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谓生死,但是我这条命是青鳞给的,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自做了献祭。」
炽翼举起了手中的长针,指向了东溟。
「就算你真的对他失望透顶,不再在意他的死活,也该为自己想想。」孤虹手中用力,锋利的剑刃划破了太渊的
皮肤。「没有了他,你也是活不下去的。」
「没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你为什么不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炽翼没有回过头来,他盯着东溟,仿佛在考虑往
什么地方下手更好。
「要是我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喊『你若动手,我便自裁』,你不觉得那很奇怪吗?」孤虹笑出声来:「说不
定我刚准备那么做,太渊的手不小心一滑,糊里糊涂地害了你我两条性命就更不好了。」
「你不是为了能让青鳞复生,什么都愿意做吗?」
「对!可他要是活转过来,我却死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孤虹皱起了眉,叹了口气:「哪怕真是像你所说,我
和他都能够转生为人,可那些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我早就已经受够了。到了那时,恐怕他已不是他,我也不是
我。转世重生这种法子,于别人或许是最好不过,但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说他会让青鳞复生,然后让你们双宿双栖,你信吗?」
「我不得不信。」孤虹说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不久之前,我才知道青鳞的元魂并不在这里,而是被收到了
牧天宫中。」
炽翼一愣。
「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东溟的嘴角上扬,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青鳞死了之后,他残余的元魂的确
是该被移到这里来的。」
「是你?」
「是啊!」东溟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手搭在了炽翼的肩上,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一些,他看上去不像是受了什么严
重的伤害。「你瞒得了他们,又怎么能够骗过我的眼睛?」
炽翼往后退了一步,东溟朝孤虹他们招了招手。
「过去。」孤虹用剑压着太渊,走到了东溟面前。
太渊肩颈被鲜血浸染得狼狈不堪,他却恍若未觉,始终盯着不愿看自己一眼的炽翼。
「好了炽翼,把那东西给我。」孤虹朝炽翼伸出手,另一只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刃更深地刺进太渊的颈脖。
太渊脖子上的血涌了出来,炽翼却是疑惑地看了孤虹一眼,似乎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太渊啊太渊!你难不难过?」孤虹倒不着急,他笑嘻嘻地用剑脊拍了拍太渊的脸颊:「我们的赤皇大人,好像
真的不顾你的死活了。」
太渊终于垂下了眼帘,嘴角微扬。
「你笑什么?」他这样的反应太过一场,孤虹觉得奇怪。
太渊用手遮住眼睛,仰头大笑了起来,那凄厉的声音在风里传出很远很远,让人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莫不是疯了?」东溟挑眉问道。
「我看是被气疯的。」孤虹冷冷笑着,怨毒之情溢于言表。「太渊,你不是向来觉得自己最最聪明,别人都比你
呆蠢、比你愚笨的吗?现在你总算知道了,其实你才是痴傻愚笨的那一个,你把别人都当作手中的棋子,其实你
才是那个早就被计算好位置的棋子。」
太渊突然停下了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他放下手的时候,沾了不少血渍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异常的神色。虽
然不是平日里那如面具一般的笑脸,但也能算是冷静镇定,这样的变化出乎另两个人的意料之外,只有炽翼丝毫
不为所动。
「我就说啊!」东溟看了炽翼一眼:「哭天抢地可不是太渊会做的事情,他刚刚八成是看到你死了心里高兴,不
小心淌了几滴眼泪下来。」
「炽翼。」太渊突然问:「你把我和孤虹找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孤虹是纯血水族,炽炎洌水都在他的手中,只有他能够帮我启动这阵势。」炽翼答道:「至于你,若是缺了你
,这阵势也是完成不了。」
「好。」太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东溟在风中轻声嗤笑:「孤虹,你可听清楚了炽翼的意思,怎么还不动手?」
「慢着!」
就在孤虹手指挪动的那一瞬间,炽翼终于按照在场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喊了出来。
炽翼与东溟对望了片刻,终于把手上的凶器朝着孤虹递了过去。孤虹把长针拿到手中,猛地推了太渊一把。
炽翼一把撑住了太渊的肩膀,两人四目相对。太渊终究是忍不住伸出手,颤抖着抚上了他的脸庞。
痂结丛生,起伏斑驳,只能依稀寻到几分熟悉的轮廓……
「你……」太渊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炽翼幽深的瞳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并非是他所熟悉的那种深沉莫测,而是毫无起伏的死寂
黯淡:「你我之间,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就已经都说完了。」
他推开了太渊,再次转过身去,太渊看着他的背影,一反常态地沉默着。
「帝君,幸不辱命。」那厢孤虹已经走到东溟面前,手中捧着自炽翼处得来的诡异武器。
东溟朝他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中,好整以暇地望着炽翼,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方才对太渊说过,自何处得来
,必将归于何处,你可同意这个道理?」
「不错,万物归一,生灭恒常。」炽翼站在那里,头微仰着:「但纵然蝼蚁,于生死之间也要一番挣扎,何况是
我?」
「若是有其他法子,我也不愿将你逼迫至此。」东溟靠在椅中,叹了口气:「炽翼,你好生去吧!」
「帝君。」炽翼一脸平静地说:「纵然你法力无边,但是妄图操纵三界命运,终究不过是为命运所惑!」
「你跟着那朵花儿不过短短年岁,怎么也变得如此神神叨叨,不知所谓了?」东溟流露出些微不悦:「这些愚昧
论断,不过是窥天一线,用于本帝君身上,岂不是太好笑了?」
「炽翼,你也不用拖延时间。」孤虹接过话头:「帝君可是快要撑不住了。」
东溟闻言大感错愕,但抬头时七彩光芒已到眼前,他只得一手抓住刺来的长针,另一只手打飞了孤虹。
「放肆!」自开天辟地以来,恐怕是第一次有人能够见到,牧天宫的主人流露出了如此气急败坏的表情。「竟敢
对我使诈!孤虹你不想活了!」
他用手捂住腰侧,那里插着一把艳丽如同鲜血的短剑。而被他远远摔开的孤虹慢慢起身,擦去唇角流淌下来的血
渍,不无得意地笑了出来。
「碧髓只能伤及表相,琼血却可坏你脏腑。」炽翼走到他的面前:「帝君,如今你被伤本源,非数千年不得恢复
,不如就此回去东天休养,不要再管这世俗琐事了。」
「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东溟瞧着孤虹:「孤虹,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难道连青鳞的性命也不在乎了?
」
「我可不是红绡,喜欢孤注一掷。」孤虹笑着说道:「我对帝君你所知甚少,又怎么敢轻言信任,纵然帝君重诺
之名盛传已久,可我知道这一时承诺是当不得真的。」
东溟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看得出那一针一剑确实令他受了重创。
「还请帝君恕我不敬之罪。」炽翼小心地靠近,在他面前躬身行礼。
「不论他给你何种许诺,我劝你都要三思而行。」东溟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既然能够一手造就了你
,自然也可以把你毁了。」
「多谢帝君提醒。」炽翼直起了身子,忽然将右手朝着东溟伸了过去,他的动作异常缓慢,以至于太渊能够非常
清楚地看到,随着离东溟越来越近,他手上的皮肤仿佛被无数利器割开,开始只是道道血痕,片刻之后便已血肉
模糊。
太渊正要抢上前去,但眼前白影闪动,孤虹挡住了他的去路。任凭太渊目光如何狠戾,只能换来嘲讽的笑容。
「上古至今,东溟天帝从不容人近身。」孤虹好心为他解惑。「幸亏此时此地,他又为碧髓琼血所伤,否则的话
,恐怕炽翼早就化作尘土飞灰了。」
这个时候,情势又生了变化。
炽翼的手终于伸到东溟面前的时候,已经不成形状,甚至多数手指被削去血肉,露出了森白的指骨。
「若是你敢用这么恶心的手触碰本帝君,我定不饶你。」东溟似乎不能动弹,只好僵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只手
,右眼此刻化作了血红颜色,代表他已愤怒到了极点。
但是炽翼却充耳不闻,他用那只几成白骨的手,挖出了东溟的眼睛。
东溟天帝的右眼非常特别。
他的左眼本是极深的蓝色瞳孔,但右眼却会随着心情幻化出不同色泽,而炽翼将他的眼睛挖出眼眶之时,也未见
鲜血溅溢。
炽翼手中握着一颗黑色珍珠,而东溟双目紧闭,眼角缓缓流淌出了一丝七彩流光的血液。
「这四海帝君印鉴,理应由四方帝君轮流执掌。」炽翼将黑色珍珠收入掌中:「东天帝君辛劳已久,这看管印鉴
之责就交由旁人去费心吧!」
东溟并未回答,他不言不动地坐在那里,竟然化为一片流光虚影,随风消散了。
所有人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炽翼!」太渊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炽翼:「你没事吧!」
「嗯!」炽翼站稳之后,用手臂隔开了他。
「好了,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孤虹慢慢走了过来。「你的承诺又要到何时兑现?」
「她来了。」
孤虹与太渊不由自主地顺着炽翼视线看去,却见有一抹艳丽身影缓缓行来。
「那不是……牧天宫的总管?」孤虹惊奇地说道。
「绯璎。」太渊垂下眼帘。
「赤皇,白王,七公子。」绯璎走到近前,朝三人一一行礼。
牧天宫中宫规严苛,绯璎身为总管,数万年间恪守礼仪规矩,纵然此刻面色灰白,进退动作依然平稳规整。
「总管来得正是时候。」炽翼朝她点了点头。
绯璎自袖中取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递给了炽翼:「九鳍青鳞的元魂精魄。」
「有劳总管。」炽翼接过,随即放到了孤虹的手中。
孤虹紧紧地握在手里,看着那瓶中似有若无的浅淡光芒,一时间百感交集。
「帝君此次受伤不轻,少说需要千年方能恢复。」绯璎看向那张空置的座椅。「不过帝君一旦复原,恐怕诸位的
日子也不好过。」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那么至此,我欠丹明的,算是彻底还清了。」绯璎笑得有些勉强:「赤皇大人,你多保重。」
炽翼默默地点头,目送着她离开。
「她这么做,是犯了东溟的大忌。」太渊平静地说:「可惜了。」
没人问他可惜什么,孤虹是完全没有心思理会旁人,炽翼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
「孤虹,你先走。」炽翼说道:「我马上就到。」
「时间不多。」孤虹与他擦肩而过时停下脚步,眼睛却盯着太渊:「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炽翼皱起了眉。
孤虹虽然哼了一声,但神情却不见恼火。
终于,烦恼海中,万鬼岩上,又只留下了两个人,一双影。
「你有什么打算?」太渊看着脚边形影交接之处。
「太渊,你走吧!」炽翼并未回头,轻声说道:「而且自此以后,我们都不必再见了。」
「你是当真的吗?」太渊勾起嘴角。「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你,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挥之即去?」
「你应该都听清楚了。」炽翼幽幽说道:「我本是死胎,是我的母亲投了混沌一口灵息,才能留下性命活到今日
。」
「既然活了下来,便是你的性命,和你母亲还有浑沌都没有关系。」
「我也曾经这样认为。」炽翼慢慢地摇头:「但是不行的,就好像东溟所说的那样,自何处得来,必将归于何处
。」
「不是说浴火重生就可以了?」太渊抬起了头,朝他笑着说道:「我分一半的骨血给你,那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
「没有用的。」炽翼叹了口气:「我方才那么说,只是为了应付东溟,我并不想让谁为我受那样的痛苦,而且最
重要的是,这法子根本是异想天开,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再说一次,好吗?」
「什么?」
「你对我说一遍,你是爱着我的,好吗?」
「不好。」炽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你爱我是吗?」太渊看着他的眼睛。
炽翼又摇了摇头。
「好,我不逼你。」太渊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曾经爱过我,那么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的?」
「那是很久以前……也许你已经忘记了。」炽翼闭起了眼睛,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中。
「有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就在我的身边,阳光照在你的脸上……那时我想,要是以后每一次睁开眼
睛,这个孩子都能在我身边就好了。」
「是那一天……」
「我从没有对任何人有过那样的想法,从来都没有。」炽翼的声音悠远而轻飘。
「然而就是那天,回舞死了……我对回舞并无爱意,我中意的是她的纯血,若是涅盘之时是由纯血的火族分我一
半骨血,那么重生之后我的力量便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她死了以后,我的打算彻底成了泡影。不过说实话,自远古之后,我已经活得够久,倒也不在乎自己还能活上
多少时间,我只是不甘心为命运摆布。
「后来我被关了起来,对着四面墙壁,我总是不知不觉想到你……不知怎么就觉得或许不该轻易放弃,总还是会
有其他的办法……比如说,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能够与我心意相通,分享骨血的……」
他说得断断续续,但意思却表达得非常清晰,太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对我有种特别的感觉,于是我刻意地和你亲近,想着要一步步地,让你死心塌地爱上我,然后我们就
能分享骨血,把那一口阳息还给混沌,你和我就能毫无顾忌地长相厮守。」
炽翼笑着说道:「只可惜那时候的我从没有爱过什么人,根本不知道这世间最不该计算的,便是所爱之人对自己
有几分真心。」
「别说了!」太渊伸出双手,把他搂进了怀里:「你跟我回千水,不!我们去可以栖梧或者无论别的什么地方,
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就算你涅盘需要骨血,也尽管从我身上取用。」
炽翼并没有挣扎,而是顺从地靠在他的身上,呼吸可闻的距离,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或许喜欢过红绡,但那从来都不曾变为情爱,到了后来,更是那一点喜欢也没有。我爱着的人,从来……」
太渊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一寸寸地抚摸着他脸上丑陋狰狞的疤痕。「就只有你。」
话音落下,太渊感觉到了炽翼明显的僵硬,知道他并非无动于衷,不由暗暗欣喜。
过了很久,他等来了炽翼的叹息。
「我等这句话,曾经等了那么久……」炽翼无奈地说道:「但是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我现
在什么都不能给你了。」
「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太渊咬了咬牙:「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第十章
「好了,我信。」炽翼抬手覆住了太渊的手背,如同长辈一般安抚似的拍了拍他。「你不用这样。」
太渊只觉得心口一阵冰凉,他慢慢地放开了炽翼,往后退了几步。
「你这是在报复我。」他笑了出来,轻柔地朝炽翼说道:「不过炽翼,我不会后悔的,哪怕重来一次,我也还是
会那么做。」