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拔剑,别无选择。他轻笑出声,寒光出鞘。
有什么能比这世上有一个棋鼓相当的对手更令人兴奋的呢?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曾是教过自己剑术,有着极深造诣的高手。
那么缠绵悱恻的“昭云剑法”,在两人的手里化作两种意镜。
“晚日寒鸦一点愁,”剑尖轻点,幻影重重,人已闪身其后,音未绝于耳,呼吸近可闻。
他勾起嘴角,反手出剑,横掠半步,如轻风飘过,“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紧追不舍,人剑相继,人影剑影难以分清。飘飘渺渺,虚虚实实。
他微皱眉,眼波流转,正面迎去,“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剑化百道,人只一处,光电一闪间,剑峰相抵,两个打了照面。
那双眼睛是闭着的,单唇边一抹微笑,已令他微怔,“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稍运力,剑即分开。
收剑侧立,他略定神,“多谢司马公子指教。”
“你到底不肯唤我一声师傅。”鹅黄的衫子衬得人儒雅如书生,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操纵着富可敌国的司马家和江湖禁地之一的杏花林。司马绪将剑放在桌上,示意道:“请坐。”
他依言坐到他对面,“你我若以师徒相称,刚才岂不是大逆不道了。”
司马绪笑出声来,“我门下可没有你这般严谨的弟子。”他端想酒杯,“这一杯贺你得解脱,从此‘闲云野鹤无常在,何处江天不可飞’。”
他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第二杯祝你了却一世情缘,剑法又进一步。”司马绪道,“无情,多情,绝情,忘情,你天资聪颖,已胜我一步了。”
他微怔,望着杯中液体流淌,端起,倒入口中。
“这第三杯……”司马绪微侧头,递到他面前,“预祝你在江湖上玩得开心。”
他微抬头,撞进那双灰色的眸子里,明明是毫无光彩,却一下子将你的心神攥住。
你确定,不会为所作的决定后悔……
我……不后悔。
真的……?
是。
“不喝么?”声音响起,他像刚醒一样,一时有些呆。
司马绪微笑,将酒杯凑到他唇边,他不知不觉地就着喝下去。
司马绪走到窗边,“你很坚定。”
他知道他手下留了情。这个人可怕的程度只怕超过所有人的想像。不经意间,他就可以夺去你的意志。
“为什么你要帮我?”他问出声来,“你知道,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司马绪偏头,“我想做,不行么?”
他语塞。
司马绪笑出声来,“沈灿若啊沈灿若,你很聪明,可是,太聪明就不好了。有时候人还是要活得自由自在一点才好。”他斜斜靠着,“这样吧,你帮我一个忙,算是还我的人情如何?”他将手中的剑平举,“把这柄狂花剑送到杭州,武林大会十五天后将在司马世家举行,就让这把剑在这个盛会上重现江湖吧。”
他伸手接过,“我到杭州之后交给谁?”
“到时自会有人与你相见,以此令牌为凭。”司马绪从怀中取出一块如手掌般大小的碧玉,“你先拿着,到时也有个比对。”
玉与手指相触,一股透心的凉传来。
“此乃寒冰石玉,夏日带在身边倒可避暑。”司马绪解释道,笑嘻嘻道,“我有一张这样的床,要不要我也给你找块石头做一个?”
沈灿若轻扯嘴角,“谢谢,不用了。”他拿起玉牌与剑,“在下先告辞了。”
“怎么,不想陪我这个老人?”
沈灿若道:“你太危险。”
“我会把它当夸奖的。”司马绪挥挥手,“走罢。你的那个仆人在下面等了很多天了。”
沈灿若退出房门,轻吁口气。
“为什么放过他?”
司马绪微微一笑,向后靠到熟悉的怀抱里,“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漫声叹息道:“昭云剑法还有一层,原以为这回可以见到,到底是我太心急了。”
“是什么?”
司马绪转身,“流峰,你变好奇了。”
流峰沉默。司马绪靠近,手抚着他的脸,“我不喜欢你对别人好奇……”
尉迟青看到沈灿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子……公子,真的是你?你真的来了?”他高兴得掉眼泪,四周的人都奇怪地看过来。
沈灿若拍拍他的肩,“我不是叫你不用担心吗?”
尉迟青左右看看,“公子,寒烟姑娘呢?”
沈灿若眼神一黯,“她……”
尉迟青见他的模样,心下已经有了底,勉强笑道:“公子,瞧我,光顾着说了。你远道赶来,先吃点东西吧。”
沈灿若点头,他心道:怎样把所发生的事告诉尉迟青呢。
“去杭州?”
沈灿若点头,“我要送件东西过去。”
尉迟青面有难色,沈灿若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尉迟青压低声音道:“杭州偏南,我是怕京城……”
“你尽可放心。”沈灿若端起酒杯,一口饮了,“他不会派人来追的。”
京城,凤仪宫。
“皇上,现在如果追,一定可以追到的。”影卫跪地恳切道。
酒坛遍地,李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不要追……不要去打扰他!”他大喊出声,“灿若……你要自由,朕给你!朕全都给你!”
声音一直传到很远,透过了重重皇城,到天空里。
(89)
芳草凄凄连碧天,人道天涯路远,不若信步闲庭,些些近前。
官道行旅匆匆,小店迎来送往,忽听嘶鸣声止,两人下马,似主仆样一前一后走近前来。虽都是布衣普通打份,但那份气韵,店家敢拿自己数十年的经验担保,绝非是一般人物。他端起笑脸,上前道:“两位客官辛苦了,不知要吃点什么?”
高壮些的扔出碇碎银子,“上壶茶,再上几盘小菜,快些个。”
“好嘞!”店家笑开了眼,乐颠颠地去了。
“公子,您先将就用些,待再行半日寻得旅店再好好大吃一顿。”
“不妨。”说话的人将剑放在桌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微微一笑,“出行在外哪能讲究那许多,尉青你多虑了。”他似无意往周围瞟了一圈,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商人,行客,也有江湖打扮的。
“你们听说了没有?”旁桌有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着声音说。在座的人被吊起了胃口,纷纷凑过来询问,就算没有过来也竖起了耳朵。
店家端来小菜和茶,笑着解释道:“这个人是附近有名的包打听,从京城到边关,从朝廷到江湖,哪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会马上传播开来。不知这次他又带来了什么消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尉青瞧去,主子已神色微沉。
“这件事情可是从京城里传出来的——”那人满意地看到周围的人全凝神等待下文,他略停片刻,有些人已经不耐了,嚷道:“要说快说,再吞吞吐吐地割了你小子的脑袋当夜壶。”
“小人这不就开始说了吗?”那人慢悠悠的一点都没把那话当回事,“此事关系着当今的一个极重的人……”
“莫非和皇帝老儿有关?”有性急的主儿脱口而出,马上被人一个爆粟敲下去,“皇帝在皇城里坐着,哪有什么事?除非哪位娘娘看他那三宫六院不顺眼卷包袱走人了。”
众人哄堂大笑,却听那“包打听”嘿嘿笑两声,“你别说,还真有这样一位娘娘,放着千岁千千岁的高位不坐离开了皇宫。”
“真的假的?是哪位娘娘啊?”
“这事倒稀罕了,从来只听到打入冷宫的妃子,何曾闻得弃夫的娘娘。”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谁也没注意身后坐着的人脸色已发白。尉青低声道:“公子,需不要需要我过去……”
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店家端着菜经过,拍拍“包打听”的肩,“莫谈国事,莫议朝廷,你小子搬弄这些个是想让大伙都脑袋搬家吗?”
“包打听”讪笑几声,“刚在王家铺子里多喝了几杯,这事不提了就是。”他扬声道:“大家伙也别好奇了,那不是咱平头老百姓该关心的。我们接着先前的话,我要说的可是江湖上的新奇事。”
“你小子倒会惹事,哪天我这小店因为你砸了我可不饶你。”店家无奈地笑笑走开了。
“包打听”缩了缩脖子,招呼着刚才听的人,“好啦好啦,咱接着说。我说的京城里重要的人物不是旁人,而是被众多武林人推崇的‘赛孟尝’谢老爷被人发现死于卧室之中,双手双足被斩下,死相极惨。而屋子里除了满室花香,没有一点痕迹。”
“谢老爷?莫非是前朝就辞去官职,对上门求助的人都会全力帮助的那位?”
“除了这位还有第二个不成?”“包打听”撇撇嘴。
“谁那么狠辣厉害?”
“包打听”道:“你刚才莫是没听清楚,谢老爷死的时候,可是花香满屋啊。那个香气既不是熏香,也不是香料,而是——”他压低声音,“杏花香。”
闻者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再孤陋寡闻的人也不会忘记那场腥风血雨,即使只是略晓武林中事的小百姓。美丽的杏花林成为修罗场,尸横遍野。
“继四大名剑之首的东方家被灭门之后,‘赛孟尝’又遭横祸,杏花林来势汹汹,武林的大劫不可避免了。”“包打听”微顿,“幸亏武当临危不乱,在此时发起武林大会,不日便将要杭州司马家举行。前掌门仕阳道长更奉出狂花剑,意以此为信号令江湖除魔卫道。”
尉青望向桌上摆着的看似普通无华的剑,它竟有着如此重大的意义。
此时,旁边坐着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司马绪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料道此行必不得顺利,然种种复杂,纵心有七窍也猜不透了。他望一眼那厢正说得热闹的人,拿剑站起身来,“尉青,该赶路了。”
尉青将杯中茶喝掉,一抹嘴跟随而去。
等他们两人走远,小店前的人也散了场,店家走出来,整整衣服,“这行头穿得真不利索。”
“包打听”一指自己,“总比我好,又丑又脏。我要赶快换掉,为什么主人总是丢些奇怪的事情给我们做啊。”
“因为他觉得有趣。”店家垂下眼,“这些人没必要留了吧。”
“沈灿若没道理折回来。”
话音未落,剑已入鞘,没有沾到一滴血。
“你还是杀人的时候最符合冥府罗刹的名号,我最喜欢!”
笑声渐远,刚才还是活生生与之说话的人,转眼间全成了冰冷的尸体。
夕阳将树影拉得很长,尉青沉默着,他没有问一句,即使突然改变路线,并因此失去了住宿的地方。他只是在思考怎样在这荒山野岭里不让前面的人冻着饿着。
“尉青。”他转头,那人勒住了马,定定地看着他。“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点头,“是。”
“寒烟已死。”
心头被狠狠地撞痛,他咬紧牙关,虽然早有预感,但真正明白地知晓,震动比想像得要大得多。
“寒烟……是为我死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报答她了。”话音略顿,“尉青,这次送剑之行并不简单,也许已经卷入了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暴中。我不希望再有人失去性命。你……走罢。”
尉青静静听他说完,然后道:“公子,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我,尉迟青,为此生选择的就是守护公子。这也是寒烟最大的心愿。请公子成全。”
风,拂过脸颊,丝丝缕缕。
轻若无声的叹息,偏转的侧脸望向前面的远方。“既然如此,那便陪我走这一程吧。”
声音由远及近,不是脚步,而是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