫,一个人孤苦伶仃,孩子也不在身边,在那个偌大的家庭里受尽了排挤,最后把生命交付
给三尺白绫。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只能说,命运如此,恨不得人。
但是,命运更多的时候,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金人的话题到了这里就没有了下文,雅清到底是一介女流,虽然嘴皮子功夫厉害,可是在醉太白的佳酿面前却没
费什么力气就把自己给弄晕了过去。月朗和星繁也趁机把自家那个麻烦的主子给带了回去,原本吵闹的沉香台只
剩下允浩和秦冶两个人了。
“身体......还好么?”秦冶虽然有了些醉意,却还是神智清楚,动作利索地把玩着手中青花瓷杯。
“好,咳咳......好到快死了。”允浩望向窗外,并不看他,“你想说什么?”
“这次去,收获怎样?拖着这样的身体,还那么奔波,你真是不要命了!”秦冶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得到了不少时文,回来应该可以印发了,流景阁的生意应该会更好了吧......”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秦冶重重地放下杯子,允浩转过头,赫然看见那精美的青花瓷杯上顿时有了一道细
微的痕迹,“令尊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别用流景阁的生意来搪塞我!”
“呵,早知道了啊......”允浩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秦冶不是笨蛋,流景阁的生意再怎么重要,也轮不到他
自己这个快要破败的身体亲自去边关。
“当年他们告诉你,你母亲因病去世,你不是坚持查出真相了吗?这段日子你不顾流景阁,不顾自己的身体,硬
是要去边关,还不是想在临......”秦冶停住了,不再说下去。
“没有,没有任何线索......”允浩轻轻叹了口气,继续看着窗外的西湖。
“没有啊,”秦冶也叹着气,“那你自己的事,想清楚了没?”
“我?”他那没头没脑的问话,勾起了允浩的注意,终于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雅清!不要告诉我,你小子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心思!”
“你知道那不可能!”雅清的心意,从7岁那年救落水的她出西湖的时候,允浩就知道了,只是这么多年,也难
为她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世,哪样配得上那位知州大小姐!”
看着他摇头,秦冶有些急了,拉住他的衣襟,“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些有的没的,除非你今天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否则雅清和你的事情,我管定了!”
“你那么在乎?”紧盯着离自己的脸近在咫尺的秦冶,允浩不以为意地笑笑。
“你”
“我不喜欢她!”在秦冶即将爆发的时候,允浩在他的耳边吐出这句话。
“为什么,雅清哪点不好?”秦冶疑惑地放开他,泄气地坐在旁边。
“她没有不好,只是我没有感觉,只当她做妹妹,”允浩托起茶杯,抿了口新沏的龙井,“我不是她想要的那般
人,不过秦冶,我问你,你讨了几个小妾,怎么还没有正室的影子啊?”
“唉,得了得了,当我没说,我去逛逛,您老顾好身体啊......”秦冶连忙摆手,抖抖衣衫,直想闪人,却在转
身的途中凑回允浩的耳边,“我说允浩呀,你该不会是断袖吧?”
“找打!”允浩顺手扔过去一个杯子,可是那小子闪得太快,杯子在他关门的瞬间撞击,应声而碎。
“断袖,笑话!”允浩轻哼一声,理理袖子上的摺痕,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墨笙”,让他去结了帐,自己先走出
了醉太白楼。
西子湖畔,草长莺飞,暖阳微醺,满地粉红,落英缤纷的桃花,允浩独自漫步在桃花林,踏一地残红,用手拾起
一枚花瓣,平缓,轻放在手心,原来这里的桃花开放的多么真实,可是一瓣一瓣飘零的却也是那么真实。
“太妖了......可惜啊......”他喃喃地说着,手轻轻一扬,原本躺在手心的花瓣,随着他手的倾斜飞落在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样艳丽的花竟也能牵连出一
段感伤的故事,只是不知道的是究竟是故事里的人多情,还是故事外的人多情......
一边感叹着,一边踏上了断桥,抬头的瞬间,允浩发现一个极为眼熟的背影,可是就是记不清楚在哪里遇见过。
那人停在断桥的另一侧,好像正等待着人。白衣胜雪,那薄薄的衣衫如同雾气氤氲升腾一般,顿时有种脱俗的风
姿。他有些不安,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长长的秀发倾泻在肩头,隐约显出雕刻般的侧脸,很素净,不像他的背
影让人想入非非。等等,这是做什么,对着一个男人的背影入神,允浩自嘲地笑笑,如果这事给秦冶知道了,又
有一顿笑话了。
回头看墨笙还在几步之外候着,估计他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的主子怎么突然走着走着就发了呆,这一呆还呆了不少
时候。允浩咳了咳,墨笙连忙赶来,允浩刚想说我们回去吧,眼角却瞥见那位白衣少年,急急地离开了断桥。
他想都没想就对墨笙说,“你先回去,我想出去透透气。”
墨笙听话地走了,倒是允浩停在那里,不知道该进该退,看着渐渐远去的那抹素白,不再思量,耸耸肩,跟了过
去。
来到一个深幽的竹林,淡淡的竹子清香中还残留着清晨第一滴露水的气味,隔着不远看他,这才想起,眼熟的背
影是自己回杭州的那个夜里看见过的。
竹林的尽头,是一片梨花林,白色的梨花正在纵情地盛放着,他正盈盈地站在盛放的梨花树下,弥散的梨花花瓣
零落在他的发间。允浩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正面,看着背影就觉得他很美,想不到是如此惊人。和这满树
梨花很衬的淡定的气质,脸上净透如玉,像宝石一般,却有股洗尽铅华的味道,美丽亦英气。他黑色透明的眸子
里平淡如水,却又冷若冰霜。一阵风过,白色的衣带随着散落的梨花翩然起舞,允浩甚至能闻到他周身散发出来
的淡淡香气,从梨花的芬芳突围出来的独特味道。
当允浩正欣赏这样一种不妖艳却夺目的美丽的时候,却从林子的另一端穿来一阵更为急促的脚步,一身紫红衣裳
,肩上是紫红色的羽毛,腰带上还挂着一块黄金令牌,他忽地想起中午在酒楼遇见的那个金人,难道这位也是?
看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自视是正人君子的允浩当然不屑听别人的墙根,抖抖衣摆,不着痕迹地走出了竹林。
三月的西湖,风很暖,甚至让允浩自己觉得有点醉意了,却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春,也或许是,
他......
(二)一生恰如三月花 上
倾我一生一世念
来如飞花散似烟
醉里不知年华限
当时花前风连翩
几轮春光如玉颜
清风不解语
怎知风花恋
一样花开一千年
独看沧海化桑田
一眼望穿一千年
笑对繁华尘世间
轻叹柳老不吹绵
知君到身边
相逢若初见
回到流景阁的时候,竟然已经是日落时分,允浩不禁很是感慨,居然为了看一个人而耽搁到现在,想来自己是要
疯了吧,是不是最近生病生成习惯了,疯疯癫癫的。
“公子,叹什么气呢?”清响见他杵在流景阁的门口,伸手在允浩的面前晃了晃,“怎么到现在才回,墨笙早回
来了。”
“哦,”允浩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掩饰道,“遇,遇到熟人了,聚了一会......”
“熟人?”清响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白,你丫就装吧,我就不相信一个整天不出门的病人会在某天突然
在外面被人认出来了,然后还能把酒言欢,直至日暮。
“那个......带回来的时文,怎么样了?”允浩被她一直盯着看得背寒,不免岔开她的注意力,清响和别人不一
样,细长的眉眼仿佛真的能看到你的心里去,有的时候,在她面前吧,允浩还真不知道谁是谁的主子。
“已经在印了,瑶竹姐在盯梢呢。”她随口答道,塞给他这一个月的帐单,“秦冶公子刚才等了你许久,见不到
了,他先回去了,说这个要你过目一下。”
“那小子,没去花天酒地?”允浩用指腹压压太阳穴,感觉回来以后,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一点,雅清变得更
妖娆了,秦冶变得更正经了,自己,好像,更奇怪了,电光火石之间,我又想起了那个梨花树下的身影。
“怎么搞的......居然还在想......”允浩自我嘟囔了一会,回到书房,看起了帐单,没想到秦冶那小子深藏不
露,如此复杂的帐单他也能手到擒来,允浩思量着看来以后不能仅仅让秦冶只做对外打交道的工作了。
“秦公子怕是又倒霉了,”清响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呶,药!”
“倒霉?”允浩没有接,抬眼看了一下她。
“一看公子这样邪气的笑,就知道啦!”清响了如指掌地说,“流景阁的生意怎么样?”
“书嘛,卖得出去的多是名人的诗词集,李白的《唐诗》,欧阳修的《采桑子》还有苏轼的《念奴娇》,”允浩
耐心地翻着记录,一边把药搁在了书桌的一旁角落。
“那画呢?”
“自然是临摹徽宗的《芙蓉锦鸡》和《池塘晚秋》卖得最好,还有附带的徽宗的词,卖得也很好。”
“那接下来公子要怎么办?时文么?”
“不知道诶,试试吧,”允浩摸摸下巴上刚刚才又长出胡子,“这块,杭州其他的书斋都没有尝试过,我
想......咳咳......”
“喝药吧,”清响有点担心地看看他,“不喝就该凉了。”
“放着吧,待会再喝。”允浩瞥了一眼桌角的药碗,没有多做声。
清响本来就对流景阁的生意不甚在意,所以看他忙了一会,自觉无趣也就出去了。听见她轻轻带上门的声音,允
浩从一张张宣纸前抬起头来,确定她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他才拿起桌角的药碗,倾倒在窗台上的芍药上。
迟暮的光线渐渐退出允浩的书房,窗格子的影子从他的左边慢慢爬到右边,眼看着窗外的薄云一点点变厚,也不
知道是谁点了那一滴红墨,慢慢地晕漾开去,把整片的流云都染成了金黄色,有深有淡,轻轻地舒展成一幅绚丽
的水彩画卷。白玉瓷,东坡土,允浩的指尖轻点了那被精心呵护的似开未开的芍药,白色的嫩蕊微微颤抖着,花
并没有完全展开,最美的颜色还没有呈现。
“可惜了这花,紫魅,谁让你开那么早了呢,”允浩的指尖滑过叶片,“本该在五月到来的,你怎么三月就迫不
及待了呢,唉......”
“公子,”瑶竹默默走进来,拾掇好刚被风吹散的宣纸,细细看了上面的字,忍不住问道,“承康少爷那边又有
动静了?”
“瑶竹啊,把这株紫魅丢了吧,看来活不了多久了。”允浩他没有回答,一切已经在那本方叔搜集的资料上清清
楚楚,不须自己多加赘言。
“恩?”瑶竹走过来看看这种属紫魅的芍药,“不是快要开花了吗,怎么会活不了了?”
允浩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有点凉了,细碎的茶末开始沉淀了,他闭着眼睛,站在窗前,感受着傍晚的微寒的空
气,睁开眼,瑶竹仍在疼惜着那株紫魅,允浩用杯盖拨了拨茶水,冷冷地说道,“谁让它那么心急地想要开花呢
,这个时节,不是属于它的,有些事情,不是赶早就能得到的,太想得到的结果,只能是一无所有......”
瑶竹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木然地看了允浩很久,直到她最爱的主子的连续不断的咳嗽声才把她拽回元神来。允浩
咳到无力了,抬手指了指桌沿的已经空了药碗,示意瑶竹拿出去,瑶竹心神领会,正要出去的时候,像想起什么
一样,突然转身。
“方叔说,拿回来的好几叠文中,有篇是金人的,想要征求公子的意见,要不要刊印?”
“那首《摸鱼儿》?”允浩顺了顺气,走回书桌旁,“问世间情为何物?”
“好像是。”
“印啊,怎么不印。”
“可是......”瑶竹欲言又止。
“让我们宋人看见,我朝是数以百篇计算的上好作品,而金国只能熏陶出一篇佳作,文化之差,鲜明对比,怎能
不鼓舞士气呢?”允浩沉思一会,“只是叫方叔和秦冶在对外宣传的时候,想出一个好法子,咳咳......”
“可是,公子这样想......”
“身在尔朝,不得不低头,”他拂袖苦笑一声,“我这样的身世,在哪儿都是个问题,不说也罢。”
“公子不要太累到了,我们刚从关外回来,您还没好好休息,不能这么累着。”瑶竹连忙换了个话题,黑亮的眼
睛里写满了担忧。
“恩,我看完这个自会去休息,你去关照一下还在临摹的高伯,他最近身体也不是很好。”
瑶竹浅浅应了一声,并没有出去。
“还有事吗?”
“那个......”瑶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